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西伯来说:“是啊,这半年多来,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事,当然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华贸易战,你们称为鸦片战争。好在这场该死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和清政府签署了友好的《江宁条约》,从此,我们大英帝国,就可以和大清朝公开合法地做生意了。这个条约签下这几个月,我们向中国输出的鸦片,就多了几倍。”

余海风暗暗心惊:“多了几倍?”

“是啊。”艾伦·西伯来说,“你也看到了,战争之前,洪江只有十几家鸦片烟馆,现在有三十多家了。现在,我们只恨手中没货,只要有货,不愁卖不出去。”

余海风说:“西先生怎么会没有货?我听说,你们在缅甸有大量的种植园,货源很充足啊。”

“两个原因。”艾伦·西伯来竖起两个指头,“第一,我们估计不足,没想到中国会全面接受英国的条件,也没估计到中国市场这么大,鸦片需求增长这么快。我们在缅甸的种植,产量虽然是最大的,但还是供不应求。第二,以前,除了我们自己运输之外,还依靠你们中国人的运输队。可这次,白马镖局的运输队被野狼帮灭了,我们少了一支运输力量。”

余海风说:“西先生有没有想过让野狼帮来替你们运输?”

艾伦·西伯来吃了一惊:“野狼帮?你是说那些土匪?”

余海风说:“土匪也是人,也需要活命。而且,他们有实力,可以保证运输安全。只要能替你赚钱,什么人运输,难道不都一样?”

“可是,我从没和土匪打过交道。”艾伦·西伯来说。

余海风说:“如果西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出面联系一下。当然,成与不成,我现在不敢肯定。”

艾伦·西伯来看了看余海风:“我想知道,余先生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当然需要好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我们余家,经历了几次大的变故,现在风云商号早就不如从前了。我想振兴风云商号。”

艾伦·西伯来兴奋地伸出手来,握住余海风的手,说:“我没有看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一定可以振兴你们余家,振兴风云商号。”

余海风说:“另外,我手上还有一批货,想委托西先生帮我卖出去,不知行不行?”

“这个没有一点问题。”艾伦·西伯来说,“现在只要有货,随时都可以出手,货越好,价钱越高。”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就让人送样货过来。”余海风站起来,准备离去。

艾伦·西伯来再次握住余海风的手:“合作成功。”

余海风说:“合作成功。”

艾伦·西伯来又说:“我郑重邀请余先生到缅甸走一趟,到我们家族的种植园作客。”

余海风说:“好哇。只是我刚刚接手生意,千头万绪,现在还走不开。不知西先生这次在洪江,还要停留多长时间?如果时间抽得过来,我一定去。”

“冬天到来之前,我们一定要走,湖南太冷了。”艾伦·西伯来说。

余海风说:“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只要我这边闲一点,就跟西先生去缅甸跑一趟。我虽然在和顺住了几年,还没有去过缅甸呢。”

※※※※※※※※※

秋决犯共有十人,每名犯人一辆枷车。犯人站在枷车上,身上五花大绑,身后插着标牌。两边街道,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纷纷向秋决犯扔各种垃圾。

押送古立德的囚车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分别是张金宝和徐正林。这两个人,自从犯案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对于死刑,倒也不太畏惧。此刻,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古立德竟然和自己一同处斩。

一路上,张金宝和徐正林对古立德破口大骂,什么语言难听,就使用什么语言。

古立德倒显得很平静,一直紧闭着双眼。

乌孙贾乘一顶四人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对于张金宝、徐正林等刑事犯,他一点都不担心,但对于古立德,他还是心中有鬼的。他原想把古立德交给巡抚吴其浚,最好是在长沙处决,那样一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没想到吴其浚是个大滑头,无论如何不肯接手,全部交给乌孙贾。

知道要在宝庆府处决古立德,乌孙贾头都大了。古立德治理黔阳两年多,剿匪禁烟等事,很得民心,相反,乌孙贾主持处决古立德,哪怕没有别的意外,他也会失去很多民心。此等事,他实在不愿插手,只想安心上岸,顺利升迁。

处决犯人,有特定的时间,必须在午时三刻,据说此时太阳当午,阳气最盛,人死之后,阴气不能聚,因而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整个行刑队伍,押解着刑犯,走过宝庆府街,来到野外的刑场。

刑场之外,早已经围了很多人,可谓人山人海。乌孙贾看到这些人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胡不来召到身边,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你注意看过没有?有没有什么不妥?”

有没有不妥,胡不来也不知道,他只好睁着眼睛瞎说:“我已经让人查过了,没有什么不妥。中国人喜欢看热闹,这里主要是看热闹的人。”

在城里行走,乌孙贾不怕,但到了这里,四周很开阔,几千人在此摆开战场,都不会觉得挤。若是真有人胆大包天,要劫法场的话,乌孙贾是无能为力的。当然,乌孙贾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他调了一营绿营兵在这里警戒,又让知府衙门的巡检等,全部上阵。总之,只要他能用的兵,全都用到这里来了,只愿午时三刻一过,自己顺利交差。

按照规定,行刑前,家属可以给犯人送最后一餐饭。其他犯人都有亲人送酒肉过来,待决犯们一边吃一边哭。张金宝的母亲和妹妹来了,她们好不容易才借到一些钱,买了些酒肉过来。当初,张金宝的母亲往娘家送了很多钱,可是,张家出事后,她娘家的哥哥弟弟,竟然不认她,将她母女赶了出来,她们只好流落街头。后来,张金宝杀人抢劫,弄些财物,让她们母女有了一口饱饭。自从张金宝被抓,她们母女失去了生活来源,再一次流落街头。

徐正林的家人不肯认他,根本没有人前来。

马智琛和古静馨赶来了,古静馨身怀六甲,挺着个大肚子。他们走到古立德面前,双双跪下。古立德一直闭着眼睛,根本就没打算睁开,听到马智琛和古静馨一起叫爹,他才不得不睁开眼,看到女儿的大肚子,显得极度惊讶。

古静馨哭着说:“爹,女儿不孝,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就和智琛结婚了。”

“好好好。”古立德终于说话,“你能嫁给智琛,我就放心了。”

马智琛哭着说:“爹,女婿无能,没能力救您。”

古立德说:“智琛,你也不必自责,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爹谁都不怨,只怨老天不开眼,误国误民。爹为国所生,为国所死。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国家的事,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爹这一生,无怨无悔,”

乌孙贾见时间差不多,下令将送行的亲人拉开。一些衙役立即上前,将人犯的亲属强行拉走,场面顿时有些乱,哭喊的滚作一团。

好不容易刑场被清开了,乌孙贾所坐的桌上摆放的香炉中,一根香眼看要烧完,午时三刻也就快到了。乌孙贾伸出手,抓起面前的斩字令牌,准备下令行刑。围观的人中,突然有人大叫:“刀下留人。”乌孙贾的手一抖,令牌掉到了地上。已经站在秋决犯面前的刽子手,个个手持鬼头刀,茫然地站在那里等候命令。

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戴面具的人,向前跨出几步,指着古立德,大声喊道:“这个人,不能杀。”

乌孙贾先是吓得全身发抖,继而一看,出来的只是一个人,心下稍安,稳定了一下情绪,道:“这些人都是朝廷核准的死刑犯,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你是什么人?”

面具人说:“对,老子说不能杀,就不能杀。”

乌孙贾只想快点结束,又伸手去抽斩令牌,可抓了个空,他这才发现,令牌已经掉在地上。他不得不弯腰,将令牌捡起来,向前一扔:“刀斧手听令,斩。”说过,将令牌往前一扔。

面具人突然从身上掏出手枪,几步窜到古立德面前,叫道:“谁敢!”

乌孙贾见始终不曾有其他人出现,心气也就壮了起来,大叫:“绿营兵在哪里?”

其中一名绿营军官站出来,大声回应:“在。”

乌孙贾说:“把这个胆敢劫法场的狂徒抓起来,一起斩。”

绿营军官道:“是。”随即转身,一挥手,一堆绿营兵冲过去。

就在此时,背后一排枪响,好几个绿营兵倒地。其他的绿营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迅速扑倒在地。乌孙贾听到枪响,吓得身子一软,溜下了椅子,钻到了桌子下面。

面具人几步跨过去,一把抱起古立德,往肩上一扛,迈步便向外走。

从始至终,古立德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直到有人出来劫法场,他才睁开了眼睛,等发现劫的是他时,大吃了一惊,叫道:“好汉留步,古某有话要说。”

面具人背着古立德快步向前走,随后有两排人将面具人保护起来,围成一圈,迅速向前跑。面具人一边跑一边说:“说个屁,再不跑,你吃饭的家伙就没逑了。”

古立德知道无能为力,只好表明态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请好汉成全古某为国捐躯之志。”

面具人愤怒地说:“你他妈的不识好歹。老子和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你却说这些屁话。”

乌孙贾在桌子下面安定了自己,发现那些人只是劫走了古立德,并没有动其他秋决犯,意识到此事若是被追究,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不得不鼓足了劲,站起来,大声叫道:“追,快追!”

绿营军官趴在地上,也意识到自己的大麻烦来了,不得不强撑着指挥:“追,快给老子追,一个都不能放跑。”

有几个懵里懵懂的绿营兵爬起来,向前追去。可是,又一排枪响了,所有的绿营兵,不管是中枪死了还是伤了,抑或没死没伤的,又一次趴下来。乌孙贾急得跳脚,大叫:“别趴下,别趴下,快追!”

就在此,又一声枪响,子弹从乌孙贾的耳边忽啸而过。乌孙贾再一次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最后一个离开的土匪大叫:“老子是野狼帮的土匪,如果要人,你们到鹰嘴界来找老子。”

说过之后,此人离去,后面又有一帮人跟着离去。

古静馨哭得死去活来,要去追赶父亲,被马智琛拉住了。古静馨说:“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跟他们过去。他们既然肯救我爹,就一定是好人。”

马智琛说:“你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难道你知道?”古静馨问。

马智琛说:“那个戴面具的,应该是余海风。”

古静馨大吃一惊:“余海风?我爹不是抓了他爹吗?而且,他不是杀了你全家吗?他为什么还救我爹?”

“这个人,和别人就是不一样。”马智琛说,“我还真没有看懂他。”

马智琛说得没错,救人的正是余海风,最后喊话的,是麻子狼。为了劫这个法场,野狼帮几乎倾巢而动,鹰嘴界上,仅仅只留了黑狼等二三十人。

跑了几里路后,他们又开始骑马。余海风见古立德并不希望或者乐意被救下,担心路上出现其他状况,便没有解开他身上的绳子,直接提起他,放在自己的马上。好在他的身材瘦小,两个人骑在马上,问题倒也不是太大。

一路上,古立德都在求余海风放下自己。余海风烦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救下你,你还在这里啰里巴唆。”

古立德说:“你不应该救我,你应该让我死。”

“真是好笑。”余海风说,“人哪有不想活想死的?你以为人死了真能成仙啊?”

古立德说:“人生就是为了两个字:意义。此刻,我的全部意义,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