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立德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某一两个清廉的官员,能拿这种全面的贪腐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他抓得了这么多吗?就算能抓,还有官员办事吗?如果没有官员办事,这个国家不是完了?以前在京城,他所能感知到的贪腐,还只是在幕后进行,到了地方之后,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明目张胆。

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秘密调查官员和商人之间的贪腐行为,他想在剿匪和禁烟之后,来一些肃贪行动。然而现在,他困惑了,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马智琛离开之后,古立德对胡不来说:“我们去看看张祖仁吧。”

张祖仁挨过暴打,又因为屡次犯烟瘾,早已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浑身上下,不是血迹就是鼻涕眼泪,脏污不堪,萎靡不振。他原本就是一个病秧子,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本就只有半条命的他,此时大概仅剩四分之一条命了。

古立德见了张祖仁,说:“这是张掌柜吗?张掌柜怎么成这样了?”

张祖仁见到古立德,心里还存有侥幸,以为这些贪官只不过想多要点钱,才会将自己往死里整。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自己有的是钱,花钱买快乐,是他的人生准则,只要给他烟,要他多少钱都行。若是再给他自由,就算拿走他一半的家产,也无所谓。

“古大人,请救我。”张祖仁哭喊着说。

古立德装着如梦方醒般:“真是张掌柜?你们怎么这样对张掌柜?快快,给他松绑。”

王顺清似乎有些为难,道:“古大人,他是个大烟鬼,一旦松了绑,他会发疯的。”

古立德说:“没事的。有事我负责,快松绑。”

王顺清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解开了绳子。

张祖仁向前移动身子,可是,他被捆了太长时间,又捆得结实,手脚都是麻的,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他的身子想向前动,脚却迈不开,整个人倒在地上。即使如此,张祖仁也没有停下,他爬着到了古立德面前,跪下来,叩了三个头,涕泪四下:“古大人,您大恩大德,一定要救我。”

古立德倒是好脾气,说:“我已经命人解开了你啊。”

张祖仁浑身颤抖着说:“我要抽烟,抽烟。”

古立德说:“去,给张掌柜弄点烟来。”

胡不来和王顺清都不清楚古立德要做什么。不过,他既然这样命令,一定有他的道理。王顺清再次使了个眼色,一名汛兵离开了。不多久,汛兵拿了烟膏进来,还带了一根烟枪。这是一根最普通的烟枪,若是用张祖仁的那几杆名贵烟枪,可换来几十万杆这类烟枪。

张祖仁见了烟和烟枪,简直比见到爹娘还亲。他扑过来,一把抢过来,熟练地往烟枪里填烟膏,填好后,才意识到,还差一样东西,火。

“火,快给我拿火来。”张祖仁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动。这是王顺清故意整张祖仁的,他就是要让张祖仁看着烟吸不得。

张祖仁于是抓狂,在房间里四处找,房间里找不到又要出门去找,却被门口的汛兵拦下来。他只好转身,跪着求,每一个人面前都跪,都叩头。

古立德说:“去给他点一盏灯来。”

王顺清再次递眼色,汛兵离去。古立德看到了这些细节,心里有些恼火,敢情所有一切,都是被王顺清控制着啊。自己这个县官,算什么?不过此时他要打开局面,一切都得依靠王顺清,也不好和他翻脸,只是在心里记着了。

汛兵拿来了灯,张祖仁立即凑过来,点燃了烟,猛吸一口,顿时全身舒泰。

等张祖仁一泡烟吸完,古立德说话了:“张掌柜,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吧?”

“能,能,能。”张祖仁说,“古大人,有话您就说,我再吸一泡。”

张祖仁再一次往烟枪里装烟。

古立德说话了。他先拱了双手,向上举了举,才说:“皇上下了旨,在全国禁烟。不是我古立德要为难你,我是朝廷命官,一切都得听朝廷的,听皇上的。”

张祖仁说:“是是是,我知道。”

“知道就好。”古立德说,“你的事,我会向上表奏,一切由上面定夺。”

张祖仁意识到,关键时刻到了,也顾不上抽烟,跪到古立德面前:“古大人,请您开恩,一定要救我。要什么价,古大人只管说,我保证不还价。”

古立德脸色一变:“要什么价?我要大清国国泰民安,你出得起这个价吗?”

张祖仁吃了一瘪,半天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继续道:“你给我听好了,明天,我要在洪江销烟。你和其他人犯,都要到场。你必须好好配合官府的行动,不准乱说乱动。你如果搞破坏,我会将你就地正法。”

张祖仁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是说:“是是是,我听古大人的。”

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他们担心张祖仁乱说。张祖仁如果将自己的家产情况告诉古立德,事情就出大麻烦了。最害怕的,自然是胡不来。他实际将所有的赃物分成了三份,自己拿了两份,明确向王顺清说,那一份是给古大人的。所有被他们瞒下的财宝,被他们分成了四份,他同样是拿两份,说明其中一份是给古大人的。另外两份,一份给了王顺清,另外一份,则由章益才等人按不同比例分配。这事如果让古立德知道,他肯定会杀了胡不来。

古立德也曾想过审一审张祖仁,转而一想,张祖仁是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罪大恶极,民愤极大,根本不需要审。再说,自己禁烟,就是要采取雷霆之势,打出影响,打出威风。如果把其他一些事情牵进来,那就扯不清了。

离开汛把总署,古立德又赶去了沅江边的演武场。洪江这地方,在两水汇会处,土地十分珍贵,很难有大片土地。只有这一处,离洪江城有几里路远,又临江边,所以有一块大场所,被辟为汛兵的演武场。此次销烟,古立德选中了这个地方,他要在这里挖一个大坑,十五丈长,三丈宽,两丈深。这样一个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明天就得要,今天下午才正式开工。

古立德说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和王顺清都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完成。

古立德说:“为什么不可能完成?世上没有完不成的事。你们可以多找些人,轮班挖,每一个时辰换一次班,昼夜不停。工价也可以给他们开高一些,反正是一天嘛,就给他们十倍的价,又能有多少?我们这次禁烟,收缴的财物不少,从那些赃物里面拿出一部分,也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了古大人这句话,两人都觉得事情好办了。哪里需要十倍的价?十倍的价是报给古立德的,给那些人,只要两倍的价就可以了。

古立德特意赶到这里,是要看一看工程的进度。为了表示重视,古立德还拿起锨,陪着民工们干了一阵。

县太爷亲自干这种苦力活儿,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民工们都感激这个清官大老爷,干劲真正是倍增。

从工地回来,古立德又亲自审定布告。那时候没有印刷机,所有布告,都得人工抄写。这类事原本是师爷的事,可此次时间太紧,要抄写的布告又多,古立德竟然亲自拿起笔,抄了十几份。抄好之后,又分派给汛兵巡检,在洪江城里四处张贴。古立德本人也贴了两份,一份贴在汛把总署门前,一份贴在巡检司。

听说古大人要销烟,整个洪江城轰动了,一大早,人们早早吃过早餐,全都跑到演武场来看热闹。太阳才刚刚升起,演武场上已经围满了人。虽然才刚刚进入四月,南方的太阳就显示了威力。早晨出门时,天气尚凉,人们穿的衣服多,到了中午,就已经浑身燥热。大水池四周,早已经由汛兵把守,寻常人等,只能在划定的圈外观望,不准近前。大坑的南边,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高一丈,长三丈。台子没有上盖,裸露着。台子正中,有一根大柱,柱子上挂了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两个字:销烟。台子前端,还挂了一条横幅,上面的字,是古立德昨晚亲自写的:烟毒猛如虎,误国害民,必除之而后快。

到了规定时间,胡不来先上台主持,第一项,请古大人、王大人、章大人、杨塘长等上台。

太阳实在太大了,古立德等上台的时候,有一名汛兵替古立德撑着油纸伞。古立德站到台上,往下面一看,周边全是人头,别说是打伞,连戴草帽的都少。自己独自撑着伞,还是由一名汛兵撑着,太引人注目。古立德转过身,对那名汛兵说:“好了,你下去吧。”

汛兵离开,古立德便在太阳底下站着。那大太阳晒得他发晕,不一会儿,全身就汗湿了。也正是如此,古立德在民间,便有了很好的政声,以至于后来多少年,洪江都传颂着有关古立德的故事。比如亲自挖坑,比如大太阳下面,和民众一样不打伞不戴帽。

胡不来宣布销烟仪式开始,第一项,把贩卖鸦片、开办烟馆、吸食鸦片的罪人张祖仁、刘国忠、严律在、朱正芳、赵伟鸣、邵建新、吉永津、罗正华、周三发、余成仓、杜四喜、雷天押上来。

话音落,汛兵们押着一介人犯,走到台前。每个人犯均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竹签,写着他们的罪名。有贩卖鸦片的,有开烟馆的,有吸食鸦片的。

这些人站好之后,胡不来请古大人讲话。

那时候没有扩音器,连电喇叭都没有,只有一种不带电器的喇叭筒。古立德接过,开始演讲。他说:“鸦片烟者,产自外洋,流毒中土,买食之人,破身家,伤性命,犯法律。奸淫盗贼之事,可以由此而生;少壮老弱之人,可以由此而死;富厚豪华之家,可以由此而穷;聪明英俊之子弟,可以由此而愚不肖;家居美食安坐之人,可以由此而枷杖,可以由此而绞候、徙流;至于伤风败俗,败坏伦常,害在人心,更有不可言者…鸦片一日未绝,国无宁日,民无宁日。本官今天在此宣布,只要本官执掌黔阳,就绝对不允许有鸦片存在!本官郑重请求黔阳全县的父老乡亲见证。”

围观的老百姓们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叫好声。

说过之后,一名汛兵送上一杆烟枪和一把锤子。另外两名汛兵抬上一块石板。古立德接过锤子,几锤将烟枪砸碎,然后说:“我古立德如果言而无信,便如这烟枪,任由黔阳百姓砸碎,我决无怨言。”

民众顿时欢声雷动。

古立德将喇叭交给胡不来,退到后面队伍之中。

胡不来拿起喇叭,又有两名汛兵上前,对着众人,展开一块白布。胡不来宣布说:“这是朝廷颁布的禁烟条例,昨天晚上,由古大人亲自抄写,本人在此给乡亲们念一念。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佑人等俱杖一百,徒三年。如兵役人等藉端需索计赃,照枉法律治罪,失察之汛口地方文武各官,并不行监察之海关监督,均交部严加议处。重治吸食,广传戒烟药方,期限一年戒绝,过期仍吸食者,平民处死刑,官吏罪加一等。不但犯官治罪,其子女不准考试。邻里互相监督,对知情不举,包庇吸食者亦予治罪,对举报者重赏!”

师爷念完禁烟条例之后,古立德接过喇叭,威严地道:“我宣布,销烟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经准备好的汛兵们,纷纷打开堆在面前的木箱子,从里面拿出鸦片烟。这些鸦片烟是生鸦片,被包成条状。汛兵把鸦片烟包装用刀砍破,扔进大坑中。坑的深度早已经低过了水平面,沅水自然渗入,里面有了半坑水。一百多箱鸦片,因为全都是烟膏,投进水中之后,不容易化开,便有专门的汛兵,拿着竹竿、钉耙等器具,在水中搅拌。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扔鸦片烟膏之时,另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投入盐巴。这些盐巴,对鸦片烟膏,有化解作用。

要将一百多箱鸦片投入大坑之中并不难,难的是投进去的鸦片还必须化解,就需要时间。所以,整个抛烟过程,花去了两个时辰。虽然天热,虽然时间很长,百姓却兴趣未减,还不断有人跑来。毕竟,平时娱乐活动少,这类事情,也让老百姓找到了娱乐,简直比唱大戏还精彩。

鸦片全部扔入水坑之后,杨兴荣上台禀报:“古大人,鸦片烟已经全部扔入水坑,请大人定夺。”

胡不来拿起喇叭下令:“倒石灰。”

汛兵们立刻把一袋袋石灰倾倒入水池,水池之中沸腾起来,冒起一阵阵白烟。

古立德对着喇叭喊话:“各位乡亲父老,鸦片在石灰之中浸泡几个时辰之后,我们将挖开水池,引入沅江之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鸦片烟才算销毁。然而,销毁鸦片,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贩卖鸦片之人还存在,只要吸食鸦片之人还存在,鸦片之害,就永远无法根除。为了彻底铲除鸦片之害,对于贩卖鸦片罪大恶极者,必须予以严惩。对于吸食鸦片,枉顾国法人伦者,必须予以严惩。”

百姓中,顿时骚动。

古立德指着下面那一排人说:“你们好好看看,下面这些人,就是洪江鸦片的祸首。中间这个,张祖仁张财东,他在洪江开有八间鸦片馆,靠贩卖鸦片成了洪江首富。整个洪江的鸦片,至少有一半,是他弄进来的。本县进行过统计,他的烟馆,每天的吸食者,便有好几千人次。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民众最初是一通乱吼,谁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开始集中,便是一声又一声地喊:“杀!杀!杀!杀…”

张祖仁听信了古立德的话,以为真的只是陪斗。来之前,他向汛兵要烟,汛兵不肯给。他便耍赖,说你不给烟,我就不去。汛兵真的给了他烟,他美美地抽了一泡,这才上了路。最初,看到那么多烟被毁了,他一是心疼,二是暗想,整个洪江,就收了这么一百多箱烟?不可能。不久前,西先生拉来洪江的,就有五百箱,加上洪江原有的库存,怎么也应该有六七百箱吧。他开始意识到,这里被销毁的,仅仅只有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被人隐瞒了。

被谁隐瞒了?这不需要想,肯定是古立德一帮人。

想明白这一点,张祖仁暗暗惊喜。既然古立德想借此大发一笔,往后说不定还要依靠自己赚另一笔呢,毫无疑问,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可这个念头才闪过不久,就听到百姓的喊杀声,他大吃一惊。

古立德捞了那么多钱,会不会杀人灭口?这么一想,他全身都软了,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台上的古立德挥了挥手,指着另一个人,说:“还有这个人,罗正华,他原本也是洪江的富商。可就是因为吸食鸦片,不光败完了家,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卖到了窑子里,后来又逼着妻子做暗娼。妻子受不了如此屈辱,跳沅水自杀。罗正华再无值钱的东西可卖,便开始偷盗。乡亲们说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这次,不再需要前期的混乱,所有人一齐喊:“杀!杀!杀!杀…”

古立德道:“既然是民意,本官也无话可说。俗话说得好,民意不可违啊,违民意就是违天意。今天,本官就顺应民意,为民除害。刀斧手听令。”

旁边立即出现一排提着大刀的刀斧手,他们走到一排人犯前,大叫一声:“有。”

古立德道:“把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给本官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