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的场的薄唇吐出冷笑:“你果然早就发现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樱木千鹤侧头说:

  “大概今年七月底吧。那场烤肉会不久前的事。外子找了征信社,把你彻头彻尾调查了一番。因为这不光是独生女招赘,往后医院也要交到这个人手中,当然要查清楚对方的身家来历。跟单纯聘一个内科医师可不一样。我们真是惊讶极了,没想到你是当时的病患儿子。”

  “为什么不立刻说破?”

  “因为外子说要静观其变。还说有必要确定一下,你进入我们医院,到底是何居心。因为如果你知道那件事,就绝对不会进我们医院上班。而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件事。”

  “没错,我很清楚。我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的场扬起下巴。“樱木医院,就是我父亲住院,动了手术,最后送命的医院。我不可能忘记。”

  “喂!”高冢从旁边出声叫两人。“这是在说什么?说明一下,让我们了解状况。”

  “你说吧。”樱木千鹤命令的场。“这样比较快。”

  “不是因为我说比较快,是你羞于启齿吧?毕竟那是樱木医院的黑历史。”

  “这世上这么想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没这回事。许多人都发现真相了。判决开头,审判长就说了,医院提出的证物不可信。”

  “可是后来审判长做出的判决呢?”

  “不好意思,”加贺插口。“我们完全不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的场冷冰冰地说。“家父原本是小儿科医师,从某个时期开始,感觉视力出现异常。他去眼科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脑部肿瘤。因此家父去大学学长开的医院检查,发现真的是脑瘤。主治医师认为需要动开颅手术。手术看起来成功了,但随后家父就发生了脑中风,再次手术。然而症状一直没有改善,很快地家父陷入昏迷,约一个月后撒手人寰了。一年后,家母在家父的朋友协助下,向医院和主治医师提出赔偿诉讼。因为生前家父曾经对那场手术是否合理提出过疑问。没有大力要求院方说明,应该是因为顾虑到院长樱木洋一是他的学长。实际上主治医师疏于必要的检查,在尚未充分掌握病情的情况下,就做出动开颅手术的治疗方针。当时家父意识清楚,也具有思考能力,若是主治医师向他说明手术的风险和代替治疗方案,也许家父不会选择动开颅手术。当然,院方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从提告到判决,花了五年的时间。拖这么久,是因为院方不肯提出主要的证据。在医疗官司中,原告有举证责任。因此若院方主张手术录像或诊疗纪录遗失,我们无计可施。院方最后终于提出的病历,也经过一堆篡改。”

  “那判决呢?”樱木千鹤不耐烦地说。“大家都听得很无聊了。”

  的场瞪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

  “判决是败诉。法院认为看不出误诊或手术疏失,也不能说主治医师说明不足。审判长也是,虽然认为病历不可信,但因为没有证据,也不能说病历遭到篡改。”

  “没错,这就是结果,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事实个鬼。”的场皱眉骂道。“完全就是以谎言扭曲的虚构。但我也放弃靠打官司赢得胜利了。那个时候我立下决心,要以另一种方式来复仇。所以我立志成为医生。不是为了继承家父。家父的小诊所老早就关门了。我决心要得到樱木医院、那家夺走我父亲生命的医院。我想要设法渗透进去,将它据为己有。我真是拼了命努力。昨晚也稍微提到过,家母四处向亲戚拜托,筹钱让我读医大。成功当上医生之后,我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后来我听说樱木医院在招聘内科医生,就前去应征了。”

  “要是那时候就发现你的身分,外子根本不会雇你,但他说作梦也没想到,你会是那名病患的儿子。你们的姓氏也不一样嘛。”

  “我拜托母亲,让我改冠母姓。理由是如果被发现父亲曾经打过医疗官司,不会有医院愿意聘雇。可是,得知我新的职场是樱木医院时,家母脸色大变,但她没有反对。应该是理解到我另有目的吧。她完全信赖我。”

  “但她也没想到你的目的是樱木家的独生女吧?”

  “我在进去医院以前,也不知道理惠这个人——直到参加院内联谊这种无聊的饭局活动。”

  理惠把椅子推出声响,站了起来。她一个转身,朝后院门口走去。

  “请等一下。”加贺出声,快步追上去。“请不要离开这里。”

  理惠停步,肩膀上下起伏:“你要叫我坐在这里听这种事?”

  “我明白您一定很难受,但您不能现在离开。”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来啊。”樱木千鹤扬声说。“谁叫你不听妈妈的话。”

  理惠回头,尖锐的视线射向母亲,但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去。

  加贺留下理惠,回到她刚才坐的位置,抬起椅子再次走过去。他把椅子背对这里放下,轻拍她的肩膀:“请坐吧。”

  理惠低着头,慢慢地坐了下来。背部似乎正微微发颤。

  加贺回来了:“樱木女士,的场先生,请继续。”

  樱木千鹤交抱手臂看的场:

  “你是说,你会跟我女儿交往,只是巧合?”

  “当然了。我可不是什么万人迷,有办法自在地掳获看上的女孩芳心。所以我把它当成老天爷赐给我的机会。顺利的话,不只是樱木医院,我甚至可以得到樱木家的一切。若是理惠生下我的孩子,就能在樱木家的血统里,混进你们以前夺走的人的血统。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吗?”

  “理惠该不会已经怀孕了吧?”

  “很可惜,应该没有。”

  “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没能避开失去外子这个最糟糕的结局,令人懊恨。我真的打从心底后悔极了,我们应该更早向你摊牌的。外子顾虑理惠的感受,拖延决定,真是做错了。但他应该也没料到居然会遇到杀身之祸,所以也不能说是他的错。”

  的场戏谑地摇晃身体:“你当真以为是我杀了院长?”

  “杀了外子的应该是桧川,但那是你安排的吧?都到了这地步了,你就别再装傻了。”

  “好吧,那么我就老实说了。对院长下药的是我。我趁机在他的威士忌里下了药。但我跟桧川没有关系。我的目的是院长放在客厅的笔电。那天白天,院长看着笔电,说了令人担心的话。他说在用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进行人身调查。当下我就直觉院长是在说我,所以我想确定他到底是在看什么。我预期只要让院长服下安眠药,他就会直接回去卧室。”

  “亏你想得出这种搪塞之词。”

  “这是真的。”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希望院长死掉。难道你忘了?”

  “我没忘,我的确说过。因为这是事实。我确实希望院长死掉。只要院长死掉,我的愿望就可以加速实现。所以看到院长遭人刺伤,我也没有为他抢救。我并不想救他。我反射性地想到,只要丢下他不管,他肯定会没命。但你们在这里,我不能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所以我才用追捕歹徒当借口,离开现场。”的场转向加贺。“这才是真相。”

  “您为什么进入斜坡,朝栗原家的别墅走去?”加贺问。“您刚才提出的理由是,您认为歹徒应该会走小路。”

  “恰恰相反,因为我不想遇到不晓得躲在哪里的歹徒。我以为爬斜坡上去比较安全,万万没想到——的场耸了耸肩。“歹徒居然跟在后面。”

  樱木千鹤憎恨地瞪向的场:“听你鬼扯。”

  “信不信由你,我说的是真的。”

  “是啊,我当然不信。所以我刚才才说,我们没必要再爬上那片斜坡,因为我已经知道是你干的了。”

  “榊刑事课长,”加贺说。“的场先生遭到攻击的那一带,也找过刀子吧?”

  “当然找过了。那片斜坡应该也彻底调查过了,但一无所获。”

  加贺点点头,看向樱木千鹤:

  “如果就像您说的,的场先生的伤是自己刺的,那他如何处理掉凶刀?”

  “总有办法吧?丢得远远的之类的。啊,对了,旁边就是栗原家的别墅,丢进他们家的院子就行了吧?”

  “那里也调查过了。”榊说。“没有找到刀子。”

  “是警方调查得不够仔细吧?”樱木千鹤嘴唇扭曲地说。

  榊没有反驳。他撇过头去,就像在表示随她去说。

  沉重的气氛笼罩了四下。令人眼花撩乱的发展,让春那的思考无法跟上。连静枝和栗原正则过从甚密的震撼内容,它的真假和理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只能屏息观望事情的发展。

  “天呐,太令人惊讶了。”高冢打破沉默。“我还自以为明白,任何人、任何家庭都有着外人所不了解的秘密,但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才真正领教了。”老人摇头晃脑了一阵,转向加贺:“那,接下来要怎麽办?”

  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加贺身上。显而易见,每个人都对他另眼相待,肯定都相信唯有他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

  “各位的告白,是宝贵的新线索。”加贺以郑重的口吻开口。“恕我冒犯,但客观地来看,怀疑小坂七海女士、山之内静枝女士,以及的场雅也先生,十分顺理成章。这三个人有动机,也有机会杀害高冢桂子。但不得不说,这三个人是凶手的推论,都欠缺合理性。比方说,假设小坂七海女士开车移动,即使在进入别墅区之前下车,依然有可能在那之前被某处的监视器拍到,我不认为她会无视这样的危险;此外,假设是山之内静枝女士杀了桂子夫人,下手的机会,就只有她出门去找鹫尾英辅先生那时候,但她不可能预测到鹫尾先生会出门。如果鹫尾先生没有出门,她打算怎么做?至于的场先生,则是有他如何处理掉刺伤自己的刀子这个疑问。还有一件事情不能忘记,也就是桂子夫人当天的行动。高冢先生说,那天晚上他去的老字号酒吧,平常的话,他都是带着桂子夫人一起去的。如果那天晚上他也带着桂子夫人一起去酒吧,就没有人可以下手行凶了。同样地,如果高冢先生和其他人没有去酒吧,凶手要如何下手?会变成高冢夫妻和小坂一家都在高冢家别墅,在这样的状况,实在不可能只针对夫人一个人下手。”

  听到这有条不紊的整理,春那感到心跳加速。听过这番分析,感觉确实就是如此。

  “那桂子会被盯上,是因为她碰巧一个人在家,然后凶手跟共犯知道这件事吗?”高冢问。

  “那就不用说了,凶手除了这个人以外,没有别人了。”的场指着小坂七海说。

  “不是我!”小坂七海激烈地摇头。

  “可是我或是静枝女士根本不可能知道高冢先生和其他人出门的事啊。”

  “谁知道呢?或许你们在哪里看到了。”

  “请冷静。”加贺摊开双手,安抚双方。“各位忘记了吗?高冢家别墅的监视器很早就被破坏了。合理的推测是,凶手这时候就已经盯上桂子夫人了。我不认为是依靠巧合。”

  “什么意思?”高冢问。

  “凶手和共犯早就知道那天晚上桂子夫人会落单——只有这个可能了。”

  “这怎么可能!”高冢短促地说。“难道凶手有预知能力?”

  “不需要预知能力,也可以让夫人落单。双方事先约好了。”

  “约好......”

  “约好在别墅外面碰面。所以夫人才没有去酒吧。而如果高冢先生和小坂夫妻没有去酒吧,夫人打算一个人偷偷离开别墅,去见对方。”

  “她跟谁约了见面?”

  “只要知道这一点,命案就真相大白了。”加贺环顾众人。“有人要提出反驳吗?”

  榊举手:“那,我有句话。”

  “请说。”

  “我还没有同意桧川有共犯这个说法。我认为是桧川四处寻找下手的对象,闯进高冢家的别墅,发现桂子夫人偶然一个人在家,遂加以杀害。事前破坏监视器,也并非有意义的预谋。”

  “那麽,凶刀到哪里去了?杀害桂子夫人的刀子,以及刺伤的场先生的刀子呢?”

  榊一阵词穷。

  众人沉默着,不知不觉间坐下的樱木千鹤举手:

  “加贺先生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对吧?”

  “我是有自己的一番推理。”加贺谨慎地说。

  “那就告诉我们吧!大家都已经累坏了。”

  春那强烈地同意樱木千鹤这话。累坏了——众人现在的状况,确实就是如此。她强烈地渴望,什么样的答案都好,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好的。”加贺说。“不过在说出来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件事。这件事至为关键。”加贺说着,移动位置,来到小坂海斗旁停下脚步。他把手搭在低着头的少年肩上。“你说那晚,你看到疑似歹徒的人影。那个人影往高冢家别墅所在的东边跑去。这番证词,你有要修改的地方吗?”

  听到加贺这个问题,春那困惑起来。事到如今为何还要确认这种事?她完全不明白目的。

  海斗没有回答。他低着头,默默无语。

  “你在这里听着,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小坂七海女士也蒙上了嫌疑。”加贺以谆谆善诱的恳切口吻接着说。“如果七海女士杀害了桂子夫人,接下来她为了回去停放的车子那里,就会往别墅东边离开。希望你明白这一点,好好作答。你要修改你的证词吗?”

  “喂,加贺先生,没有人这样的吧?”高冢提出异议。“听到你这样说,要是那孩子因此改变说词,也没有可信度了吧?”

  “请不要插口。”加贺朝高冢举手制止,但脸依然俯视着少年。“怎麽样?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如果要改变说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海斗娇小的身体动了。他抬头,朝上看了加贺一眼,随即低下去,低声细语了什么。声音太小,春那听不见。

  “咦?听不见。”的场抗议。

  加贺拍了海斗的肩膀两下,转向众人:

  “海斗同学说,人影不是往东边,而是往西边离开——谢谢你,海斗同学。谢谢你下了决心。”

  “这是怎么回事?加贺先生。”高冢难以接受地说。“不出所料,他改变说法,想包庇母亲。你逼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这就说明。”加贺慢慢地迈开步子。他的眉心挤出深邃的皱纹。在春那看来,就像是怀抱着某种苦恼。不久后,他停下脚步,重新转向众人。“就如同我先前所说,这次命案有诸多疑点,除非假设桧川另有共犯,否则难以解释。那么,那名共犯除了用Telegram和桧川联络之外,还做了哪些事?一,和高冢桂子夫人约在别墅外面碰面。二,杀害桂子夫人。三,刺伤的场先生。四,处理凶刀。可以说,能够做到这四点的人,就是共犯。这个人是谁?高冢会长、小坂均先生、樱木千鹤女士、理惠小姐、鹫尾春那女士,这几位都有不在场证明,没有机会杀害桂子夫人。而由于找不到凶刀,的场先生是自己刺伤自己的说法,应该可以剔除。小坂七海女士呢?七海女士有动机、有机会杀害桂子夫人。但不能忘记,这个机会是基于偶然。七海女士有办法把桂子夫人叫到别墅外面吗?从两人的权力关系来看,我认为可以断定不可能。但这部分——”

  加贺再次迈开步子,走到静枝前面停下来。

  “如果是山之内静枝女士的话,想把桂子夫人约到别墅外头碰面,应该不难。听说那天是夫人生日,用想要送礼物给夫人为由如何?出去找鹫尾英辅先生,也仅是刚好有了借口,或许静枝女士其实早就预备了其他外出理由。此外,静枝女士也有动机杀害夫人。因为夫人知道静枝女士利用绿山墙,与栗原正则先生幽会。若要在命案结束后,将栗原家的秘密财产据为己有,夫人会是绊脚石。静枝女士顺利杀害夫人后,为了掩饰行迹,去栗原家别墅按了门铃,然而归途上却发生了意外状况。斜坡下方,的场先生突然冒了出来,静枝女士情急之下拿刀刺了他,逃离现场。回家以后,静枝女士把刀子藏起来,一脸若无其事,协助丈夫刚惨遭杀害的春那女士。”

  加贺这番话,让春那震惊无比。逻辑分明,天衣无缝,感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您是......”静枝声音沙哑地说。“您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加贺忽然一笑:

  “这些都只是纸上空论,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静枝女士离开家时,警察已经来到附近了。没有人会在不晓得哪里有警察的情况下,冒险刺杀约在别墅外面的对象。如此一来,剩下的嫌犯只有两个了。”加贺右转,往前走去。“只剩下少年和少女。可是,少年和桂子夫人在同一栋建筑物里,把他约出去很不自然。更重要的是,少年缺少各种执行手段,比方说,他没有手机。那么——加贺停下脚步。“虽然动机和经纬都完全不明,但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了。”

  坐在加贺面前的,是栗原朋香。她把背包放在膝上抱着。

  春那深深倒抽一口气,手摀住了嘴巴。有人“噫”了一声。

  “太扯了吧!”高冢高声说道。“加贺先生,这再怎么说......”

  “没错,太荒唐了。”榊站了起来。“加贺警部,我认同你拥有过人的洞察力,但这太粗暴了。你举出来当作证据的,全都是状况证据。我说过很多次了,根本没有桧川有共犯的证据。”

  “没错,所以——”加贺把视线从榊的身上转回朋香那里。“或许你不会承认。因为你相信,只要桧川保持沉默,你和命案的关系将永远不会曝光。但只有一点你失算了。那就是他的证词。”加贺指向小坂海斗。“海斗同学撒了谎。他说可疑人影往东边离开,但实际上是往西。他为何要撒谎?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只看到人影,还看到了人影的脸。但他不仅没有说出来,还把逃离的方向说成另一边。他反射性地想要包庇那个人。理由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在烤肉会上对他很好。不管怎么样,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只能问他了。问他那天晚上逃走的人——到底是谁?”

  光是听到加贺低沉的声音,春那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口中积满了咽不下去的唾夜,盯着海斗看。海斗面无人色,全身颤抖。

  栗原朋香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没在想。也许加贺说的是真的——正当春那这么想,朋香粉红色的嘴唇动了。“十四岁。”她说。

  “咦?”加贺反问。

  朋香抬头,仰望加贺:“未满十四岁对吧?杀人也不会被判刑的年龄。”

  “没错。”加贺回答。

  “真可惜。”朋香耸了耸肩。“那,我会被判死刑吗?”

  “十四岁到十九岁适用少年法。”加贺接着说:“即使杀人罪成立,未满十八岁,最重也是无期徒刑,不会是死刑。”

  “是喔。”朋香冷哼一声。“死刑也无所谓啊。”

第21章

  栗原朋香无法原谅父母。觉得他们两个最好都去死。

  明明以前那么恩爱,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知道是谁先不忠的。大概是正则吧。朋香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目击由美子趁着丈夫睡觉时偷看他的手机。她用丈夫的手指解除指纹密码锁。从此以后,由美子对正则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会不会就是在那个时候,抓到了他偷吃的证据?

  不过,两人从未当着朋香的面争吵。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变回了原本恩爱的夫妻。朋香放下心来,心想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因此得知自己将被送进寄宿学校就读时,她也没有把这两件事连结在一起。她轻易相信了父母各自忙于事业,在家时间愈来愈少的理由。黄金周连假、寒暑假和春假都可以回家。尽管寂寞,但她觉得这是莫可奈何的事。

  不久后开始的宿舍生活,并没有期待中的那么舒适。虽然偶尔也有快乐的事,但更多的是令人忧郁的事。她也受够了被各种规则束缚的憋闷,但相较于人际关系的烦扰,还是来得好多了。寄宿生活有烦人的争执、势力斗争,理所当然,也有阴险的霸凌。

  她满心期盼学校进入长假。她极度渴望回家。但她想念的不是父母,而是爱猫露比。让露比坐在腿上,听音乐、看影片,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当然,正则和由美子也欢迎独生女回家。惯例上,第一天晚上,一家人都会在都内的高级餐厅吃饭。有时父母也会送新衣或饰品给她。看在旁人眼里,完全就是亲密的一家人吧。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门面工夫。父母是所谓的假面夫妻,貌合神离。

  朋香是如何发现这件事的,细节她不记得了。双方显露的不自然的言行、令人费解的大小事点滴累积,就像一层层撕下薄皮般,渐渐让朋香悟出了悲伤的现实。这些蛛丝马迹里,也有一些让她看出了双方其实都另有新欢。

  而且这一切都在两人的算计之中。他们已经决定,等到朋香国中毕业就离婚。但如果突然这么宣布,女儿一定会大受打击,因此刻意让她自己发现。

  最早的宣告,出自正则口中。是今年春假的事。正则把朋香叫去他的会计事务所。

  “朋香,你应该也隐约发现了,”正则如此开场,接着说:“爸爸和妈妈决定要离婚了。”

  他滔滔不绝地述说离婚的理由。什么“价值观不同”、“人生计画相左”,还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尊重彼此感受的结果”。最后还不忘加一句“爸爸绝对不是讨厌妈妈了”、“等到朋香你长大了,就能明白了”。

  他真心以为铺排这么一堆空洞的言词,就能把她唬过去吗?朋香怀着奇异的心情,看着一本正经地解释的父亲。结果正则不知是怎么解读她那副表情的,一脸满足地点点头,笑道:“你好像没有太惊讶,爸爸放心了。”

  不是,我只是傻眼而已,朋香在内心反驳。

  女儿平淡的反应,似乎给了正则勇气,他打了一通电话。很快地,一名长发长腿、比由美子年轻十岁以上,但看起来比由美子愚笨十倍的女人出现在事务所。

  “爸爸以后要跟她一起共度人生。”正则眉开眼笑地说。

  太好了喔,朋香只能这么说。

  后来朋香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因诈欺嫌疑被告的资产家未亡人。网络上说的两个人有一腿,原来是真的。

  几天后,这回是由美子邀她出门。被带去的银座餐厅,有个身穿高级西装的绅士在等她们。在朋香面前,由美子把他当成伴侣一样对待。完全没有提到离婚的事。由美子应该是想让女儿知道,总之一切都已成定局。

  不过从餐厅回家的路上,由美子开口:“关于我跟你爸的事,毕竟人生只有一回,我不想妥协,对不起。”

  好,朋香回答。

  此后,两人再也没有提起离婚的事。朋香回家,两人就像过去一样,扮演父母和夫妻。因为实在太自然了,朋香也曾隐约期待,或许离婚的事已经作废,但她又目击两人跟各自的男女朋友联络等等,再次心碎。

  她担心的是,自己会怎么样?离婚后,朋香要跟谁?父母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而她也因为恐惧,不敢问出口。

  一阵子后,朋香发现,双方似乎都不太想跟朋香一起生活。正则似乎是女友拒绝,由美子则似乎是想要摆脱养儿育女的负担。

  也许两人都同意,反正朋香高中毕业前都会住在宿舍,不必急着结论。但前景茫茫,朋香就像悬在了半空中。

  她怀着这样的不安,过着每一天,这时校内爆发传染病,学校临时停课。住宿生被交代不能离开宿舍,但可以回家。朋香决定回家。因为她很想念露比。

  然而回家以后,她看到的却是露比面目全非的尸骸。露比在朋香房间的衣柜里,睁着双眼,全身冰冷,四肢都僵硬了。

  正则和由美子都不在家。朋香在上飞机前一刻,才告诉两人她要回家。两人都要工作,晚上才会回来吧。而且他们平常还住不住在这个家,都很难说。

  朋香哭着抚摸露比的遗骸,发现了一些事。露比严重脱毛,而且骨瘦如柴。

  她检查家里,了解露比是怎么被饲养的。饲料碗是空的,水碗都干了。猫砂盆完全没有清理,而且朋香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干掉的秽物。应该是呕吐的痕迹。

  没多久由美子回来,得知露比死亡,吃了一惊,说了一件事。由美子声称,露比不久前曾经从窗缝溜出去外面,好几天都没回家。后来虽然回来了,但从此就变得不太对劲。她猜想是出去的时候,在外面吃到坏东西了。

  不可能,朋香心想。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露比。露比非常胆小,就算偷溜出去,也不敢离开院子的范围,顶多就是躲在车子底下。

  但朋香什么都没有说。朋香已经确信,不管是由美子还是正则,都不关心这只猫的死活,丢给对方。如果将来要离婚,这只猫只会碍事。

  朋香抱着冰冷的露比,心想:这就是将来的自己。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对父母萌生了杀意。她看了好几个相关网站。当时她看到,并留下印象的关键词,是“死刑愿望”。

  网站上充斥着这样的留言:

  如果能杀死憎恨的人,被判死刑,我求之不得——

  自杀的话,有可能失败。但被判死刑的话,就不怕死不成——

  端看杀的是什么人,也有可能被社会视为英雄——

  朋香读着这些留言,感到奇妙的共鸣。因为她觉得杀死父母以后,自己也只有死亡一途,觉得就好像找到了接近她寻觅的答案。

  有一次,她看到一则留言:想被判死刑的人请联络我。那个人的网络代号是“马利斯”。朋香一阵惊奇。因为她从未想过,可以跟别人讨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