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风说:“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此前,我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现在我总算知道意义了。我救你的意义,就是要你当土匪。”

古立德差不多是哭着说:“壮士,你毁我一世英名啊。”

余海风是真的怒了:“你好糊涂。你看看这个世道,哪个人还要什么狗屁英名?只有你这样的糊涂蛋,才死抱着所谓的英名。你倒是说说,英名是能吃还是能喝?”

古立德说:“人生终究一死,唯有英名记存。这个,你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余海风说,“国家被这些贪官污吏搞得一团糟,要什么都没用了。像你这种腐儒,还要什么英名。我告诉你,老百姓要什么?他们只要有一口饱饭吃,他们才不要你们这种虚头巴脑的所谓英名。”

一路上,余海风和古立德都在争论,直到鹰嘴界,这场争论,也没有停止。

到了鹰嘴界,余海风自然松开了古立德,也取下了自己的面具。余海风说:“你现在看清楚了,还记得我吗?”

古立德自然认识余海风,来黔阳上任的路上,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颇佳。古立德说:“你是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

“不错,你还没有糊涂。”余海风说,“我是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不过,我现在还多了一重身份,我是野狼帮的大当家。”

“你你你你…”古立德目瞪口呆,一连说了许多个你。

余海风说:“你是想问,我如何当了土匪,是不是?”

“你年轻有为,完全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古立德说。

“什么前程?像你一样,被送上刑场砍头的前程?”余海风说,“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世道,早已经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可就算如此,你也不应该自甘堕落当土匪啊。”听说余海风当了土匪,古立德比自己被判死刑还伤心。

“不当土匪当什么?”余海风说,“当官?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官府,比土匪还坏。我不想害老百姓,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当土匪。”

“你还是杀了我吧。”古立德说,“你看,我杀过你们野狼帮很多人,又关过你的父亲。如若不是意外,你父亲可能被我判刑了。就冲这两条,你也应该杀了我,而不是救我。”

“不明白是吧?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余海风告诉古立德,一开始,他确实非常恨古立德。但经历了一切之后,他想明白了,古立德关押余成长,不是私仇,而是出于公心。风云商号在短短二十年间,能够成为洪江最大的商号之一,除了个人能力,还在于经营者利用社会的腐败。虽说这种堕落是制度所害,可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人确实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换句话说,余海风其实也想让古立德换个角度思考,让他通过土匪的眼光,看一看这个社会,已经烂到了何种程度。

这就是余海风救古立德并且一定要古立德当土匪的真正原因。

可古立德怎么肯当土匪?明白了余海风的用心,趁着余海风向他介绍整个中国社会被鸦片涂毒的现状时,猛地冲向旁边的一根柱子,一头撞了上去。好在余海风的反应奇快,迅速出手拉住了他。即使如此,他的头还是撞到了柱子上,顿时鲜血直流。若不是被余海风拉了一下,他很可能头骨碎裂而死。

余海风抱住他,用手按着他的头部,一面大叫郎中,同时,对他说:“你这是何苦?”

古立德虽然发晕,却还清醒着,他对余海风说:“让我去死。”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余海风说,“我要你活着,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贪官污吏,收拾那些害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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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海风说,他之所以救古立德,就是要让古立德当土匪,就是要让古立德看明白,这个政府是靠不住的,若想有一个太平世界,只有靠自己的拳头。这是实话,但又并非全部的实话。

余海风还有一个目的,要把乌孙贾这个贪官搞倒。

乌孙贾从担任黔阳县令时起,便大肆贪污受贿。可这个世界就是奇怪,越是贪腐的人,越是能够升官,从七品升到六品,又升到五品,最后还升到了从四品。乌孙贾在宝庆地区十几年,真的是连地皮都给他刮了三尺。当地老百姓中,流传着很多与他相关的段子,可他就是不倒,反而被朝廷当成好官的典型。

于是,余海风劫了一次法场。

湘西一带土匪横行的事,那些官老爷不是一再隐瞒吗?现在,出现了一次土匪劫法场事件,看你还怎么隐瞒。如果不隐瞒,你会怎么向上报?再找谁当替死鬼?钦犯是从你的手里被劫走的,就算你想推脱责任,更上一级的巡抚,大概也想找替死鬼吧,不把你报上去,又会报谁?

把古立德安顿在鹰嘴界,余海风赶回了洪江。

野狼帮劫法场的事,轰动一时,传得整个宝庆府全都知道了,而恰恰这段时间,余海风又不在,因此,余海风一回到洪江,王顺清就找上门来了。

“大侄子,回来啦?”王顺清问。

“回来啦。”余海风说。

王顺清又问:“这一趟,赚得不少吧?”

余海风说:“没有赚,倒是花了不少。”

王顺清表示不解:“没有赚却花了不少?这不像是做生意啊。”

余海风说:“进山贩了一趟木材,木排还在洪江码头上,等着扎大排。木材没有出手,哪有赚的?”

王顺清进行了一番了解,风云商号真的从山里进了一批木材,刚刚到了洪江。派人沿沅水向上调查,也都证实,这批木材确实是从贵州发过来的。再找排工了解,他们也都证实,余海风一直跟着他们。

这似乎表明,劫法场的事,与余海风无关。

可王顺清不甘心,又一次找余海风。毕竟,乌孙贾自知过不了关,不断向王顺清施加压力。王顺清只好对余海风和盘托出。余海风装着大吃一惊,道:“法场被劫了?谁干的?”

“那伙人离开的时候,说自己是野狼帮的。”王顺清说。

“王八蛋,他们背着老子干了这么大一件事?”余海风拍案而起,显得异常愤怒,“真是匪性不改。顺清叔,你放心,我马上派人进山了解这件事。如果人真是他们劫走的,我向你保证,一定完璧归赵。不仅把人给你找回来,还要把带头闹事的人交给你。”

第二天,艾伦·西伯来派人来请余海风去喝茶。

再过几天,西伯来就要启程返回,他希望余海风能够同行。西伯来之所以这么急,有一个原因,自从《江宁条约》签订,清朝政府同意向西方开放通商口岸,大量的外洋轮船,开始停靠在中国沿海,而这些轮船的载重量很大,大量的鸦片通过轮船运往中国。相反,西伯来通过陆运,每次所运的货物,要少得多。但是,艾伦·西伯来毕竟无法改变,这是因为他在缅甸开有种植园,其鸦片货源在缅甸。若是从缅甸运往海边,再由海上运往中国沿海的口岸,反倒是折腾。唯一让他急迫的是市场,中国鸦片需求的快速增长,令他大有急迫感,他需要再建一支运输队。

没有比野狼帮更适合的运输队了。

尽管这是一支土匪队伍,可艾伦·西伯来并不怕。他们只是做生意,一手钱一手货,路途之中的任何损失,与他无关,他一点风险都没有。

两人在回香楼见了面,西伯来也不绕弯子,道:“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余海风说:“我正在准备茶叶,不过,数量不够。”

西伯来说:“我在洪江,大概还有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天,你加紧准备,如果准备好了,我们一起走。”

余海风说:“如果准备好了,我通知你。”

因为要准备去走马帮,也因为要处理王顺清交代的事,余海风便没有去赶排。反正他的手上有几十名土匪,又有忠义镖局保镖,他去不去,意义不大。因为白马镖局垮了,很多镖师,便投到了忠义镖局,所以,忠义镖局一时人强马壮,生意反倒有些不饱和,多派些镖师,也不是大事。

几天之后,余海风请王顺清喝酒,他告诉王顺清,派去鹰嘴界的人回来了,野狼帮根本没有大的行动,更不可能劫了宝庆府的法场。余海风说,劫法场毕竟是一件大事,野狼帮若是行动,出动的,恐怕不止一两百人,这样的事,要想做到绝对保密,尤其是对他余海风保密,根本不可能。所以,他认为,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假借野狼帮之名干的。

余海风更进一步说,如果真是他野狼帮干的,完全犯不着戴面具。野狼帮从来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开始就会说明是野狼帮,不会安排一个人,最后走时才通报一个名号。这样做,更像是想嫁祸于野狼帮。

王顺清一听,也大感头痛,道:“这可就怪了。整个宝庆府这一带,没听说有那么大势力的土匪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余海风说,“有两个可能。”

王顺清立即问:“哪两个可能?”

余海风说:“可能之一,这段时间,湘西一带,又出了一股更大势力的土匪,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如果真的出了这么大一股土匪,那我们这里,真是天无宁日了。另一个可能,你想过古大人训练的那支民团没有?”

王顺清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古立德为了剿匪,曾训练过一支民团,有一千多人。古立德被抓后,这支民团就散了,其中有很少一部分,被王顺清收留,归入了洪江民团,而更多的人,树倒猢狲散,不知所踪。难道真是有人借用了这支民团,替古立德申冤?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同时,王顺清也想到,只有将此事往那支民团身上扯,对乌孙贾和自己,才会最有利。

王顺清连夜赶去宝庆府见乌孙贾,将这一猜想告诉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听,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他因此又写了一道折子,说是已经查明,劫法场者,是古立德训练的民团,这支民团,显然已经成了古立德的私人部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无论如何,只有这种说辞,才能稍稍推脱乌孙贾的责任。

至于余海风,在最后时刻,拒绝了艾伦·西伯来,他的理由很简单,没有准备好,只好等来年春天,西先生再次来洪江的时候,他们才能同行。

艾伦·西伯来之所以力邀余海风,是希望他能多跑一趟,多一趟自己就多赚很多钱。既然他实在不能走,西伯来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己上路。

第一天没事,休息了一晚,接着上路,可走出还不到十里就出事了。

出事的是一匹马,莫名其妙就死了,死得非常突然。马帮通常都会走几百上千里路,而且大多是山路,路上死马这种事并不奇怪。此次出行才一天,就死了一匹马,确实有点怪,但也没有引起注意。毕竟,马帮带有备用马,换上继续前进。可是,才走了两三百米,发现又有几匹马状态不佳,似乎完全走不动路。

艾伦·西伯来意识到可能有人为因素,立即命令印度士兵注意警戒。

印度士兵慌慌张张列队的时候,传来一阵枪响。有一名印度士兵中弹,其余的全部找到掩体趴下了。艾伦·西伯来也趴下了,趴下之后,向前张望,判断形势。枪声是从前面一处土丘发出的,大概有五六响,这似乎表明,对手的洋枪并不多。他从华生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前面倒能看到一些脑袋,人数有几十个,却没看到几杆枪。

艾伦·西伯来说:“是土匪,他们的枪并不多。我们慢慢爬过去,只要他们再放一轮枪,我们就冲锋。”

阿三队长得令,立即命令那些印度士兵分散开来,呈扇形向前匍匐前进。

果然,前面射来一阵子弹,又是五六响。阿三一声命令,所有的印度兵端起枪,向前冲。前面的土匪大概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土匪占据的是一座山丘,居高临下,他们逃走时,只是一闪身,便逃到了山丘的另一面,印度兵就算想开枪,也找不到目标,只好拼命向前冲。冲上了山丘,见前面有几十名土匪在狂奔,他们想开枪,可那群土匪钻进了一片小树林。印度兵于是继续向前追击。

就在此时,两边侧翼枪响了,这次响起的,有十几响,顿时有几个印度兵被打翻在地。

印度士兵实战经验很足,他们立即卧倒,就地还击。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山丘的后面,也就是他们刚才冲过来的那一边山坡,迅速冲出了一支马队,将这些印度士兵和后面的艾伦·西伯来、华生、杰克隔开。西伯来一见,大叫不好,连忙掏枪射击。

可他们只有三支枪,人家有几十匹马,马奔跑时速度又快,枪很难打中。

前面的印度兵听到身后有枪声响起,便想向后撤,可他们一动,三个方向便有枪声响起。这些印度兵被困在当场,根本不能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