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难道说,这两件案子,都是海风干的?”

胡不来说:“必须是余海风干的。”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以肯定,可以怀疑,可以假设,胡不来并没有用这几个词,而是用了必须这个词。这就有点太奇怪了,必须是余海风干的?怎么个必须法?又不是分派任务。

王顺清说:“证据呢?我仔细查过,劫法场一案,余海风有不在现场证据。”

胡不来看了看王顺清:“你是当官当糊涂了吧?自古以来,所有当官的是怎么办案的,难道你不知道?”

王顺清还真没想明白,反问:“怎么办案的?”

胡不来说:“如果查得到证据,那么,证据就是证据。如果查不到证据,官员的话,就是证据。你想一想,劫法场和杀洋人,两件惊天大案,这样的案子如果不破,杀头的,就是主管的官员。如果破了,又另当别论。”

王顺清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栽赃啊。转而一想,如今这社会,栽赃的事还少吗?自己在这里搞了十几年,也没少栽赃啊。栽赃这种事,没有一个当官的玩得不圆熟。问题是,以前栽赃,栽的都是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普通人。而余海风是普通人吗?他不是,他已经玩大了,他在鹰嘴界当了土匪头子之后,仍然敢大摇大摆回到洪江当老板,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了。给这样的人栽赃,搞得不好,自己的脑袋都要玩掉。

“这…这件事,不好办吧?”王顺清说。

“不好办也要办啊。”胡不来说,“你想想,若是不能办成这件事,乌孙大人会是个什么结果?若是乌孙大人有个不好的结果,你王大人,又会是什么结果?不仅仅是你乌孙大人和王大人,还有一大批大人,大家恐怕都得人头落地,脑袋搬家。只有砍了余海风的脑袋,才能保你们这一大批大人的脑袋。你说,是哪个的脑袋值钱?”

这个道理,王顺清自然懂,问题是,这件事可是太棘手了。余海风从山上带回来的,就有五十人,整个洪江城里,还不知有多少余海风的眼线或者暗中埋伏的人马。直接上门去抓余海风?那肯定不行,搞不好就会把洪江城打得稀巴烂。那样的话,即使杀了余海风,乌孙贾和王顺清的脑袋也保不住。

退一步说,暗杀?且不说暗杀一个余海风不容易,就算是暗杀成功,他的身后,还有上千的野狼帮啊,还有几十条枪啊!这些土匪一旦冲到洪江,滥杀无辜,会是个什么结果?

王顺清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问胡不来是否想过这些,问乌孙贾是否想过这些。

胡不来摆了摆头,说:“想不想,都是一条路。如果暗杀余海风成功,还有一条生路,若是让余海风活着,就只有一条死路。”

胡不来和王顺清商量怎么对付余海风的时候,余海风也在安排后事。

眼看又近年关,一大早,余海风安排了商号的事,回到家里,罗小飞和刘巧巧双双迎着他。罗小飞已经怀上了身孕,再过五六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刘巧巧呢?一开始,确实受了大家的影响,认定余海风因爱生恨,灭了余氏全家,不然,怎么偏偏就选了个她不在的日子动手?所以,她恨上了余海风,觉得这个人没法看透,心太深,也太黑。

而现在,这一切自然是清楚了,她冤枉了海风。既然冰释前嫌,一家人,就该好好过日子,她就该把海云的孩子养大,立起这一门户。没想到罗小飞多事,竟然找到她,对她说:“巧巧,我不想叫你弟媳,我想叫你姐姐。”

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道:“嫂子,你说什么啊。”

罗小飞说:“我知道,你是爱海风的,是我拆散了你们。”

刘巧巧再次听了一惊:“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懂?”

罗小飞说:“还记得那次,你和海风他们在小店里吃饭,有两个妓女上去找海风闹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刘巧巧话虽这么说,心头还是一酸。若不是那件事,自己早就是海风的妻子,现在大概也不会守寡吧。这所有的苦日子,都是从那一刻起的头啊。

罗小飞说:“那件事,是我干的。”

“你干的?你干的什么?”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我想嫁给海风,就设了那个局,用钱买了那两个妓女,让她们找海风要钱。”罗小飞说,“我只想让你恨他,不肯嫁给他。可没想到,这件事让他受到家人的怀疑,在洪江城的名声也坏了。”

刘巧巧目瞪口呆,盯着罗小飞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罗小飞却说:“是我从你手里夺走了海风,现在,我决定把海风还给你。”

刘巧巧还真是转不过弯来,道:“还给我?怎么还?”余海风不是东西,是一个大活人,说抢就抢,说还就还?你可真是个土匪。

罗小飞说:“只要你同意,我就让海风娶了你。你做大,我做小。”

刘巧巧再次看了看罗小飞,想判断出,她到底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底。罗小飞的表面很平静,貌似也很真诚,可她不敢轻易表态,只说:“我现在只想把涵秋养大。别的,什么都不想。”

罗小飞说:“你傻啊。大家都这样,你担心什么?这件事,我去和海风说。”

罗小飞有没有对余海风提过此事,刘巧巧并不知道,不过,她的心确实活了,又生出了希望。她和罗小飞双双迎着余海风的时候,就不再把他仅仅看成伯父,看成这个家的顶梁柱,同时,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罗小飞说:“海风哥,我给你泡茶!”罗小飞想尽可能让余海风和刘巧巧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一对有情人,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怕你不生出想法来。

余海风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道:“小飞,把箱子拿下来。”

罗小飞上楼去后,余海风在茶几前坐下,认真地说:“弟妹,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谈谈。”

刘巧巧的心一阵狂跳,以为余海风要亲自说那件事了,脸一红,头就低了下去,手抓起衣边,轻轻绞着。“我听着呢。”她娇羞地说。

余海风说:“你先坐,等小飞下来之后我再说。”

罗小飞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下来,三人围着茶几坐下,罗小飞泡茶。余海风把箱子打开,推到刘巧巧面前:“这是我们家的房契,以及存放在旺盛钱庄所有的财产,以后我负责外面的生意,你负责管家!”

刘巧巧手慌脚乱地把箱子推了回去:“大哥,理应你当家!怎么给我管理呢?”

余海风认真地道:“我在外面忙不过来,家里的账你应该心中有数,也可以合理地支配!”

刘巧巧看了看罗小飞:“也应该嫂子管理呀!”

罗小飞笑了起来:“我才认识几个字,让我管账,肯定是一本糊涂账。”

刘巧巧不说话了,一时冒出很多念头。这个家,毕竟是余海风的,自己和秋涵只是拖油瓶。海风让自己管家,是否表明,他其实已经有了那个意思,让自己和孩子彻底地变成这个家的一部分?

余海风说:“我们家人手少,云南那边的生意,又渐渐上了正轨,我可能每年要跑一两趟云南。家里里里外外这么大一摊子,没个主事的人不行。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刘巧巧激动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之中转动。

三个人正说着话,洪江大酒楼的一名伙计进来,说:“余掌柜,老布病了。”

余海风暗吃一惊,猛地站起,问:“老布?什么病?”

伙计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估计是感染了风寒。可老布那身体…我们掌柜有点担心。”

余海风立即出门,跟着伙计一起到了洪江大酒楼。约翰·布鲁尼在洪江一直没有固定住处,好在洪江有一个规矩,每一家商号,都辟有善房,免费提供给需要的人住宿,还包膳食。这么多年,老布住遍了洪江很多家的善房。余海风当家后,曾邀请老布搬到自己家里来住,却被老布拒绝了。

赶到老布的住处,余海风大吃一惊。才几天没见老布,他显得又老又憔悴,脸上似乎完全没有肉,只剩下皮了,白色的头发,也没有几根了。余海风意识到,洪江大酒楼之所以通知他,一是他和老布最亲近,二是担心老布死在他们这里。都是做生意的,讲究个吉利,善房可以免费提供给客人住,若是有人死在善房里,总归是个心结。

余海风原想把老布送到回生堂去救治,可老布拉着余海风的手,不肯答应。

他说:“孩子,不用了,我知道,是主在召唤我去呢!”

老布确实太老了,应该有八十了吧?一个外国老人,远在他乡,如此这般经历着生命的最后时刻,余海风心中有酸酸的感觉。他问:“老布爷爷,您后悔到洪江来吗?”

约翰·布鲁尼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主让我到中国传播福音,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主给我的任务,现在,是我回去向主复命的时候了!”

看到老布面对生死如此豁达,余海风又是非常感动。

余海风要将老布接到自己家里去,老布仍然不同意。余海风便向他解释,中国毕竟不同外国,中国人会觉得,一个外人死在自己家里,会给自家带来某些不好的东西。

老布问:“那你呢?你不担心吗?”

余海风说:“我不同,我已经信了主。”

老布说:“主会保佑你的,我的孩子。”

余海风叫来了自家的车,他亲自抱起老布,然后和他一起坐在车上。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布这么高的个子,却轻得出乎意料。看来,老布是对的,老人确实已经油尽灯枯。

老布在余家只住了五天。每天,余海风都会抽出时间,和老布说一会儿话。

余海风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前的世道。他说:“现今的中国,庸官当道,贪官横行,好人受到迫害,民不聊生。主为什么不惩治那些恶人?”

“会的。”老布说,“主不能容忍人世间的罪恶,所以,一定会惩治他们的。”

“那么,这个惩治,什么时候会到?”余海风问。

“惩治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大家被眼前利益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惩治已经开始。”

最后那天,老布或许真有什么预感,见到余海风时,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递给余海风:“这本《圣经》,送给你!”

余海风心中想自己不认识英文,给自己有什么用呢。接过之后,约翰·布鲁尼继续道:“我在一些重要的地方用汉语注释了,本来想全部注释的,可惜没时间了…”

余海风安慰他说:“老布爷爷,您会好起来的。”

老布微微一笑:“我是主的使者,我一生都交给了主,所以,我一生为主传播福音,从来只是帮人,不会求人。现在,我想最后求你几件事。”

余海风说:“老布爷爷,你说,什么事,我都替你做。”

约翰·布鲁尼说:“第一件事,我死后,在我的坟前种一棵树,一棵茶树。”

余海风说:“好。”

约翰·布鲁尼翻出那个木十字架:“我死后,把这个十字架插在我的坟上。”

余海风以为老布求自己办的是什么大事,没料到都是这么小的事,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重重地点头。

“还有最后一件事。”老布说,“我在洪江这么多年,只收了两个教徒。我死后,除了参与埋葬的人,追悼会只能你们两个人参加。我知道,王顺喜腿脚不方便,他如果不能参加,就算了。只要你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求你站在我的坟前,画一个十字,说一声阿门。”

余海风说:“老布爷爷,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