秉昆说:“是我们出的事,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也就仗着自己一门三烈士,要不早关起来了,哪儿还有往这儿调往那儿调的好命。”对方的话让秉昆他们更觉刺耳,都扭头不理他。他倒也识相,不再搭讪,踱到一旁吸烟去了。

  “妈的,费那么大劲儿一个个打倒了,又一个个扶老太爷似的扶起来,不是耍着造反派玩嘛!”烟也没堵住他的嘴,到底还是发泄了一句恨意和不满。

  终于有一位客人出来了,送客的却不是老太太,而是槐姐。

  “你们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她着实一愣。

  她进屋不一会儿,老太太出来了。

  老太太披着老马同志的军大衣,站在台阶上笑道:“都想我了吧?”

  军大衣太长,快到她脚踝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看起来满面春风。

  秉昆他们一个个笑着点头。

  “都进来。”

  他们进了小院后,她对那两个男人说:“你们回避一下,我跟他们说的话,不愿被你们二位听到。”

  那二位就互相看看,意思是已经在屋外了,还往哪儿回避呀?

  老太太又说:“造反派也要听党的话。我是老党员,你俩都不是,又在我家院里,所以得听我的,乖点儿啊。”

  德宝就开了小院门,朝那二位摆下巴。

  那二位落寞地出了小院后,老太太在台阶上坐下了,他们一横排站在她面前。

  她说:“不是我非挤对他俩几句不可,是真不愿被他们听到,内外有别,是不是?”

  她一一问他们的情况,包括互相之间的团结、谈对象了没有、父母的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等等。

  都问遍了,她才说自己调到江北的制糖厂去了。

  “那儿不是离市里远嘛。肯定因为有人讨厌我呀,把我弄到离他们远的地方,他们耳根子清静了啊。总有人向他们打我的小报告,估计他们也挺烦。不过问吧,怕让别人有了整他们的把柄。认真过问吧,心里又都清楚我对党那是多么的忠诚,越上纲上线越离谱。何况他们拿我也实在没辙,又臭又硬的,跟我较劲儿那是多低层次的政治表现啊!”她似乎很享受自己那些话,说到后来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说她经常寻思,“文革”伊始自己就被从法院系统扫地出门,一扫帚扫到了酱油厂。扪心自问,人缘再差那也多少总会有几个想自己的人啊!现在秉昆他们来了,证明她那么寻思有道理。她很高兴,因为不方便到屋里,请他们原谅。她说他们来得很是时候,工作过的单位有这么多青年来看她,正好能向屋里的重要客人们证明她在基层工作得怎么样了!

  她说她在制糖厂不是领导班子成员,而是车间卫生管理员了。让他们不必牵挂她,厂虽然在江北,但有班车,无非每天要起得更早点儿。

  她接着说:“厂里的工人们每天七点来钟就站马路边等班车,我为什么不能?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那就没人敢剥夺我工作的权利。只要还有工作的权利,我就不会闷出病来。”

  她说自己在酱油厂时一直希望能做成三件事:第一是改造和更新设备,提高产量,减轻一些工种的劳动强度;第二是为一些居住情况特别差的职工特别是老职工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第三是为职工们特别是青年职工们开办夜校。三个心愿一无所成,她走时内心里是带着很大遗憾的。谈到了沈一兵,她坦率承认沈一兵是由她塞到厂里的,希望他们千万都不要唱反调,让他能顺顺利利地上大学。

  唐向阳吞吞吐吐地问,如果真的实行计票式推荐,那他们是不是也都要投沈一兵一票。

  她想了想说,到时候具体怎么做她也不清楚。至于投票,如果真那么实行,他们不必勉强自己,弃权可以,投反对票也行。反正多他们那几票显不出多了多少,少他们那几票也显不出少了多少,主要是别公开唱反调。一有人带头公开唱反调,恐怕原本很顺利的事可能生变。

  她的话有请求的意味。

  槐姐捧着一个纸箱出来了,里边是每袋一斤的绵白糖、砂糖和红糖。她说是制糖厂发的春节福利,厂里有人暗中讨好她,她多分到了几袋。她一袋也不留,全给他们。

  秉昆把箱子接了过去。

  老太太站了起来。

  会见结束。

  回去的路上,他们停下自行车将糖分了。

  吕川说:“真想不到沈一兵的事和老太太扯上了关系。”

  向阳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投他的票还是不投呢?”

  吕川说:“既然老太太那么说了,我当然投反对票啦!”

  向阳说:“那我也投反对票!”

  德宝说:“老太太都说了弃权可以,投反对票也行,咱们干吗不由着性子来?都他娘的投反对票!”

  龚宾往进步的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后,他俩也点头。

  秉昆却说:“那不好,绝对不好。”

  大家的目光一齐看向他。

  他说:“一离开老太太那儿,我心里就开始想这事。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都能从无记名投票中看出事来,看出来了就会忍不住议论。另外有些人专爱传那种议论,最后议论纷纷就不好了。吕川和向阳两个,你们与上大学的事有关,投反对票对你俩不好,自己把自己搞到风口浪尖上了。投同意票太虚伪,投弃权票吧。我和德宝,我俩投反对票。尽管老太太是出于对厂里的好心,但这事肯定是不正之风,那就得有人体现出反对的态度,要不太他妈的了。龚宾和进步,你俩随大流吧。这么样,咱们六个的表现是不一致的,眼睛长了钩子的人都说不出咱们什么来。”

  大家互相看了看,皆点头。

  “那我可就有优先权多分一袋了。”纸箱里总共七袋糖,秉昆拿出了两袋红糖,剩下的正好每人一袋。德宝下手快,最后一袋红糖归了他。红糖生产时少两道工序,价格便宜。因为价格便宜,反而生产得少,自然稀罕,并且北方人相信红糖养胃、补血的功效是白糖所不及的。

  德宝奇怪了,问秉昆:“春燕说她怀孕了,所以我才拿红糖。你为什么也先下手拿了两包红糖?给哥们儿一包!”

  秉昆不给。

  德宝便抢。

  秉昆挣脱他跑远了,边跑边说他姐生小孩后身体一直不好,他要给他姐寄去,刚怀孕的应该让着已经生了孩子的。

  听他这么一说,德宝也就作罢。

  秉昆回到家里,母亲见他带回了两袋红糖很高兴,让他尽快给他姐寄去。

  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告诉他,春燕妈要她陪着到春燕姨家去住几日。春燕姨家在郊区农村,要去最多也就住四五天。如果他不愿她离开家,她就把不去的话说死了。

  秉昆特别支持母亲去春燕姨家住几天。他说,母亲一年到头又照顾他又忙街道上的工作很辛苦,到郊区农村去住几天可以换换心情完全必要,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家里有不少现成吃的东西,热热就行。自己都这么大人了,难道因为母亲不在家就吃不上饭了吗?

  母亲感慨地说:“我小儿子真是长大成人了!”

  下午,一辆马车将母亲和春燕她妈她姨接走了。

  母亲前脚走,秉昆后脚也出了家门。他骑着自行车到了拖拉机制造厂的职工俱乐部,春节期间俱乐部从早到晚放电影。除了“样板戏”电影,还贴出了几部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和越南的电影广告。前三天放“样板戏”电影,以表重视。初四开始放外国电影,几乎场场爆满。

  他估计郑娟的母亲会在那里卖冰棍和糖葫芦。

  果然,他见到了郑娟妈,郑娟的弟弟郑光明和她在一起。收票的是个善良人,不忍看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盲少年在外边挨冻,允许母子俩进了门待在前厅里。前厅有暖气,郑娟妈守着冰棍箱靠暖气那儿站着,而郑光明站在放映厅门旁,聚精会神地听电影的“画外音”。郑娟妈其实并没有多么老,也就六十三四岁,但看上去确实很显老,仿佛七十多岁了。共乐区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底层人家的穷愁日子像专吸人血的妖精似的,吸那些人家父母的血,与岁月争着吸,而且一边吸,一边觊觎着他们的儿女。当儿女也可以被吸血的时候才放过他们,那时他们已行将就木。

  秉昆每次见到郑娟妈,心里都会有种下次能否再见到她的疑虑。下次又见到了,则另有种人可真能撑着活的想法。他俩己太熟了,他除了每月交给她四十元钱,还在路上经常见到她,每次见到都要下了自行车和她说几句话。他觉得如同两个地下联络员,对她有种特殊的感情。在冬天格外寒冷的日子,他很希望她没推着小车出门;在夏秋雨大的时候,也会担心她无处避雨。

  去年十一月,他与瘸子和“棉猴”接头时,“棉猴”问瘸子:“大哥,郑娟有小孩了,是不是每月再加十元啊?”

  瘸子说:“按一家四口算,给他们的生活费并不是本市最低的。如果省着点儿用,她妈不卖冰棍也够。我看是那老太太非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的。”

  “棉猴”说:“养大一个小孩很费钱的。”

  瘸子沉默不语。

  那时,秉昆想说:“我愿意出十元。”

  他没说出口。如果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资少了十元,他没法向母亲解释。

  瘸子有点儿违心地说:“要加也不必加十元,加五元吧。不是钱的问题,是弟兄们会怎么想的问题。”

  直到那天,秉昆也不清楚他说的“弟兄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从去年十二月起,由他转交的钱多了五元。

  郑娟妈见了他像每次一样,笑呵呵地掀开冰棍箱要往外拿冰棍。以往他总是制止她,这次没有。他觉得心里有火,很需要吃支冰棍压一压。

  接冰棍时,她说:“奶油的。”

  他问她卖得怎么样。

  她说卖了不少。散场后,有许多人会买支冰棍或糖葫芦带出去。下场开演前她会在外边卖一阵,不少等着入场的人也买。

  听她说卖得好,他也高兴。

  那支奶油冰棍似乎起到了某种作用,秉昆鼓起勇气问:“如果我想去看看郑娟……主要是看看她的孩子,你想……她会愿意吗?”

  听了他的话,郑母注视着他,脸上忽然散发出一种慈祥之光。她轻轻叹了口气,责怪地说:“你这孩子啊,怎么直到今天才问这种话呢?她就盼着你能跟我说这种话呢,我也是。”

  “我也是。”

  他闻声转身,见光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了。那盲少年听觉异常灵敏,让他大为惊奇。

  秉昆问:“电影有意思吗?”

  光明说:“有意思,真想看见啊!”

  郑母说:“你别跟他说话了,他要去咱家看看你姐。”

  光明说:“我也真想看看你。”说完又走到放映厅门那儿去了。

  由于内心分外高兴,秉昆半路才想到并没带上那两袋红糖,便又折回家去。

  他终于站在郑娟面前,眼神发直呆呆地看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书中的彩色插图那样——不再是偷看,而且是放大了的,活的。

  郑家的屋子经过维修以后变得有点儿像个家了,还是窝的形状,却已不再是胡同里最不堪的一处——窗口比较方正,有窗台了,窗台上还摆着绿莹莹的萝卜花和菜心花以及蒜苗,都泡在碗里。北方的百姓人家不可能在屋里养得了什么花,将大红萝卜长缨的那一部分切下一片或白菜心用水养起来,看它们一天天生长就等于养花了。它们也确能开出小黄花或小白花,如果能在春节开花的话,被认为是好兆头。郑家的四壁也比较平直,刷白了,贴了张“喜鹊登枝”的年画,炕上还糊了花炕纸,比炕席美观干净。

  然而,那一切变化似乎全不被秉昆看在眼里,他眼中只有偏腿坐在炕上的郑娟和身边的孩子。

  他敲门。

  她在屋里说:“进来。”

  他就进去了,四目相对。于是,他的眼里除了炕上的郑娟和孩子,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昨天夜里躺在味精车间棺椁般的值班室所想象的那样,四周变黑了,连孩子也在半黑半明之间。那小寡妇却处在光明中,像自身是发光体。

  她当然是穿衣服的,并且穿的是只有春节才舍得一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贴身束腰红底紫花的小薄袄,花是大朵的,左襟一朵,右襟一朵,并有大片的墨绿的叶子。那种小袄只能在暖和的家里穿,出门时外边再穿上厚袄或大衣。有了孩子,她家烧得挺暖和。她仍没穿外裤,仅穿一条紫色线裤,使她的腿形看上去肥瘦匀称又修长。她没穿袜子,秀美的双足被紫色线裤和蓝底色的花炕纸衬得特别白。在他看来,炕上的她如同花中之王,最大最美艳的一朵。她仍留着长辫子,绕过肩搭在胸前。显然,她的身材在生育后恢复得很好。

  他进门之前,她哼着什么歌。他一出现,她略微愣了一下,并没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似乎他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微笑着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收电费的。正觉得奇怪,哪儿有春节期间收电费的呢。”

  他呆呆地看定她,说不出话。

  她又说:“过来看看我儿子吧。”

  他默默走过去,与她同时俯身看那甜睡中的婴儿,婴儿脸上的皱纹已完全舒展开了,但那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她问:“漂亮吗?”

  “漂亮。”他终于开口说话,嗓子发干,声音沙哑。

  二人都抬起头时,他又呆呆地看定她了,并且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儿——雪花膏与香皂味儿混合的一种香味儿。北方女人冬季里要往脸上手上搽雪花膏,与爱不爱美没什么关系,不搽她们的脸和手会干得极不舒服。

  他们的脸那会儿离得太近,近得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缩小了的影像。

  他们的眸子那时都晶亮晶亮的。

  她并没有想朝后躲的意思。

  他也没有想对她怎么样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定她。

  二人就那么脸对脸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目光说:“我给你倒杯水啊。”

  当他靠墙坐在炕边的一端,要求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时,她将一杯茶水放在了靠近他的木炕沿上,自己贴火墙背双手站在他身旁,侧着脸对他说:“前几年即使发了茶叶票也从没买过,被我到黑市上换成粮票了,要不就卖了。也卖不了多少钱,最多一元钱。就为了那一元钱,我宁肯在黑市上转悠两三个小时。”

  他饮了口茶,觉得嗓子不那么干了,这才看着桌子说:“我带来了二斤红糖。”

  她朝桌上看了一眼,低头说:“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手里拎着了。有钱也不容易买到的东西,你倒舍得给我们。”

  他也低下头说:“我愿意。”

  他的心跳得不那么快了。

  两个人就都低着头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说话:

  “要不留下一袋,你再带走一袋吧。”

  “不。”

  “你今天怎么忽然就来了呢?”

  “早就想来。一直想来,怕你不欢迎。我去拖拉机厂俱乐部找过你妈,她说你愿意我来。”

  “今天外边挺冷的,我妈和我弟,他们在那儿挨冻了吧?”

  “没有,他们在门里边。你妈说卖了不少,她挺高兴的,你弟还听电影来着。”

  “这我就放心了。一想到这么冷的天自己的妈和弟弟在外边挨冻,我心里就难受。我刚才哼歌,不是因为高兴,是因为心里难受。我能有什么高兴的事呢?”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好听。”

  “我弟可喜欢听电影了,自从跟我妈去了一次,以后总想去。”

  “你真的愿意我来吗?”

  “愿意,真的愿意。你是好人,好人应该受到好对待。一年多了,不是你每个月把钱交给我妈,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那时候想死的心都有了。前两次你见到我,我对你态度不好,我向你认错啊。”

  “第二次,你对我也不能说多么不好。”

  “可也不能说好。你是我们一家三口的贵人,主要是我的贵人,我应该对你特别好才行。”

  “我不是,他俩才是。”

  “他俩每个月给我们钱,替我们修屋子,那是有原因的。我也开始感激他俩了,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他俩不那么做,其实也就不做了。他俩也是不坏的人,起码我这么看他俩。你是好人啊,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他又抬头看着她了,赌气似的说:“我不知道。”

  她也侧脸看着他,眼中柔情似水,她说:“你明明知道,别不好意思承认。”

  他经不住她以这种诱惑力无穷的目光看他,低下了头。

  “你处对象了吗?”

  他摇头。

  “我猜也是,不止一次想过女人吧?”

  “我不知道。”

  “又说不知道,自己想没想过还能不知道?”

  “那就,”他猛地抬起头,似乎生气地说,“知道。”

  她妩媚地笑了。只要她笑,无论是不露齿的微笑还是绽唇一笑,模样必是妩媚的,这小寡妇确实是让男人们没法不着迷的。

  她勉励地说:“咱俩都往实了说就对了,要不互相别扭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你想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他几乎发狠地说:“你这样的!也不是你这样的另外的女人!根本就是你!一年多来我老想一个女人那就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才不是你的什么贵人!也不像你以为的是个好人!我对你好是因为你让我心里老想着你,用什么办法也忘不掉你!”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了。

  她语调轻柔地说:“你又哪里知道,其实我也经常想你啊!老话说,人想人,想死人。男人想女人是这样,女人想男人也是这样。起先我对你没这样,后来就开始这样了。那种想的滋味儿太折磨人了是不是?这没什么值得害臊的,互相都承认了,比闷在心里边好受多了,是不是?”

  他心里委屈得一塌糊涂,也因为那委屈终于对她决堤而泻,才得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喜乐。

  他流泪了,大声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