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仪站起身,伸手挽了玉桑的胳膊,道:“好呀,听说山顶的雪颜花开了,我陪你去看看。”
“不了,我想自己在山上走走。”玉桑笑眯眯地将华仪的手取下,又指了指她身上方才溅到的水渍,道:“你衣裳脏了,快去换吧。”
华仪脸上的笑意略有些僵住,转过身去拿起收拾好的碎片出门,走到门外,又回过头来,道:“前几日守山的雪叔送了盆花上来,兴许你会喜欢,我替你放在外面了。”
言罢,华仪快步离去,玉桑穿上一双云底绣鞋出门,看到廊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放着一盆龙爪菊。
玉桑走近蹲下去看那盆花,花色艳丽,花叶饱满繁密,但却又透着一丝不一样的灵气,玉桑伸手将花叶拨开,发现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紫罗盘。
玉桑阁外是一大片花林,花繁叶茂,落英缤纷,阳光正透过云层照下来,将带着雾气的花林衬托得如梦似幻。
玉桑去花林里面走动,摸着那些树干一直向前,在花林的尽头是一处悬崖,她远远地看到一身白色衣袍的白芷正盘膝坐在崖边的馨石上入定打坐,这是白芷的习惯,每日清晨的必修早课。
玉桑就站在一棵花树干下静静看着白芷的背影,微风拂山,带着花香,直到白芷发现背后有人,睁开眼睛转过身来看她。
“怎么来这里了,也不出声。”白芷微笑着看向玉桑。
玉桑慢慢在嘴角露出笑意,踩着花叶走过去,道:“霁雾山上什么都没变,你也没变,还是喜欢在这里做早课。”
“这里是霁雾山,不似凡间,几百年不过须臾,自然不变。”
玉桑笑着点头,走到白芷旁边坐下,朝悬崖下看去是一片云海,云海之下就是长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将凡界和霁雾山阻隔开。
玉桑伸手挽住白芷放在膝上的胳膊,将头靠在上面,道:“白芷,当年你为什么救我?”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在想,若是当年我随整个风间族一起死了,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你有没有后悔过救我?”
”自然不会。”
“白芷,你知道吗,这辈子,我多想一直,一直就这样挽着你的胳膊。我敬你如父兄,你是我在灭族之后的两千年里最敬重,亦是最信任的人,我为不听你的话而无数次责怪自己,我希望你永远永远不要讨厌我,永远都像从前那样对我好”
“如果你愿意,将来都会是这样。”
“不会了,不会了。”玉桑的脸贴着白芷的胳膊喃喃地说着,眼泪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滚落。”这是怎么了?白芷侧过头来看玉桑。
”没事,这里风大,我先回去了。”玉桑用袖子拭了拭脸,松开白芷起身离开。
玉桑并没有回玉桑阁,穿过花林后她朝浓雾密布的山下走去,越走越冷,直到面前全是茫茫白雪,扭头朝山上看了一眼,她跃身朝云层跳下去。
玉桑去雪叔的小店,那里依旧大雪封山,似乎那里厚厚的雪永远都不会化,玉桑站在小店的门前,盯着木门呆了一阵儿,刚想要伸手去推门,门忽然就被打开了。
如刀斧镌刻的脸,朗眉星目,薄唇一线总是带着淡漠,是燕七歌。“你还敢来见我,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想杀你。”玉桑看着燕七歌冷冷开口。
“我知道。”
“那你还来。”
“我要引魂灯笼。”
玉桑笑了,十分张扬地笑着看燕七歌,最后化成冷笑,道:“是么,你以为我会给你吗?还是,若我不给,你就杀了我。”
燕七歌并不说话,微垂下眼睑打开门,屋内空无一物,雪叔平日从不离手的那只小酒壶翻倒在桌上,酒水正从里面流下。
“你以为用一个守山老者就能威胁我?“玉桑冷笑着别过头。
燕七歌眼角微弯,道:“玉桑,你知道吗,你很不会撒谎。”
玉桑脸上的笑意变得僵硬,转头与燕七歌对视,许久之后还是败下阵,狠狠转身出门。
“点燃引魂灯笼,我把紫凤的魂魄还给你。你只是将那些亡灵召出,让灯笼的火变得微弱,却不直接熄灭它,不就是想要做这笔交易吗。”
第71章 :沉梦千年2
玉桑的脚步停下,停滞之后转身,虽然脸色极差,但眼里的神色已经表明她答应了这个交易。
屋外风大雪急,玉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燕七歌跟着她身后,风渐渐停下,只有雪无声地落着。
因为雪太厚,玉桑一脚没有踩稳,脚下失滑重重摔倒雪地里,冰冷的雪立刻将沾了她满身,她暗自呼痛,挣扎着抬起胳膊,不自觉地去看燕七歌,发现他正立在身后冷淡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担忧或是拉自己一把的意思。
玉桑忽然感觉眼睛似被雪迷了一样有些雾气蒙蒙,抬袖在脸上胡乱地拭了拭,撑着冰冷的雪块站起来,边低头拍着身上的雪,边转身继续朝前走。
身侧有个身影擦肩而过,玉桑抬头去看,发现燕七歌快步赶到了自己前面,她愣了一下,但随后看着地上被燕七歌用踩下去的脚印,她又似是明白了他的用意。玉桑抬脚朝那些脚印上试了试,可想到紫凤和族人们她又缩回了脚,绕过那些脚印在沿着旁边继续向前。
玉桑带着燕七歌去了大靖城,那里依旧安静,因为没有风,一切静止到诡异,走在残破的恢弘宫殿中,玉桑一直默默低着头,这里的恢弘与破败,一个在记忆一个在眼前,让她不敢直视。
在太液湖岸边,玉桑停下脚步,燕七歌在她旁边站定,看到对面平静湛蓝的湖面上凌空生长着一株粗壮的大树,树上无叶,只有无数闪着亮光的粉色花苞,每只花苞里都栖存着一只风间族亡魂,树枝下悬挂着一盏灯笼。
玉桑对着那树曲指念咒,树就开始摇晃,无风自动,树上的粉色花苞明明灭灭显露出极度的不安,一个个亮点自花苞中飞起,朝灯笼里汇集,同时四周传来了无数凄厉的声音,有责怪,有谩骂,有哭泣。
“我们不想再回去,我们不甘心。”
“我们恨。”
“报仇,报仇……”
那是风间族人的声音,他们的魂魄因为怨恨而汇集不散,在灯笼里为芯千年,现在玉桑重新将他们收进灯笼点燃,他们的恨意全都疯狂地向玉桑倾泻而来。
玉桑咬着牙,双手颤抖着不敢放松,眼眶被泪水撑得发酸,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当她将树上所有栖倚在花苞里的风间族亡魂收进引魂灯笼时,她被几个满怀恨意的风间亡魂迎面撞上,后退着趔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燕七歌似是本能反应一般地伸出手去,欲要扶玉桑,但手却在碰到她的肩之前又停住,五指缓缓捏起垂了下去。
玉桑瞥了一眼燕七歌收回去的手,嘴角冷冷失笑,弹了弹衣袖忍着痛意站起来,放眼朝对面生在水上的大树看去,树下的灯笼已经点燃,树上原本粉亮晶莹的一树繁花此时全部黯然枯萎,只是因为没有风,那花瓣并没有凋落。
玉桑飞身跃起,足尖点水一起一落就立在了风间神树下,燕七歌随后而至。似是感觉到主人的召唤,引魂灯笼明明灭灭了几下,从树枝上掉落,燕七歌伸出手去,玉桑也伸出手去,结果那灯笼就被两人同时握在了手中。
感受到燕七歌手心里的温度,玉桑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引魂灯笼上不去看对方。
“燕七歌,你知道吗,今天之后,不论下次见面如何,我都会杀了你。”
“那就不要手软。”
玉桑缓缓抽回手握在灯笼上的手,燕七歌转身离开。
“能问你一件事吗?”玉桑在背后开口。
燕七歌的脚步停下,却没有转过身,停滞了一下淡漠地道:“你说。”
“第一次我带你到大靖城的事,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燕七歌目光落向面前平静的水面,隔了片刻道:“记不记得,现在来问,已无意义。”
玉桑握紧了五指退后,看到自己腕上的玉镯,她取下来狠狠朝燕七歌掷过去,道:“还给你。”
燕七歌没有回头,只是抬腕轻弹手指,那玉镯就被他挡开撞到了玉桑身后的树干上,金玉碎裂,鸣叮一响后玉镯断为三节落到树下,同时因为这一击之力,树上凋零的花瓣纷纷落下,如大雪骤降。
“为什么是你,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你。”玉桑在大雪般的落花中大声质问,愤怒的同时更多的是无奈悲伤。
隔着花瓣,燕七歌静立在原地不动,片刻后轻身跃起,足尖点水飘然离去,消失在玉桑眼前的花瓣之间。
花落尽,风间神树上仅余枝丫,玉桑在满地残花中转过身,看到树下的紫凤还闭着眼睛,她走近蹲下身为紫凤将额头的花叶拭掉,用手探了探他的眉心,魂魄已经不知何时被还了回来,只是他因魂魄离体太久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半日后,玉桑回霁雾山,去山腰的小店时,看到雪叔已经在那里了,他依旧抱着心爱的酒壶倚在火堆边打着盹儿。
玉桑进门,然后轻声将门掩上,走到火堆边在他面前坐下。雪叔在霁雾山很久很久了,有多久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雪叔从小对她很好,陪她玩,给她寻好吃的,几百年如一日,直到白芷为她渐渐长大了,雪叔才不再上山,留在了这山腰的地方守着这样一间从没有客人光顾的小店。
这是玉桑第一次打量雪叔,发现他其实也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只是发须皆白,穿着粗布麻衣,不修边幅的终日闭目打盹,以至于玉桑都从不留心他的样貌。
“有什么事吗?“雪叔在玉桑盯着他发呆的时候醒来,迷糊着问了一句。
“没事。”
“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山主回来了。”雪叔迷迷糊糊地出声。
“山主?你是说白芷吗?”
“不是,不是……”
“霁雾山的主人不就是白芷仙君吗,雪叔,你醉了。”玉桑笑了笑。
“是他,是他……”雪叔迷糊地念叨了两句,头歪到旁边昏昏睡去。
第72章 :沉梦千年3
玉桑起身离开,披上狐裘出门回霁雾山,回到玉桑阁时见到白芷她并无太多意外。白芷坐在桌案前看着书,旁边的桌上放着她最喜欢的五色糕,红泥小灶炉上煮着茶水正向外冒着白烟。
“你出去了大半日,山下正值隆冬,冻着了吧,过来喝些茶水驱寒。”白芷冲立在门口的玉桑招手。
玉桑进门,解下狐裘挂在屏风上走过去,白芷放下书册抬头,看玉桑只是立在面前并不坐下,就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旁边的位置坐下。
“去干什么了?”白芷边提起茶壶沏茶边随意地问。
“我把引魂灯笼重新点燃了。”
玉桑开口,白芷的手微微有一点抖,两滴茶水洒落到桌上,但他的神色却依旧平静,丝毫没有意外。
“你一直想为你的族人渡魂,做了那么多,怎么到头来又退回原点了呢。”白芷平静地问着,端起桌上的茶递给玉桑。
玉桑接过茶盅捧在双掌之间,盯着青碧色的茶水许久都没有说话,白芷也不问,直到茶水不再升起热气烟雾,玉桑才抬起头,道:“白芷,我一直忘记了些事情。”
“忘了什么?”
“我忘记当初是我自己去凡间帮燕七歌转世投胎,忘记是我从你那里偷走了引魂灯笼和苍龙剑送到他身边,忘记其实是我一手安排了他的命运。”
白芷正欲拿起放在膝上放着的书册的手僵止在半空,停滞了一下后垂下来落到膝上,袖袍带过,那卷古书就被带进了火炉中,迅速燃起火焰。
玉桑侧头看向白芷,白芷却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正在燃烧的古卷,半晌才出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25年前,我落到太液湖中,是你赶了过来,然后出手重击我,你当时是想我和死在那里,对吗。”玉桑淡问。
白芷没有出声,玉桑的嘴角显露些许冷清的悲凉笑意,道:“既然当时你想杀我,为什么要手软呢。”
“是紫凤,他用性命救你,封了你的那段记忆,不许我伤你半分。”
“紫凤的魂魄离身,他的封印便没有了效用,我会记起那些事情,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就如你所言,你已经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带着,守着的小公主,你有你的想法和执念,我已然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