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来又道:“我听人举报,有些不法商人,以贩卖茶叶为幌子,私底下却是贩卖鸦片。西先生,这是杀头大罪,我可不希望你这么做,我们是朋友,我才提醒你…”

艾伦·西伯来终于明白了胡不来的意思,自己贩卖鸦片,胡不来、王顺清比谁都清楚。但两人却故意在这里演戏,不就是让自己做好准备吗?

艾伦·西伯来终于把胡不来排到了前面,道:“胡师爷,王大人,我是大英帝国守法的商人,怎么能做那些违犯大清律法的事情呢?”

汛兵又给几个人添满了茶。胡不来又做了一个手势,请艾伦·西伯来用茶。

邹中柱从里面出来,向胡不来、王顺清一抱拳:“王大人,胡师爷,章大人,张祖仁对贩卖烟土的事实供认不讳。”

胡不来道:“贩卖鸦片,国法难容,应该顺藤摸瓜,把相关人等一并抓起来。你继续审,一定要审出他的鸦片来源。他一个鸦片烟鬼,门都不出,哪来的鸦片?”

王顺清双眼一瞪:“集合洪江所有的汛兵,以及巡防的壮丁,查封所有的烟馆!立刻出发!”

邹中柱大声回答道:“领命!”

胡不来转向章益才:“章大人,你去指挥巡检司。”

章益才站起来,说道:“明白。”拱手而退。

胡不来站起来,向艾伦·西伯来一拱手:“西先生,今天我们有公务,失陪了!”

艾伦·西伯来忙道:“那我就告辞了。”

胡不来歉意地道:“改天我再请西先生喝茶!”

艾伦·西伯来告辞出门之后,杰克问他:“先生,胡大人找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杰克不懂中国话,听得糊涂。

艾伦·西伯来道:“让我们立刻离开洪江!”

华生惊讶:“为什么要让我们离开洪江?我们刚刚才运了一批鸦片过来,除了张祖仁拿走一部分,王顺喜不要鸦片了,我们的货还压在手里啊。”

艾伦·西伯来道:“现在保命比鸦片重要!”

华生道:“会不会是胡大人和王大人耍什么花样?要吞了我们的货物?”

艾伦·西伯来摇了摇头,肯定地道:“我能看得出,他们是认真的。”

※※※※※※※※※

洪江有十七家烟馆,其中张祖仁是最大的老板,经营着八家烟馆,差不多占了整个洪江烟馆的一半。排在第二的是一个姓严的老板,有三家烟馆,还有一个姓钟的老板拥有两间,另外四家烟馆,分属于四个老板。

除了这十七家烟馆,还有六家鸦片烟膏销售店。这六家店,其中有两家属于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意外变故,无心经营鸦片生意,已经将这两家店盘给了别人,分别由七家商人合股买下了这两间店。另外四间店,张祖仁一家,还有三家,共有十一个股东。

胡不来的第一波行动,查封了这十七家烟馆和六家店。

除此之外,洪江城还有三个重要的鸦片集散点,一个是西先生租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在米厂街。其他商户,通常都是家店合一,门口都挂了牌子。西先生租的这幢房子,也是窨子屋,只不过是三进二层。因为不做生意,只是居住和当仓库,房子倒是很富余。在这幢房子里,西先生堆放了大量的茶叶和鸦片。

另外两个集散点,一个是王顺喜的家,另一个,自然是张祖仁的产业。

张祖仁毕竟是洪江首富,家大业大,仅仅是房子,就有十几幢。早在他父亲张洪昌时代,张家就已经有了四幢房子。后来,张祖仁又发展壮大了张家产业。洪江的鸦片主要由西先生的马帮贩运而来。马帮来往于云南和湖南之间,走一趟就需要几个月,路上如果出点什么事,时间还会更长。因此,张祖仁必须有足够的储备,才能让烟馆不至于歇业,因而他家里屯集了大量鸦片。

王顺喜自己不开烟馆,只是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卖给其他人。在鸦片没有卖出之前,他也需要屯集,所以,他也辟有仓库。

这三处地方,胡不来查了两处。张祖仁所有的产业,全部被查封,其家人被汛兵赶出了门,至于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胡不来根本不过问。王顺喜家虽然也被查了,可是,一连查了三处住所,均未发现鸦片。

至于西先生的住处,胡不来自然不会去查。

西先生见洪江城大举禁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会麻烦,匆忙领着人押着鸦片离开,至于茶叶,不属于违禁品,暂时还放在房子里。胡不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他在出口安排了人,等西先生的队伍离城时,守城民丁将其拦下来一看,上面全是鸦片。守城民丁告诉西先生,鸦片必须留下,人可以走。

西先生手里毕竟有枪,最初,一度和守城民丁对峙。他原考虑,如果守城民丁怕死,放了自己,就将这些鸦片拉走,然后找别的地方卖掉。后来见这些守城民丁并不惧怕,而他自己倒是明白一点,一旦开枪,自己毕竟只有这二十条枪,弹药有限,要想逃出中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终,西先生不得不放弃了这三百多箱鸦片,净身而退。

禁烟行动,声势太大,叫好的自然有,心惊胆战的自然也不少,也有些人在观望。

王顺喜家是由章益才带队执行的。也是考虑到王顺清和王顺喜是兄弟,如果王顺清或者汛把总署出面,可能让外人觉得是做样子。所以,胡不来将这件任务交给了章益才。章益才原以为可以大捞一笔,没料到,一来,王顺喜确实下了决心,不再做鸦片生意,只是在清理存货;二来,他事前已经得到消息,赶天赶地,将家里所有的货全部处理了。所以,章益才扑了个空。

虽说没有搜出东西,张文秀还是吓坏了。巡检司的人一走,她立即跑去见丈夫。

王顺喜整天只待在房间里,不再出门,家里店里,大事小事,他都不问,只是看书。见了他,张文秀惊慌失措,道:“顺喜,大事不好了。”

王顺喜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平静地问:“禁烟的事吧?”

张文秀大惊:“你早就知道?”

王顺喜已经有些透悟的感觉了,他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一个命。比如说,父亲似乎早就料到,会有禁烟的这一天,如果硬来阻拦儿子,肯定不行。老人家不仅用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用儿子的两条腿来警醒儿子,这是大智慧,也是大无畏。王顺喜想明白这一点,确实惊呆了,也彻底醒悟了。因此他沿着父亲的思路去想,很快就意识到,鸦片这种东西,确实祸国殃民。

普通人觉得祸国殃民是一个词,实际上并不是,而是两个词,至少是一个词的两个部分。鸦片祸国,是因为大量的鸦片进口,导致了大量的贸易入超(贸易逆差),大量白银流出的结果,导致了国库的空虚。国家没有了银子,在除了鸦片贸易之外的所有领域,均会出现大幅度的通缩,国家经济开始凋敝。至于殃民,就更容易理解了。民众一旦染上鸦片烟瘾,便再也无法戒除,除了像张祖仁这种以卖养吸的之外,几乎没有人不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些吸食鸦片者,为了得到毒资,无所不用其极,公德良序完全被摧毁,各种刑事案件迅速猛增。

正因为如此,三哥王顺清要求他尽快处理手上所有的鸦片时,他甚至没有问任何原因,立即照办。从这种意义上说,他确实知道,可能要禁烟了。可这种话,他不能对张文秀说,一是解释起来麻烦,二是可能引起张文秀的猜忌。

他说:“他们在下面搜查的时候,我没有睡着。”

张文秀说:“我打听过了,我哥被抓起来了,洪江所有的烟馆都被官府查封了。金宝和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顺喜一怔:“你娘家被查封了?”

“何止是我们家?”张文秀哭着说,“我听说,我们家所有的房子,全部被查封,还有人说,肯定会被没收。顺喜,这怎么办?”

王顺喜说:“你也别急,事情一件一件地来,先去找你嫂子和你侄女。金宝在外面玩,我估计他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我哥呢?他被关起来了。”张文秀道。

王顺喜说:“我不是说了一件一件来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嫂子和侄女,不让她们流落街头。别的事,慢慢再说。”

张文秀出去安排人,王顺喜躺在床上想事。

朝廷禁烟令早已经下过多次,这次是真的全国禁烟,还是部分地方禁烟,王顺喜不太清楚。有一点,他心里透亮,不管是贩烟还是禁烟,都有大量的油水可捞。张祖仁的烟馆被查封,以及他的家被查封,所能说明的只有两点。第一,朝廷肯定有了禁烟动作。第二,一定有人看中了张祖仁的钱财。既然有人看中了他的钱财,他大概就没有活着的可能。

这种时候,唯一能帮张祖仁的,就是收留她的遗孀和女儿。至于他的儿子张金宝,在禁烟的大形势下,是否能逃过一劫,王顺喜还真难以预测。正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些,才会打定主意,不理张祖仁的事。他知道自己出面也没有用,只会自讨没趣。而张祖仁的财产,大概早就被人算计好了。

直到几天后,王顺喜才搞清楚,张祖仁的老婆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张祖仁既然是洪江首富,又是一个大烟鬼,钱财方面,便对老婆大量放权。趁着这个机会,张妻往娘家捞了大量的钱。她之所以逃回娘家,自然是考虑到,那些钱,完全够自己和女儿生活一辈子。但她的娘家哥嫂开始还对她十分热情,后来知道她家被抄了,便没了好脸色。

至于张金宝,后来王顺喜也打探到了消息,出事当时,他在外面玩,听到消息后,根本没有回家,直接逃去了宝庆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当天下午,将初步情况汇总后,胡不来给古立德写了一份报告,派专人送往黔阳县衙。公文的开头,自然是一席套话官话,无非是皇上圣明,乾坤朗朗,禁烟行动旗开得胜之类。胡不来在报告中说,洪江的禁烟行动,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果,目前已查封烟馆十七家,收缴鸦片一百九十七箱另一千三百一十四袋,擒获张祖仁等十三名鸦片贩卖商人,驱逐英国鸦片商人艾伦·西伯来,另查获财物若干。

英国人艾伦·西伯来是洪江最大的鸦片供应商,此次运来的鸦片就有五百箱。这五百箱鸦片,大部分是给王顺喜准备的,没料到王顺喜改变了主意,不再经营鸦片生意,让西伯来措手不及,几百箱鸦片压在手里。他给了张祖仁一些,还有三百箱货,堆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

若是以前,西伯来的货销完了,早就返回了。这次压了货,他才被困在了洪江。

另外,张祖仁等鸦片烟馆经营者,为了屯货,家里都辟有仓库。从这些仓库里,也搜出了大量鸦片,共有两百三十九箱。

这五百多箱鸦片,胡不来并没有上报,他和王顺清商量以后,全部瞒了下来。

胡不来的公文中说,还有财物若干。这所谓财物,既有银票,也有现银,还有珠宝玉石等。胡不来特别注明,由于数量太多,且因为不是鸦片,因此暂未造册登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把这笔账搞清楚。不搞清楚,有个巨大的好处,参与行动的人,每个人都可以趁机隐瞒一些银子什么的,让大家都得到好处。既然大家都得了好处,那就是共同犯罪,谁也别想坏别人的事。

此外,查封的物业实在太多,每一个都是大商人,家里的各类财物,数量极其可观。胡不来和王顺清所能用得上的存放场所,也就是汛把总署和巡检司两个衙门,堆放鸦片,已经显得异常拥挤,根本不可能再将那些财物集中。因此,这些财物,全部集中在几处查封的物业中封存。

不原地封存而是集中起来,胡不来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如果原地封存,假若古立德真的要一一核实的话,账目会相对较清楚。集中封存就会乱,一乱就有空子可钻。某一处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因为经手人多,便无从查起。

就是用这种办法,胡不来和王顺清私分了大量财物。一夜之间捞到的财物,甚至比很多洪江商人一辈子赚到的都多。

干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心里实际是忐忑的,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贪了,隐瞒的数量太大,若是引起古立德的怀疑,专案查这件事,自己就麻烦了。后来,胡不来才知道,因为古立德不可能亲自去现场,各路查缴鸦片的队伍,分别由周永槐、赵廷辉、张俊录以及几位师爷率领,那些人的心更黑,瞒下来的财物更多。除洪江之外,整个黔阳县上报查缴的烟土,仅仅只有九十多箱,而且,报上这个数字,还是三天之后。

古立德知道,鸦片涂毒中国,情况非常严重,但对于黔阳县境内到底有多少鸦片,并没有具体数字。仅仅一个洪江,就查缴了两百多箱,他认为是一个巨大的成果。为了给全县禁烟运动树立一个榜样,也为了震慑鸦片贩运、经营的商人,古立德坚决亲自前往洪江,主持销烟。

次日一早,古立德便往洪江赶,吃过午饭,听取了胡不来和王顺清关于洪江禁烟的汇报。古立德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肯定了胡不来对英国人艾伦·西伯来的处置。他说:“外人涉及邦交,容易酿成国际事件。但凡涉及洋人,一定要慎之又慎。王大人有关西先生的处置方法颇为得当。胡师爷可形成一个文字材料,我发往全县,以后但有此类情况,可依例处理。”

饭后,王顺清问古立德,是否需要午休,他已经安排了房间。古立德摆了摆头,说:“禁烟是一场战争。前方在打仗,我怎么能睡得着?你去把马智琛叫来,我和他谈谈。”

见到古立德,马智琛立即行跪拜之礼。

无影神手案破获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去了县城,秘密调查采花大盗案。春节前,古立德又给了马智琛另一个任务,派他回到洪江,了解洪江鸦片行业的情况。古立德和马智琛的这次谈话,是秘密的,除了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连胡师爷也被排除在外。

古立德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见他对自己行大礼,一把将他拉起来,说:“我们私下接触,别那么多讲究,坐着说话。上次,你说,洪江很多商人和官员之间,有秘密的经济来往,这些事,查清楚了没有?”

马智琛摆了摆头,“这种事,做得都极其秘密,很难查。道听途说的事很多,但这类事,通常都是秘密进行,根本拿不到证据。”

古立德说:“你的意思是说,几乎所有的大商人,背后都与官员有勾连?不会这么严重吧?”

“恐怕比想象的还要严重。”马智琛说,“据我了解,商人们负担最重的,是各种捐税,他们每做一百两的生意,官府就要抽走四十两左右的捐税。再扣除成本,只要稍不留神,做一笔生意,就可能亏损。所以,商人一定要想尽办法巴结官员,以便逃漏一些税费。”

这个情况,其实古立德也清楚,可他无能为力。在朝廷不整顿吏治、不降低税费的情况下,打击这类事,等于和天下为敌。古立德转了一个话题,问:“我让你盯着这次禁烟行动,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马智琛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鼓励道,“你直说好了。”

马智琛说:“以前,我觉得商场很烂,现在我才知道,官场比商场更烂。这次禁烟,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联合行动,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捞足了好处。他们行动的时候,只要看到可以拿的,顺手就拿。他们进去的时候,只是带着武器,比如刀什么的,出来的时候,每人都背了一个大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