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布鲁尼:“好了,孩子,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说完,他微微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

余海风随意翻开《圣经》,只见一行小如豌豆大小的字: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孽如绳索缠绕。他因不受训诲,就必死亡!

余海风又翻了翻,合上书,见约翰·布鲁尼一动不动,他低声喊道:“老布爷爷,老布爷爷!”

约翰·布鲁尼一动不动。

余海风微微一怔,把食指伸到他的鼻子下,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个外国人死在自己家里,毕竟是一件大事,余海风一面派人去报官,一面安排老布的后事。

听说老布去世的消息,胡不来终于出山,和王顺清一起到了余家。胡不来本能地觉得,老布去世,很可能是一次机会,因此,他需要亲自去了解相关细节。

他对余海风说:“老布虽为外国人,可是一个善人,他在洪江做了不少好事,在洪江有很多朋友。这样一个人走了,我们洪江,一定要让他风光下葬,入土为安。”

余海风摆了摆头:“老布爷爷是主的信徒,主的使者,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我们不一样。”

王顺清问:“怎么不一样?”

余海风说:“他们只能信主,才能参加葬礼。”

王顺清说:“老子日他个乖,哪里去找信主的人?没有信主的人,不是不能下葬了吗?”

余海风说:“我信主。”

胡不来和王顺清相互看看,又看余海风。胡不来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一个人给他送葬?”

余海风说:“挖坟和抬棺,我会请几个人。”

胡不来突然有了主意,平常,余海风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这次,他只是一个人。如果打他个伏击,神不知鬼不觉。

出殡那天,除了抬棺的人,只有余海风一个人送葬。没有响乐班子,也没有道场法事,甚至没有人扎纸幡散纸钱,自然也没有连接不断的鞭炮和哭丧,没有披麻戴孝。余海风主持的这场葬礼,和中国人的葬礼就是不同。当然,余海风也不知道主的信徒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葬礼,他只是有点想当然,凡是中国人的,他都不搞。有一点,他没有按照老布的要求做,他把老布的那个木十字架嵌在了棺材的最前面。

墓地也是余海风选的,选在余兴龙和王子祥的墓地之间。他知道老布和这两个人交好,生时就是好伙伴,两人先后去世,老布虽然没有落一滴泪,甚至拒绝了老布用主的方式为他们做法事,可老布常常坐在他们的坟前,和他们说话。也有些时候,老布会在他们的墓前摆上象棋,一个人下。

还有一点,是余海风自作主张,他不知道外国人的墓碑是怎样的,也不懂得老布的名字用意大利文应该怎么写,所以,他在一块大麻石上面刻了一个中国象棋棋盘,准备作为老布的墓碑。

这一天,没有雨没有雪,可毕竟是冬天,寒气逼人。

余海风将老布的棺材送到,请来的那些人,将老布的棺材放进已经挖好的墓穴。相关程序,只得按中国的方式,余海风无法再别出心裁了。最后安放墓碑的时候,余海风还是搞了点新样。中国人的墓碑,通常都竖着立在坟前,而余海风并没有给老布起坟堆,而是平的,并且将那只硕大的棋盘,平放在墓上。

最后,由余海风亲手栽下一棵茶树。

请来的苦力完成这一切后走了,余海风告诉他们,去风云商行找刘巧巧拿工钱。墓地只剩下余海风一个人。他站在墓前,伸手画了个十字,说了声阿门,然后又说了一套中国人的话。他说:“老布爷爷,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等一下可能有些事,有些吵闹,你大人有大量,别理这些,就好好睡吧。”

干完这一切,余海风轻轻舒了口气,正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却发现不远处有响动,抬头一看,竟然是一顶轿子过来了。余海风觉得奇怪,这是谁呢?

余海风问:“轿子上是谁?别过来。”

一名轿夫说:“是王掌柜。”

洪江姓王的掌柜不少,就是和老布走得近的,也有好多个。不过,余海风还是猜出来了,应该是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没有了双腿,老布特别交代过,出殡时不需要他参加,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余海风喊:“不要来,叫他回去,快回去。”

可那些轿夫自然不会听余海风的,仍然抬着轿子,来到墓前。轿夫将王顺喜抬下来,王顺喜显然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主的礼节讲究,并没有拜下去,而是立在墓前,在胸前画十字,又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

余海风说:“顺喜叔,我不是叫您莫来吗?”

王顺喜说:“我来送一送老布。”

余海风只想王顺喜快点离开,因此说:“好了,顺喜叔,您的意思,老布爷爷在天之灵,一定知道的。您辛苦了,天也不早了,还是下山吧。”

王顺喜却说:“海风,你要是有事,你先走吧。我在这里陪一陪老布。好人啦,现在的大清国,见不到这样的好人了。”

余海风知道王顺喜暂时不会离开,只得和他告别,独自向山下走去。

余海风向前走了二三十丈,站下来,大声地说:“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说过之后,余海风站在当地,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又说:“真的不出来?那我可就走了。”

此时,山林中有几个人出来,余海风看了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猜度,不认识的,应该是宝庆府来的了。余海风说:“你们出来有屁用?叫你们主事的出来。”那些人站在那里,不向前也不退后。余海风恼怒了,大吼一声:“滚。”

立即有几个认识余海风的汛兵逃开了。差不多在同时,王顺清站了出来,随他一起站出来的,是十几名端着洋枪的汛兵。

余海风说:“哟,顺清叔,怎么是你一个人?那个胡师爷呢?他还想当缩头乌龟吗?”

胡不来果然站了出来,随他站出来的,又有十几支洋枪。

胡不来说:“余海风,你有什么遗言,快说吧,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余海风一阵大笑:“你搞错了吧,胡师爷,应该留遗言的,恐怕是你。不信的话,你朝后看。”

胡不来和其他人向后看,结果发现,他们周围,站满了野狼帮的土匪。野狼帮有长短枪七十多支,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枪口。

胡不来暗叫不好,却又不得不硬撑着,道:“余海风,你敢杀朝廷命官?”

“笑话,老子是土匪,杀谁不一样?”余海风说,“话说回来,老子杀的,就是贪官,如果是好官,你看老子杀不杀?至于你,胡不来,你是他娘的什么官?自从你到洪江以来,巧立名目敛财,几近疯狂,实在死有余辜。”

胡不来说:“等等,海风老弟,你这话可要有根据。我只不过是一介师爷,哪有你说的那么大权力?”

余海风:“你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我问你,当初,你到洪江禁烟查烟,共查到鸦片多少箱?”

胡不来不语。

余海风说:“你和王把总一起,贪污了三百多箱,有没有这回事?”

“这是污蔑,绝对没有这回事。”胡不来说。

余海风说:“那我再问你,你当师爷的薪水才多少钱?而你在姜鱼街置下的那处房产,又值多少钱?在那幢房子里,你藏了多少钱,你能告诉大家吗?”

胡不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以为非常秘密的事,竟然让余海风知道了。那也就是说,余海风知道的事,还不知有多少。

余海风继续说:“古大人到黔阳后要剿匪,你们借剿匪之名,收了多少钱,你自己分了多少,你能告诉大家吗?不能告诉,是不是?那我帮你说吧,你们贪污了一百多万,而你,就拿了八十多万。”

这个数字将所有人镇住了。八十多万,以胡不来一个师爷身份,需要两千年才赚得回来。

余海风说:“你们不要以为有了这么多钱,他就满足了,他远远没有满足。抄张祖仁的家,你拿走的财物值多少?至少值四十万。我这里说的,还是大数。他到洪江才这么两年时间,所贪的财物银两,加起来,不下两百万。你们说,这个人,该不该杀?”

土匪们一齐大叫:“该杀,该杀。”汛兵以及知府衙门的巡检,却没有出声。

王顺喜在此时赶了过来,却被土匪们拦在圈外。轿夫将王顺喜抬下来。

王顺喜说:“三哥,我早就劝你收手。爹为了帮你,连命都拿出来了,你还不醒悟啊。今天,我之所以赶到这里来,原想打乱你们的计划,让你们收手,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收手。你自己看看吧,爹的坟就在那里,他看着你做的一切呢。”

余海风一挥手,道:“好了,多余话,我不说了。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相信你们都已经清楚了。现在,我告诉你们,这两个人,必须留下,其余的人,想离开,可以放下武器离开。不离开的,只有一条路,跟他们一起去死。”

汛兵们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不动。

余海风说:“我数十下,谁留下谁死。一、二、三…”

才数到三,就有汛兵逃走了。有了开头,就一定有跟着的,无论是王顺清还是胡不来,自然是约束不了,只不过一眨眼工夫,就只剩下胡不来和王顺清两个人了。

王顺清自然不想死,说:“海风贤侄,你看,我与你们余家无冤无仇,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们余家的事。而且,我们余王两家,还是世交…”

“住嘴。”余海风说,“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把这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是你暗中扶持马家,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是你和那个狗官乌孙贾暗中活动,和野狼帮勾结,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胡不来说:“你要知道,今天,你若是杀了我们,就是与整个大清朝为敌。大清朝会派兵剿灭你们的。”

余海风说:“你认为会吗?你们带的,不是朝廷的兵?他们会为你们这些该死的贪官卖命吗?相反,你看看我带的这些人,他们更愿意杀死你们这些人渣。”

胡不来哈哈大笑:“天下乌鸦一片黑,你以为你能改变这个事实?烟土禁不绝,娼妓禁不绝,贪官禁不绝,他们每一个来,都是为了大捞一笔,然后走人!”

余海风冷冷地道:“杀一个总少一个!”

胡不来披头散发,人已经显得有些疯狂:“余海风,你是必杀我的了?”

余海风一咬牙:“是。”

胡不来双眼血红:“我不求你饶命,但只求你一件事情。”

余海风:“你说。”

胡不来:“我死后,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树上,我要看到你失败后的下场!”

余海风:“我成全你。”

黄狼在一旁大叫:“大当家的,别和他们逑说,杀了这两个狗东西!”

余海风挥了挥手:“我懒得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吧。”说过,他转身就走。他走了十几步,听到身后一排枪响。他甚至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