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两秒,三秒……
有点不对劲。所有人都诧异地抬起头观望椭圆形会议桌那一头的会长。
面无表情。
柳洛川不太明白他这谜之沉默是在表达什么态度,原以为他应该 会帮着劝一劝溪川,眼下算是什么局面?吵过架了?她脑海里瞬间闪过 七八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想过新句只是单纯的走神。基于这种判断,她觉得局面对溪川有点不友好了。
洛川一边起身把妹妹按回座位一边低声耳语:“不要感情用事啦,不要跟权势作对。 ”
这就是你的答案?溪川转过脸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姐姐
你想怎么样?姐姐无可奈何地把怨愤的眼神抛了回去。即使平日再出风头,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权保部部长,和校长作对能成功吗?
最终还是活泼的新部长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大家……大家不是都已经投票表决了嘛!柳溪川学姐,这事,还是应该尊重民意吧。”纪律部部长转向新旬,“会长,没什么问题的 话,你就做个最终决定了。”
谢天谢地,新旬被点名后终于回过神,
“反对有效。”
“哈? ”
“反对有效。”为了确定结论又坚定地说了一遍。
新旬把纪律部部长事先精心做好的处理报告推向会议桌另一头。
“请纪律部重新商定处理办法。散会。”
惊愕得完全忘记了做出反应,一圈人面面相觑。
男生长长地嘘了口气,“如果连象牙塔都不能纯洁……”解下校服 胸前“学生会长”的徽章反扣在桌上。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随性地笑了笑,立场不言而喻。
短暂沉默。
所有人都解下了胸前的徽章反扣在会议桌上。
只有纪律部部长例外,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精心编 造的事件报告,刘海直直地垂在眼前,在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看不见 表情。
许久才抬起头,原来竟是在笑。
年轻的女孩语调轻扬,“知道了。大不了就是本届学生会和自管会 的最后一次例会了。什么呀,我才刚被选上来呢!不过,真好,本来是 因为喜欢的人才加入自管会,虽然只一起工作了一个星期,但现在知道了,他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先前的戏码让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没想到抱定决心的最后一次例 会会以粉红的告白结束,气氛又轻松愉悦起来,男生们鼓着掌发出了起 哄声,只是新旬有点没跟上剧情。
他压低声音俯下身,问隔了一个空位的柳洛川,“什么意思?她是 因为喜欢柳溪川才加入自管会的?”
“是因为喜欢你。”洛川白了他一眼。
直到大家陆续走光,溪川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狭长的椭圆 形会议桌上白色的徽章整齐如队列。
不得不感动。
“为什么?”喃喃低语道。
正欲走出门去的新旬放缓了几步,“因为你是对的,所以不管怎 样,都一定力挺你。”
“是因为我是对的?还是因为,我是柳溪川? ”
在新旬印象中,她并不是在意别人对自己看法的人。
在意别人对她看法的人,是新旬。
“哎? ”男生有点意外,抱着资料的手臂忽然吃不住力,松了松,几页纸滑落在地。弯下腰去捡,却越来越忍不住想笑,重新站起来,“两者皆有吧。”
女生抬头朝门边望过去,午后的阳光撞上窗根,断成几截折线,擦 过少年明媚的眉眼。
她想要时间走得快一点,越过那个台风天,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她又想要时间走得慢一点,如果结局不能改变,就只能更早开始在 一起,珍惜能够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因为她也确定了,他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这个周五的确是有点庄重色彩的。晚饭连家庭成员都到得齐一点。溪川已经不记得上次全家人一起吃晚餐是多久以前了,整个暑假不是爸爸出 差就是妈妈单位旅游。可这一次的团聚也许并不是溪川期盼的团聚。
刚吃了几口饭,爸爸就突然放下了碗筷。
“洛川、溪川,爸爸可能要和妈妈分开过了。”
同样是瞬间石化,溪川的神色接近痴呆,而洛川的神色更多地带有 难以置信的成分。妈妈拔高的音调从餐桌对面刺过来。
“什么意思啊你! ”看来妈妈事先也不知情。
爸爸保持着冷静和冷漠,“没什么意思,不想跟机关算尽的人过 了。离婚吧。”
“突然说什么离婚?理由呢?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有没有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
洛川从震惊中挣扎出来,有点觉出爸爸这话中的利刺。他怀疑是妈 妈早已知道小三的存在才故意报警,那天的场面也是精心设计过的,这 在洛川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谁会去怀疑故意报警、精心设计的人是女儿?她只是碰巧被她妈妈支去那儿的吧。
“不管有没有人,我都不想跟你再装下去了,我又不是歌唱家、明星,有什么必要伪装恩爱,不能过自由的生活?房产财产全都归你,洛川你舍不得就跟着你吧。溪川……“他看了看身边的小侄女,“我会送到我父母那儿去。”
溪川眨眨眼睛,不知世界到底出了什么Bug,自己只是坐在这里照 常吃个饭,怎么就突然像红烧牛肉或宫保鸡丁似的被筷子夹来夹去了。
家庭第一次分崩离析对人造成的创伤更大还是第二次创伤更大?并 没有公论。
但溪川觉得叠加效果一定大于偶发效果,自己比姐姐更痛苦。
被过继给伯父伯母后,她不止一次羡慕过,甚至不时幻想,如果自 己父母像姐姐的父母这样相敬相爱该有多好。
前几天还那么幽默互相逗趣的人,为什么毫无逻辑毫无征兆就会展 开宣布离婚分割财产的下一集?梦一样。
溪川回到自己卧室,半晌回不过神,不知该向谁倾诉家庭纠纷,交 心的朋友不算多,李未季和夏新旬,哪个都家庭完整,好像未必能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
最能感同身受的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
可是……
“啊?离婚?怎么可能? ”对方回复的短信显示着双方毫无建立共 同语言的基础。
这一瞬间,迷茫暂时盖过了压抑。
新旬不是说,双方在同一时间线上互为因果吗?为什么此刻这么重 大的变故完全没有投射到未来?难道是反应滞后?
溪川情绪有点低落,没有兴致给手机那头傻里傻气的家伙补充前情 提要。
“算了。你那边有什么变化再通知我吧。”
可对方显然不想轻易放过她。
“话不要说一半啊!起因是什么?姐姐呢?姐姐什么反应?姐姐没 反对吗?没劝解吗?没离家出走力挽狂澜吗? ”
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
“姐姐像是力挽狂澜的人吗? ”
“说得也对。”
“姐姐大概被吓蒙了,半个'不’字都说不岀,临场反应还不如 我!就算像我这样胡搅蛮缠也不起作用,他们大人什么时候做决定前跟 儿女商量过了?妈妈离开之前征得过我的同意吗? ”
“唉,错的人是爸爸,妈妈是妈妈之前首先是个人,她也有赌气的 资格,你不要以自我为中心牢骚满腹了。”
“我的天!妈妈遗弃了我!你不会随随便便就原谅她了吧!”
“我才没有随随便便!要知道我现在可不是任性妄为的十六七岁! ” 看起来,哪怕是地震式的家庭悲剧当前,自己跟自己吵架的日常也 在所难免。
十六七岁的眼下只觉得心力交瘁,为什么对方都已经年近三十的人 了还一点都不慈祥!
她毫无心情继续这场争执,把手机随手扔到床尾,哭了一小会儿, 突然又想起关键问题。妈妈嫉恨爸爸的原因无非是为了钱,爸爸防着妈 妈,把所有积蓄都不知道藏到哪去了,突发意外身亡后,妈妈和溪川生 活都难以为继。
她抽泣着把手机摸回来问道:“话说回来,爸爸藏的钱,你和妈妈 最后找到了没有啊? ”
“没有。”
好像是在这一刻才体会到了穿越时空感同身受的绝望,对方甚至都 没有加标点符号。
溪川瘫倒在连击中,空洞的眼神盯着天花板,确定自己比姐姐伤心 一万倍。
洛川推开书房虚掩的门,整个房间里像失火了似的充满了烟雾。爸 爸没有开灯,氛围就更诡异了。
女生把一盏不刺眼的壁灯按亮,走到爸爸身边,在沙发上坐下。
爸爸见她来了,把手里长长的一截烟灭在烟灰缸里,“几点了? ”
“十一点半。”
爸爸长叹一口气。
双方沉默许久。
爸爸又叹了口气才开口,“不要怪爸爸。考虑到你们都已经是大 孩子了,所以这件事没必要瞒着你们。我知道你也许一时接受不了,但 总会过去的。爸爸就算和妈妈离了婚,对你的爱还是一如既往……”
洛川向爸爸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童年时被爸爸牵着去游乐场 的记忆涌上心头。
“爸,你想过让我跟着你生活吗? ”
爸爸也紧紧握住她的小手,“爸爸想过。但爸爸觉得,女儿还是 应该跟着妈妈生活,你已经这么大了,要跟着爸爸生活会有各种不方便。爸爸是个比较迟钝的人,可能不容易理解青春期女儿的小心思, 会让你感到孤独的。而且,跟着妈妈生活,也不是说从此就见不到爸 爸了呀,爸爸会经常看你的,和你现在住校周末回家见到爸爸的频率 其实差不多。”
“……差不多。”洛川失神地重复道,“唯一改变的就是父亲母 亲不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什么呢?世界上那么多父母未必都很恩爱,但没有每一对都离婚啊。为什么就只有我的爸爸妈妈连为了我将就 的可能性都不考虑? ”
爸爸被问得哑口无言,继而笑起来,“是你妈让你过来劝我的吧? ” 洛川微怔,眼中的深情流逝了。
“不是妈妈,是我自己。”她苦笑起来,“总要尝试一下吧。”
迟钝如爸爸,也注意到,洛川笑起来之后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容貌 还是原先的容貌,可是眼睛里的神采截然不同,牵起的嘴角延长出一种让人恐惧的寒冷。
“爸爸,我说,不是妈妈,是我自己,。不单指现在来劝你这件事。” 花费了几秒时长,爸爸理解了她指的是报警的事,感觉难以置信,
“是你? ”
洛川神色平静。
“不不不,你是未成年人,都没法自己报警。”
“所以得把妈妈骗去啊。爸,你也不想想,我要阻止你们离婚, 怎么可能让妈妈知道小三的存在?幸亏你在饭桌上顾及我和小溪川在场 没把话说死,妈妈到现在为止都不确定你是不是真有外遇。你现在想回 头,只要哄哄她就好了。”
爸爸可能需要事后多花点时间才能接受这个现实了,但他也许已经 会从“自己不容易理解青春期女儿的小心思”这个角度入手。洛川懒得 告诉他,不止青春期,人生任何一个时期的女儿小心思他都没理解过。
震惊之余,爸爸还是固执己见,“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想再回头了。我和你妈妈之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提出离婚和外遇没有直接 联系,不管有没有外遇我都要离婚,哪怕离婚后我一个人过,我就是想 松口气,要回属于我的自由。”
这算什么?
成年人有什么资格谈自由?谁让你不自由了?
洛川的指甲在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掐痕,语气比先前狠厉起来。
“妈妈也许伤害过你,但你才是那个糟糕透了、自私透了的人,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
话虽然狠,但在爸爸听来也不过就是小孩子的气话。
“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爸爸毫无危机感地继续敷衍,“我和你妈妈……”
“小孩子?小孩子可是知道很多要命的事。”洛川淡淡地说,“发生车祸的那天,你记得吗?白天我们去游乐场回来后,我晕了车,一下 车就在小区垃圾桶边吐了好一会儿……”
“不对。”爸爸打断她,声音有点慌乱,“晕车的是溪川,我记得……”
“你记得你偏爱的那个女儿被新鞋磨了脚,你怕她疼,抱着她先上了楼,再返回来拿东西。是啊爸爸,你记性真好,整个过程你都没有关心过我在哪里,我记性也很好。”
洛川平静追忆往事的同时,爸爸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这让他在萦 绕着烟的房间里看起来有点疹人。
过了长长的几秒,他才蹙着眉,缓慢地开始摇头:“不……”
“爸爸……”洛川露出灿烂的笑容,“你终于发现我是谁啦。” 做父亲的这才明白为什么同一副容貌,眼睛里的神采稍有变化就会 好像变了个人,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另一个人。
“为、为什么……”
“因为你不喜欢我啊爸爸,我只好变成你喜欢的那个喽。”说着这 样的话,洛川的表情却是既轻松又愉悦,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怕,“不 过正因为你不喜欢我,不关心我在哪儿,所以我那个时候就什么都看见 听见了。只不过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洛川……洛川是不是你……”爸爸突然想起车祸时自己不在场, 以眼前这个女儿的言行,她可是什么都可能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