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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隔着餐桌对她说:‘我现在了解你了,因为向高中时的我打听过你’?“
溪川知道自己很孤独,但是不能再继续和未来的自己聊天了。 也许有一天,或者总有一天,时空对话的现象会消失。
那只会剩下自己一人。
她打开电脑,回到阳明的班级页面去寻找有自己和未季的照片。军 训时,运动会时,排练合唱时……未季总是在自己身边。
为了维持现状义无反顾地转学时,自己却没有和她商量过。
溪川重新拿出手机,新建短信:未季,最近过得好吗?很久没联 系。前两个月我把腿摔骨折了,一直在家休养……
她停下打字动作,重看一遍,发现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
删到问号为止,后面重新开始写:你模拟考成绩多少分?第一志愿 是什么学校?填报了什么专业?
但这些细枝末节小问题很重要吗?她停下动作,不禁扪心自问。 再一次删除之后,她写下:我想回我们班拍毕业照,站在你身边。
然后发送。
未季没有回复。
也许她手机没在身边,也许临近高考电话卡被家长停机了,也许看 见时不具备发短信的时机事后又忘记了……这都是常有的情况。
但溪川心知肚明,这都不是真的。
姐姐拍毕业照的日子,她的确跟着回了阳明。
阴沉沉的天气,满操场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她穿着与所有人一样 的砖红色校服缓步穿过人群,努力从中辨认熟悉的面孔。
高三(3)班的班牌附近,未季靠着篮球架站在那里,正和其他女 生聊天,看眼神就知道她心不在焉。
去未季家玩的某一次,溪川和她一起坐在秋千上,那时候已经变得 无话不谈。未季愤世嫉俗地感慨同班同学都幼稚透顶:“同学录、校内 网、MSN、Space,他们的时间全花在这些无聊东西上,照一些影影绰 绰的鬼怪照片,在照片上写一些‘爱’呀‘伤痛’呀什么的,配的文字 更是一句和一句不相干,毫无逻辑。”
溪川笑着附和:“是呀。”
“还好你不会那样。”
“因为我家是拨号上网,只要姐姐在上网我这边就慢得要命,根本 别想打开网页。”好像是由于外在因素造成的“成熟”。
但溪川没想到,未季也是如此。
和新旬聊起过未季小时候对他过分依赖的原因。新旬说姨妈对未 季管束得太紧,不允许她追星、看电视剧,双休日总是送她去补习班, 旅行从不带她一起,导致她小学初中时期和同龄人几乎没有共同话题, 别人热络谈论的一切她都不能理解,生活只剩下单调的学习,也没有朋 友,即便买了电脑也只是玩玩扫雷单机游戏她并不是没有消遣,但读书练字之类的消遣只能让她和大家距离更远。有新旬这样能和自己沟通的同龄人,她感到少许安慰。
溪川开始看透一些表象下的本质。
愤世嫉俗的人恨的是自己不能融入世俗。
孤芳自赏的人,怕的是自己乞求却不被欣赏。
遗世独立的人,早就被世界先一步遗弃。
从来不是你选择孤独,而是你被孤独选择。
在未来的自己反复揣测是否不理解未季、是否因冷落而疏远的很久 之前,未季就放弃了自己这个朋友。没有人会停在原地,时刻为你准备 着。你离开了,他们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去疏远和遗忘。
时隔一年,发一条热情洋溢的短信就能冰释前嫌,与朋友重归于 好,不过是少年漫画式的一厢情愿。
就像夹在书页里的一片树叶书签,时间从脉络中无声流逝。它褪去 青翠,沉淀成一枚褐色的指纹,为你铭记某些汹涌炙热的情节,却无法 找回那个完整的春天——昆虫与蝴蝶,脚下的花海,甜蜜蜜的空气,仿 佛能飞进云里的秋千,云里裹挟着两个女生相似的挣扎和挫败。
真相是,独特的人并不存在,自命不凡是一种应激反应,抱团取 暖也是一种应激反应,与唯一的闺蜜为伴并不比成群结队的那些人来得 高级,只是不愿承认现实,两个人都处在社交最底层。这不是由漂不漂 亮、能够吸引多少目光决定的现实。
三班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走上拍毕业照的台阶,未季遵循着次序混 在其中,溪川远远地望了一会儿,从操场一侧离开。
她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出理由加入到他们之中。
而圣华中学拍毕业照和成人仪式在同一天,溪川得到了通知,但打 算继续装作不知情或腿伤未愈--随便他们怎么理解,反正也没人真的 在乎自己是否参加。
谁知仪式当天早晨七点,家里的门铃就被按响,溪川睡眼惺松地前 去开门,不速之客是圣华所在班级的同桌,也就是在自主招生中不光彩 地顶替了自己的那位。
听说她自己得知真相后并没有去参加自主招生面试,还因此闹出了 不小的风波。不过倒有点让溪川刮目相看了。
眼下她除了身上穿着校服,手中还拎着一套校服。
对溪川而言,无疑是出人意料的突发事件。
把她让进门后,了解到更加意外的情况,身份是同桌之外还是班 长,她并不是来邀请自己参加成人仪式的。
任课的一位老师因病去世,告别式与成人仪式时间冲突。班主任却因 为“补拍毕业照很麻烦”这种说不过去的理由禁止大家缺席成人仪式。
按照班级惯例,只要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即可做出决定。可这次 全班每个人都举手表达了更想去参加老师告别式的愿望,诉求还是被班 主任驳回了。
“说到底,她是因为权威受到挑战而恼羞成怒。我们决定全班集体 翘课,不要她的允许。”
真是爱折腾的班级,也多亏爱折腾的班长,临毕业还在制造大事件。
溪川却从中感到一点安慰,仿佛连绵几个月的梅雨季节后的一点点 晴朗。不断塌方、濒临全线沦丧的生活戛然停止在断层边缘。
像堂?吉诃德一样无法妥协又深感不安,难以融入世界。但谁知世 界竟也破绽百出,同样不安,由一个又一个惶恐而倔强的个体组成,每 个人都找不到安全堡垒。
各自哼唱的民谣使绝望的气氛弥漫。可是,有时绝望的气氛能汇聚 成摇滚,世界的壳就从四面八方开始爆破。
我们在泥沼中挣扎,偶尔能以一致的频率引起共振去突围。
“可是,我去的话合适吗? ”溪川担心的是自己这个转学生突然出 现让全班更加困惑。
“当然,你也是我们班的一员,我想你应该参加。”她的语气听起 来顺理成章。
溪川从对方手中接过了圣华校服。
她总能在看似莽撞和荒诞的反抗中找到归属感,这次也不例外。
虽然阳明和圣华在同一学区,但高考考场被分在不同的学校。和新 旬、姐姐不能一起走进考场并没有影响溪川的发挥。加入全班翘掉成人 式去参加任课老师的告别式拉近了她和同班同学的距离,如今坐在穿 圣华校服的人群里她也不再感到焦虑。
考完最后一科走出学校大门,尚未到日落时分,阳光还浓烈得刺眼。
新旬在十字路口的对面朝她招招手,两人互相迎着对方走向中点, 按事先约定的一起去找晚餐吃了再回家。
“英语考试提前交卷了? ”溪川感觉新旬并不像刚到,何况两个考 场之间还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嗯。”
男生不经意地靠过来,溪川下意识地往旁边移动,让位给他,随后 才发现自己走在了树荫里,对方毫无遮挡地晒在烈日下。
“真大胆啊,高考都敢提前交卷。”
“四十分钟就做完了。之后都是浪费时间,不会做的拖再久也不 会,我是这种经验。”
“哪题不会做? ”
“没有。”
让人气得想打他。
溪川拖着步子落在后面,新旬意识到,回过头见她一脸泄气,“怎么了? ”
“事先听到了风声。你是理科状元。我总分差你22分。”
“未来的你没透题给自己吗? ”
“她才没那么好。她说她不要作弊得来的胜局。”溪川夸张地摊摊 手,“可是我要啊。”
“恭喜你。经过时间洗礼在不远的将来终于变得正直了。”男生转 身面朝她,一边笑一边退着走。
“倒是你,怎么对自己成为状元一点都不惊喜?这样太不谦虚了!”
“谁知道这次有没有变化,”男生笑着揉了揉她的刘海,“就算是 也不值得惊喜。从幼儿园时期我爸就开始给我请奥数家教,从小到大拿 遍了所有能拿的理科竞赛奖项,成为理科状元并不意外啊。”
“很辛苦吧? ”溪川用眼神表示同情。
“只是有点乏味而已。”新旬回身向前,顺势搭着女生的肩,“但 我也挺擅长找别的乐子啊。考虑好了吗? ”他转脸去看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溪川,发现她偷偷长高了一点。
“什么? ”
“明天约会的地点。”
“XX乐园。”
“行不行啊? ”男生好像气馁似的把胳膊从溪川肩上收回去,“考 虑了这么久,没有想到什么有创意的地点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特别 想去游乐园,XX嘉年华也比XX乐园要好多了。 XX乐园现在除了外 地游客就只有小学生春游才会去吧。”
“可是有巨型摩天轮,很酷啊。”溪川飞快地反驳。
“那个摩天轮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吧!”惊呼起来。
女生一脸吃定他对自己没辙的灿烂笑容,“很经典啊。”
“我拒绝这种经典。”
“拒绝无效。”
“这根本没资格上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清单。”
“你不会死的,你答应过我,忘了?”她总有让人语塞的本事。
“来打赌吧。赢的人才能决定约会地点。”
“赌就赌,赌什么? ”
“谁先看对方谁就输了。”
新旬话音刚落,溪川立刻把脸转了180度,险些把身体也扯着转过去,仿佛扭头幅度太小不足以表明决心。
场面于是开始变得滑稽了。
两人死守着立场各自看天看地看别处,为了避免在对方说话时条 件反射看过去,前往餐厅的路上溪川特地买了个小团扇,时时贴脸挡住视线。
到达餐厅之后,也没有按照常规方式面对面入座。并肩坐下,对面两个空座。惹得点单的服务生多看了好几眼,气氛又并不像刚吵过架,叫人有点费解,
幸好她点单离开后没有再回头,看见更令人困惑的画面--溪川在她转身后重新举起了她的小扇子。
“早知道你这么较真,不如去吃面朝厨师的日料。”男生带笑的声 音响在团扇另一侧,半透明的扇面发出微光。
“知道我较真,不如你早点认输呀。”
“我又不是你姐姐,我可不会什么事都让着你。”
“反正最后失误的人肯定是你。我,筹划精密;而你,只是负隅 顽抗。”
新旬坐直了身子,“喂喂,这可是我提议的约会啊。”
扇面背后突然静音。
“怎么不说话了? ”男生追问道
依然没有回答。
不需要看向身边人,眼角余光就足够照顾到。她并没有发生什么意 外,只是行动停止,憋着不发声,想引诱自己移开她脸侧的扇子去看个 究竟。不过一个陷阱。
“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男生漫不经心地拖长语调。
“嘁!”诡计被识破,不甘心的单字。
换了一个男服务生用餐盘端着两碗荞麦面走过来,果然对客人长时 间举着扇子的古怪行为深感不解。他甚至抬头看了看头顶侧后方的吊灯 和空调,认真询问道:“是灯光太亮?还是冷气太足? ”
坐在外侧的新旬抱歉地笑着耸肩,“她闹着玩的,没事。”
待服务生离开,那边才响起不服气的声音,“我可没在闹着玩。”
“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我也很认真,怎么办呢? ”
溪川光听他轻飘飘的声音就能想象他标志性的坏笑了,气得大口 吃面。
新旬听见扇子背面发出“哧溜哧溜”的可爱声响,不由得停下筷 子。女生右侧的落地窗已经被夜色染黑,窗外的广场亮起绚丽的霓虹 灯,斑斓的色彩在半透明的扇子上滚动,他能够想象此时她眼睛里也闪 动着同样漂亮的荧光。
用团扇做阻隔的优势是,你可以避免看向对方。
弊端是,你不会觉察对方看过自己。
这场持久战似乎不可能有终点了,双方都坚决不妥协,直到晚餐结 束,直到在广场上逛了一圈又一圈,依然没有结果。但是不决出胜负, 溪川又誓不罢休。
新旬有点摸不准她到底是好胜心强,还是不愿回家,他只能确定自 己是想要和她多待一会儿。
时间晚上九点半。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准时应声而起。
两人坐在花坛边正对着水幕,溪川依然举着她的小扇子。如果不提 高音量,声音就会被水声淹没,“你本来打算明天去哪儿? ”
“我没有打算。”男生朝前大声喊道。
“啊?所以就只是故意否定我吗?”
“只想看你输掉后气急败坏的表情--非常怀念啊。”
“太过分了!”
反而让女生一扫犹豫,重燃斗志。
她“噌——“地站起来,“一起去夹娃娃吧。”
男生笑着慢吞吞地跟着起身,被直接拽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