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升官都要看政绩,而这个政绩怎么看?糊涂蛋才会认为把经济搞好了,多收税是政绩。你收的税再多,充实的也是国库,而税银是一级一级往上交的,是不是政绩,那得你的上级说了算。而上级既要看你上缴的税银,更要看自己的钱袋。比看政绩更直观的,是你往上送了多少。往上送得多了,上司自然就知道你政绩好了,不然,你从哪里弄来的银子?

古立德却是个另类,他不搞这一套。

你不搞这一套怎么行?人家知府可是等着这笔收入啊,你这个下属,不是在给上级减工资吗?胆子也太大了吧。事实上,被古立德减少了收入的,远远不止知府一个人。一个知府衙门,该有多少人的官职比古立德大?就算是那些官职比他小的,人家也是上级部门,也是府级领导。

如此一来,古立德把所有上级,全给得罪了。

整个宝庆府,官员们提起古立德,个个都恨得牙痒痒。

乌孙贾赶到洪江,既是因为杀人魔一案搞得他焦头烂额,向上没法交代。林则徐当了钦差大臣,新任的湖广总督周大人可是盯着这个案子了。另一方面,乌孙贾也要抓点内容,准备整倒古立德。

※※※※※※※※※

王顺清走进弟弟王顺喜家。

王顺喜天天在家看书,现在正在看老布的《圣经》。这本《圣经》,当然不是老布那本,那本是英文的,王顺喜无法看懂。现在这本,是老布翻译并且抄写的,老布的中文说得好,可字写得真差,很多字要靠猜。

王顺清不喜欢看书,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弟弟手中的书,便坐下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顺喜看了看三哥,把书放到一边,道:“我去过你那里两次,你都不在。”

“哦,胡师爷找我有事。”王顺清说。

王顺喜说:“你现在和胡师爷打得热乎啊。这个人贪得无厌,你就不怕他把你带到江里去?”

“正因为怕他把我带到江里去,所以我才不得不对他格外小心。”王顺清很肯定地说。

王顺清承认,胡不来这个人胆子非常大,捞钱的时候完全无所顾忌,几近疯狂。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轻易得罪胡不来。毕竟,他自己的问题很多,若是胡不来翻了脸,在古立德那里说点小话,古立德便可能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他王顺清是经不起查的。相反,自己和胡不来紧紧绑在一起,胡不来就不可能对他使坏。

王顺喜说:“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古大人到黔阳上任一年了,已经烧了两把火,你认为,他的第三把火,会烧在哪里?”

“第三把火?”王顺清其实已经猜到,接下来,古立德很可能大抓反贪。反贪这种事,是一把双刃剑,毫无疑问可以获得老百姓的支持。但是,在遍地都是贪官的情况下,真反贪,就会把自己玩完,相反,以反贪为手段,可以排除异己,稳定自己的权力地位。只是,古立德反贪,不知会从哪里入手。这也是王顺清担心的,他之所以抓住胡不来,也是考虑到,古立德反贪,应该不会第一着就把自己的师爷反掉。只要古立德不反掉胡不来,他王顺清就是安全的。

王顺喜说,这一年来,他想得很多,也很细。首先,他想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想父亲最后的那种决绝。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如果没有父亲那种决绝,这次禁烟,自己说不定就和张祖仁一样,被杀头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父亲看透了很多东西,其中,最关键的是看透了古立德这个人。父亲知道,古立德第一步会剿匪,第二步会禁烟,同时,父亲也看清了,古立德还有第三步,一定是反贪。

古立德禁烟,则王顺喜死;古立德反贪,则王顺清死。

父亲王子祥正是看透了这些,却又没有办法让王顺喜和王顺清回头,才想到了最绝的一招,以生命的代价,唤醒两个儿子。

王顺清显得有点惧怕,道:“不会吧,你别说得神乎其神。”

王顺喜说:“我不是吓你。我现在越来越佩服爹了,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他甚至看透了古立德一定会先禁烟,所以,喝药的是我而不是你。假若他判断出古立德会先反贪,那么,喝药的就一定是你,而不是我。”

王顺清挥了挥手:“这都是你自己没事在家里瞎想,自己吓自己。如果爹真像你说得那么神,他为什么不让我们两人一起喝药?”

王顺喜摆了摆头:“爹到底是我们的亲爹。他不忍心两个儿子的下半世都没有腿。”

如果说王顺喜以前说这些,王顺清还不太相信的话,现在,他是真的有些相信了。古立德接下来会反贪,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可他怎么反这个贪?别说黔阳县,就是整个大清国,到处都是贪官,他能反得了吗?他一个禁烟,并不多就把洪江的经济搞死了,若再反贪,会不会把整个宝庆府的经济都搞死了?

最根本之处在于,乌孙贾会让他这么搞下去?

王顺清说:“不至于吧。乌孙贾在黔阳的时候,贪了多少?现在县里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和乌孙贾有关系的?他古立德如果要反贪,反谁?肯定是反乌孙贾。乌孙贾会同意他反贪?”

王顺喜说:“总之一句话,这件事,你还是当心的好。你的财富也不少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这种东西,能帮一个人也能害一个人。”

王顺清说:“他如果真的反贪,我就先反了他。谁搞倒谁,还不一定呢。”

“我怕的就是这个。”王顺喜说,“这些年,你搞走的人还少吗?这些人,如今还不一样在当官?如果有个人领头搞你,你想,这些人会不会一起冒出来?”

这话,王顺清也是认的。他在洪江十几年,除了初到洪江时,乌孙贾当县令,因为是满人,他不太敢下手。后来的几乎每一任县令,都是被他搞走的。他之所以能够将这些人搞走,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还有上面的力量。王顺清之所以能在现在的位置坐十多年,并非是他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他的上面,替他说话的,不止一个人,而且,权力还都不小。谁若想搞倒王顺清,首先要看他上面的人答不答应。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那些被王顺清搞走的人,一直不敢对王顺清动手的原因。

王顺清说:“古立德要搞我?首先要问乌孙贾大人答不答应。”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下人进来,报告说:“老爷,三老爷,知府乌孙大人来了,在楼下。”

王顺清兄弟暗吃一惊,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乌孙贾可是知府大人,他什么时候到洪江了?知府到洪江,应该事先通知,并且应该夹道欢迎吧?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来就来了?

王顺喜对三哥说:“你在上面躲一下。”又对下人说:“你下去招呼着。让人把我抬下去见乌孙大人。”

下人说:“乌孙大人说了,要见三老爷。”

王顺喜和王顺清相互看了一眼,对下人说:“你先下去招呼乌孙大人。三老爷马上下来。”

下人离去后,王顺喜问三哥:“你说,这乌孙大人,怎么突然来了?”

王顺清略想了想:“是不是杀人魔又出现了?如果是别的事,乌孙大人肯定要事先通知的。”

王顺喜说:“不管他来是为什么事,如果要拉你反古立德,你千万别答应。”

王顺清不解:“为什么?你刚才不是担心古立德会对我不利吗?”

王顺喜说:“来不及细说。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他要整古立德,你千万别掺和。反正你是武官,无论他说什么,你可以说不是太清楚。”

两个下人上来,抬起王顺喜,将他安放在一架木制的轮椅上,抬着下楼。

乌孙贾被安排在客堂,他带的几名手下,也都已经就座。张文秀已经替他们送上了茶。王顺喜的轮椅被抬下来,安在乌孙贾侧面。王顺喜向乌孙贾拱手,表示自己不方便行礼。乌孙贾说:“王掌柜不必拘礼。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讲官场那套。”

王顺喜又请乌孙贾喝茶。乌孙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你三哥呢?”

王顺喜说:“我派人去找了。”

乌孙贾看了看王顺喜,说:“我听人说,他在你家啊。”

对于这个话题,王顺喜充满了警惕,他说:“他是来了一下,拿了一个东西,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既然王顺清不在,乌孙贾不得不和王顺喜闲聊,问他的身体状况,又问最近干些什么事。王顺喜说,自从得了这个怪病,失去了双腿,他把人生的很多事看透了,闲在家里,百事不想,百心不操,也就看看书。就看书这个主题,两人又聊了几句。

满族官员看书的不多,虽然他们也会说汉语,可汉字的知识,不足以理解一些难懂的语句,所以,他们干脆不看书,有关看书的话题,自然只是随便说说。王顺喜已经意识到,他到自己这里来,仅仅只是为了见三哥。于是,他又扯出另一个话题,向乌孙贾道歉,由于自己腿脚不方便,春节没能亲自登门拜节,只是派下人送了礼金去。

提到礼金,乌孙贾自然要客气一番,说:“顺喜你这个人啊,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总是那么客气,逢年过节,从来都没有少了礼数。”

王顺喜暗想:我能少吗?如果少了,我的店还能开到今天?

表面上,他还是会说:“礼尚往来嘛,这是我们的老传统。什么都可以丢,老传统可不能丢。”

闲话了一回,下人领着王顺清从前门进来。王顺清进来之后,立即跪在乌孙贾面前,道:“下官见过大人。”

乌孙贾说:“顺清,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官衙,不要大礼了。起来说话。”

王顺清谢过乌孙贾,起来,对未能远迎乌孙大人表示道歉。

乌孙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是因为杀人魔的案子来的。发生了这种事,我难道还大张旗鼓?这个古立德,搞得天怒人怨。”

王顺喜一惊:“杀人魔的案子,和古大人有关?”

乌孙贾说:“怎么没关?他把一个黔阳县搞得鸡飞狗跳。我听说,黔阳的百姓,人人都在骂他。”

王顺喜想,哪个官员不被人骂?越是做事的官员,骂的人越多。

王顺清听了弟弟的话,只是装糊涂:“我在山上守了一百天,下山就快过年了。这事还真不知道。”

乌孙贾历数了古立德的罪恶。古立德一来就大搞剿匪,匪应不应该剿?当然应该,自从宝庆一带出现土匪,乌孙贾就在考虑剿匪大计。没想到古立德好大喜功,向上报告说,消灭了飞鹰帮和野狼帮。实际上,飞鹰帮是被野狼帮吃掉的,而野狼帮根本没有被消灭,只是被古立德赶跑了。古立德还借助禁烟,大行酷政,使得黔阳县的经济,尤其是洪江经济,一落千丈。洪江商号,现在有很多都处于停业或者半停业状态,连正常的捐税都交不起。古立德表面上当清官,实际上,还指使其师爷疯狂敛财,大肆贪腐。此外,还有一条,因为古立德一方面施行酷政,另一方面又大肆贪腐,弄得民怨沸腾,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一再发生。

最终,乌孙贾表明了来意,古立德再留在黔阳,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为了拯救黔阳百姓,挽救黔阳经济,必须找到一个办法,尽快把古立德弄走。

王顺清暗自一惊,乌孙贾的目的,果然被弟弟猜到了。这个弟弟,自从没了双腿之后,真的成了异人,仿佛有了千里眼一般,看事一看一个准。可这件事,弟弟已经打了预防针,要他尽量不插手,因此,他也就一直听乌孙贾说,自己不出声。

乌孙贾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组织一些人告古立德的状。最好是黔阳和洪江一起下手,洪江这边,就由王顺清负责。

尽管弟弟一再告诫他不要插手此事,可乌孙贾直接提出来,他没有理由拒绝。

官场中有很多事是不能拒绝的。上司将一件事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是在给你机会。你如果拒绝,那就是拒绝信任,拒绝机会。最可怕之处在于,你所拒绝的,并不仅仅是这次的机会,而是永远的机会。

一般人或许会说,这种做坏事的机会,不要也罢。

问题是,你若拒绝了和上司一起做坏事,上司就会认定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条心。既然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条心,那你就一定是对手的人,和对手一条心。若真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很可能就会被上司列入清除名单,那才是最可怕的后果。

王顺清一直在想,能有什么理由拒绝吗?什么理由呢?

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乌孙贾又说了,“除了这个之外,还要几个人闹起来。我已经想好了,马占山那个儿子叫什么?上次你抓起来的那个。你可以设法告诉马占山,是余成长抓着这件事不放,在盯着告。另外,你也可以告诉余成长,马占山在告他向某些官员行贿,让他们两家斗起来。”

王顺喜暗吃一惊:“这样斗下去,可能就两败俱伤了。”

“伤就伤了。”乌孙贾说,“洪江别的都缺,就是不缺商人。少两个商人,也不影响洪江,就让他们斗吧。”

王顺清对余家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不想看到余家衰败,说:“这和整古立德,没什么关系吧?”

“我那里有很多告马智能的信,这小子最近好像又闹出事来了。我会把这些信转给古立德,古立德接到这些信,肯定抓马智能。”乌孙贾说,“如果马占山事先得到消息,说余成长盯着这件事在告,古立德只要一抓马智能,马占山会怎么想?”

“肯定恨死余成长了。”王顺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