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计划之外的约会。未来的溪川提起过,高考结束的当天下着 特大暴雨,无数高架下立交口都被淹没,中环以内交通瘫痪了大半天, 再加上高考的紧张气氛,全城人民像经历了一场抗洪抢险,两人事先根 本没指望这天能够见面。
没想到神赐了一个晴天,多希望这一天光阴,只要不分胜负就永远 不会结束。
总共贡献了六十多枚硬币,才终于得到兔子玩偶,新旬夹娃娃的技 术遭到溪川无情的吐槽。
“六十多块钱都够买四个兔子了。”
“它姿势太差。如果你要的是熊,我早就给你夹到了,谁让你不肯将就。”
“你仔细看看熊的脸,你看看它的表情!”溪川用手指使劲戳着夹 娃娃机里熊玩偶的方向。
“表情怎么了? ”
“它苦瓜脸啊!反观兔子,笑得多灿烂!我们俩都是搞不好快要死 的人了,绝对不能夹到触霉头的苦瓜脸。”
新旬迟疑片刻,“非要这么说……你不觉得为了夹这个兔子,我们俩已经把好运全用光了吗?”
溪川触电般地停住脚步,差一点就中计抬头看向了身侧的男生,好 在她最后关头及时把兔子举起挡住了视线。
新旬听见笑容灿烂的兔子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想耍诈!门都没有!”
“至少我试过了。 ”他伸手把兔子按到她的脸上。
拍大头贴倒不算增加难度的竞争项目,双方自然都会注视前方。溪 川大概是为了缓解神经高度紧张造成的疲劳才会提议。
“但这机器也太不智能了吧!每拍一张都要按快门吗? ”因靠近快 门按钮而担当重任的新旬在已经拍了十几张并得知还要再拍三十几张之 后略微崩溃。
“长按可以连拍,但是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我以前试过,根本来不及管理表情,浪费机会。”溪川看着显示屏中的自己移动身位。
“你真是太抠门了。也不至于全部选最小尺寸拍这么多张吧!简直 丧心病狂。”
“等一下,等一下,我说0K你再按。”女生忙着把马尾辫头顶的 部分扯得更加蓬松,发尾从后面拉到一侧肩前。
狭窄的空间里,她轻微的呼吸声浮在耳侧,雀跃的、痒痒的。
女生确认完毕表情,正准备将视线移向摄像头。但就在这一瞬间, 男生突然转头向自己看过来,摄像头把这动作的全过程牢牢网住。
完全意想不到的转折。
这可不是不经意的失误,而是自杀性的投降。
溪川先在显示屏上看见画面,心跳的节律好像被失手按下一长串空 格,原本预备妥当的微笑在失措中悄悄隐匿。
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明目张胆在镜头下认输了呢。
凭借翻天覆地的疑惑中捞回的一小勺知觉,女生也转脸看向对方。
“准备好了吗?”
“不……”女生尚未从眩晕中成功脱身,飞快地在胸前划动着双 手手掌,像只展开防御的小浣熊。可男生还是不由分说地按下了红色按 钮。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被推倒,来不及判断应该去哪里截停。
在连续三十几张的连拍大头贴里,新旬温柔地吻了下去。
新旬早就猜到,溪川对游乐园的执念不是没来由的,她的行为太好 预测,因为她生活的一切出发点不是过去那桩事故就是未来那场意外, 从来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刻。她心里有迷宫,迷宫复杂但目标简单,只指 向两个出口。
不可捉摸的是世事难料。高考当天的雨水延迟到第二天,他们都没能前往“经典的”游乐园乘陈旧的摩天轮,约会延期,再延期。家人聚餐,谢师宴,频繁的同学聚会,冲淡了对计划的信心,错过几次之 后,两个人都忘了提起。
但新旬又依然是当年的理科状元,在分数公布后的两个星期里都保 持着较高的曝光率,最直观的现象是每个傍晩陪孙子孙女活动在小区儿 童娱乐区的大爷大妈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地方电视台和地方晚报的记者 纷纷通过老师找上门来,学校认为帮母校宣传是他理所应当的回报。
溪川确有进步,从前离文科状元差8分,这次只差1分,但她看起来更加不高兴了。
“只差一点点啊。”-—几乎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对她这样摇头感 慨,这让她日复一日地持续焦躁。
有个文理科状元同时接受的釆访,结束后两位被记者引到光线通透 的大厅去拍合影。新旬很难不被陪自己前来的溪川分散注意。
她像只神经质的吉娃娃一样在门口来回溜达,目光始终锁定文科 状元。
新旬生怕她会突然冲过来和毫无危机意识的无辜群众扭打,幸好她 没有这样做。
万幸中的不幸,新旬因此在订阅量最高的报纸上留下了充满喜剧色 彩的形象,虽然他本身帅气俊秀,但表情就像随时准备撒腿逃跑。
陈谅和洛川合谋搞来照片原件,混着放进了学校的毕业册里成为永 久纪念,算是对他高考前种种卖队友行径的小小报复。
过了几天,四个人一起去郊区的森林公园野炊,陈谅在草坡上走着 走着,突然从洛川眼前凭空消失,掉进像是捕熊的陷阱。新旬提前一天 花了七个小时挖这个大坑,作为报复。
之后的一次,当溪川把蛋筒冰淇淋上的另一个球体递到新旬嘴边准 备和他分吃时,陈谅漫不经心地推了推她的手肘,作为报复。
男生们在循环复仇中变成了幼稚鬼。
而女生们却明显整日忧心忡忡。溪川一边数着日子,一边每天认真 关注天气预报。日期临近,却一丁点要刮台风的风声都没有,有点像暴 风雨前的宁静,更让人心悬得紧。
心事像尘埃迁徙,逐渐滚成团,越发具象和清晰。
决定是无数灰尘汇聚的星球,它自然而然出现在视野中央,兀自 旋转。
气温超过38度的第三天,陈谅的父母拒绝了高温补贴,申请年假去 外地避暑。男生独自留在家中,新旬借口打游戏来陪了他一整天。
第二天九点多钟,洛川和溪川带着两大塑料袋的零食跑来。
看起来合情合理,新旬丝毫没有戒心。
“你想要蛋巻还是薯片? ”陈谅从玄关朝客厅探头问道。
“薯片。”新旬放下手柄站起来。
陈谅往他的方向扔过去一大盒蛋巻。
溪川换拖鞋进门后第一眼,看见一个怀抱蛋卷的无奈的新旬。
“你们早上吃了什么? ”女生问。
“空气。”新旬加深了一点他的委屈。
陈谅提着袋子跟进来,“大热天的,谁愿意进厨房开火做饭啊。”
“溪川。”姐姐说,“她不仅开火,还开烤箱做了蛋糕,我特地放 在袋子里一起带来了。”
一直戳在原地的新旬听到这里才上前几步从陈谅手中接过一个塑料 袋,“这个吗? ”
长方形纸盒打开,里面有八个堆叠着彩色糖霜的纸杯蛋糕。
男生迫不及待地掏出来咬一口,咽不下去。早该想到的,毒蘑菇一 般都长得漂亮。
“有人……吃过这个……还活着吗? ”问洛川。
女生耸耸肩,“我爸妈,各吃了一口,现在已经去上班了。”
“所以你没吃吗?”
“我怎么会傻到吃小溪川做的食物? ”说得非常理直气壮。
新旬哭丧着脸转向溪川,“我应该说什么? ”
“说好吃就可以了。”也十分理直气壮。
陈谅与他们擦身而过,去餐厅把零食放下,新旬于是紧随其后,企 图把蛋卷和“毒蛋糕”也放下,但陈谅先他一步走出餐厅。
“不好意思。”
新旬的手还没离开纸杯蛋糕,面对陈谅突如其来的道歉完全没反应 过来,餐厅门已经被他反手带上。
新旬听见了锁芯转动的声音。
迟疑两秒
“等等,怎么回事? ”
门外男生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和洛川先出门了,我把钥匙给溪 川。你们俩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至于我们俩,战局可以到此为止啦,我 单方面宣告胜利。”
又是恶作剧吗?
但什么叫“你们俩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
新旬撑着房门问:“溪川? ”
“嗯? ”声音紧贴着门。
“到底怎么回事? ”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可能刮台风,我不想冒险让你出门。”
原来是这件事。
“就是今天吗? ”
“嗯。”
“你打算锁着我一整天吗? ”还是难以置信。
“嗯。”
“为什么是餐厅?把我和毒蛋糕关在一起? ”
“陈谅只是见机行事,看你往哪儿走就锁哪儿。再说,蛋糕没 有毒。”
“没有毒是可信的。但你打翻糖罐了吗?我第一次知道甜到泛苦是种什么滋味。”
“有科学依据的,甜食可以解忧。”
“不可以。”
“可以。”
“可以吧。”新旬拿起刚才那块蛋糕再咬一口,依旧难吃得让人眦牙咧嘴。
女生在外面慢吞吞地开始说:“我大概理解了,未来的我为什么会总 认为你的过世是我造成的,我一直表现得正义热血,而你在和我交往前是 个冷血无情的家伙,一定是你受了我的影响才会在那个时刻去救人。”
她的说话声从声源位置到语调都很低,就像从门缝下漫上来,新旬 猜想她倚门坐在地上,于是自己也倚门坐下。
“这是未来的我所认定的事,可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是冷血的 人,从一开始就不是,无论重复多少次、改变多少条件,你都在十佳歌 手决赛时救过一个人,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所以台风天也一样,即 使不是那个人,也会是其他人,你就是没法对类似的局面坐视不管。”
男生又咬了一口蛋糕,觉得好像没有先前那么苦了。
“你坚持走冷漠路线,就像每个人都非要给自己找个星座去对号入 座一样,天蝎座的人坚信自己一定要报复心强,心机不够深,愧对天上 的星星。你自负地相信命运一定有逻辑,但至今也没有找到扭转未来的 因素。就算你拿了所有能拿的奖项,成了高考状元,还是算不出自己的 生存概率。”
餐厅里没有声响,仿佛没有人在。
“所以我做了这样的决定。就算世界上有个人的生命会因为你的缺 席而消逝,我也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你。即使将死的人是我,我也希望你 活下去。是你告诉过我,步履沉重的人有步履沉重的前行方式,不用再 反复怀疑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这就是我自私的决定。”
门内依然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我们生活在故事里,作者该是多么恶劣的大魔王啊。他一定 学习差劲!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对象!根本不讲道理,根本没有因果逻 辑。一切都只是在为难你,只为了为难你。”
“溪川,你不要哭了。”
如果不能面对面,该怎样阻止对方哭泣。
他咬着甜得发涩的蛋糕,体会到这是加倍的痛。
门背后悄无声息,仿佛所有波澜都在送往平静的传送带上,但四处 都是硝烟的味道。
“溪川,我已经知道一切因何而起,只是没有告诉你。”
自此之后溪川有了经验,但凡关系密切的人开口叫自己名字,准没 好事。
“影响未来的因素只和四个人有关。你和洛川,我和未季。想了 很久,陈谅都不在范围内。一切都是因十几年前那场车祸而起,那个晚 上爆发了太多意外,我们各自都遗漏了一些情节,还有许多关系悬而未 决。从前你先和未季疏远,之后又失去了我,二分之一的隐情与你断了 联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全部真相,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未季重新和你 联系,时空在等你做出被推迟很多年的决定。一旦我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你就会恨我,也许恨一生那么长。”
“我不恨你。我知道你从我面前经过了。”女生的声线几乎没有 起伏。
她已经猜测到真相,一年有余。
如同在梦境里,一遍遍重温血腥的撕扯,你总会发现悲剧因何而 起,又是因何万劫不复。
一些细节藏在大脑皮层中,不由你视而不见。
刺眼的红色刹车灯,路面上清晰的轮胎印,回神后远远望见的面孔 与后来日渐熟悉的少年如出一辙。
未季闲聊时不经意透露了更多关于时间地点的补充信息,只能是那 个夜晚,只能是那条路,只能是那辆车。不容辩驳。
新旬的妈妈在城郊高速路上踩了急刹车,后车失控翻下了路基。 男孩从副驾下来,视线尽头一辆车支离破碎。
妈妈在身后慌乱得哭起来,她在姐妹家节日聚餐喝了酒,听闻丈夫 犯下大错恼羞至极,头脑发热就坐进了驾驶室。
新旬回过头,“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有保持车距。”
在这种情况下,一两句话等同于救命稻草。
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方向盘前,驶向下一个休息区,停在路边打了 匿名电话呼叫120。
如果还保留当时的录音,能听见这个“好心人”的声音在反常地 颤抖。
倒带,再重来一遍——
新旬也许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溪川知道的。
但就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思考“如果”,排除各种偶然性,有没 有可能救回一个人,阻止一场悲剧。新旬也一样。
“没有什么’如果’,动脉受伤后短短几分钟就已成定局。我没有 力挽狂澜的机会,你也没有。”溪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