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荣说:“两百多万斤,一天怎么销得完?假的吧?”

胡不来说:“两百多万斤,一天当然销不完。林钦差的这次禁烟行动,已经持续了很多天,现在还在不断销烟。”

章益才说:“那一天也要销毁十多万斤。”

胡不来说:“大家都知道,林钦差赴广东前,总督鄂湘两省。离开总督府之前,他已经密令鄂湘两省官员,一旦广东禁烟,立即在鄂湘两省响应。”

章益才说:“这么说,原来不是朝廷下了禁烟令?”

胡不来说:“朝廷不下禁烟令,哪来的钦差大臣?又哪来的禁烟行动?”

杨兴荣问:“既然如此,朝廷的禁烟令在哪里?”

王顺清知道这是一次赚大钱的机会,当即一拍桌子:“老子日你个乖,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们算什么东西?朝廷难道还要给你们发禁烟令?你们配吗?都给老子听好了,朝廷早已经下过八道禁烟令,这次,朝廷是要动真格的。”

胡不来立即接过去说:“王大人说得对。朝廷的禁烟令,早就发了。现在,我们是执行朝廷的禁烟令,呼应林大人在广东禁烟。古大人说了,谁反对禁烟,先把乌纱帽取下来再说话。”

王顺清指着杨兴荣说:“去,派几个人去张记油号,把张祖仁张大掌柜给老子请来。”

张祖仁财大气粗,平时并不怎么把王顺清放在眼里。另一方面,王顺清、王顺喜兄弟,又是自己做鸦片生意的靠山,他也不敢明着和他们翻脸。听说王顺清有请,他抽足了鸦片,然后叫上轿夫,抬了轿子,来到汛把总署。

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替张祖仁掀开轿帘,讨好地说:“张大掌柜到了,快请,里面请。”

张祖仁派头十足地下了轿子,整整衣衫,抬头望了望大门,迈开步子,向里面走去。由于鸦片损害了身体,张祖仁瘦得像猴一样,整天都病怏怏的,只有抽足了大烟,精神头才会好起来。

杨兴荣和邹中柱几个站在门口。张祖仁立刻堆起笑脸,先从怀中拿出一些碎银,每人塞了一些:“兄弟们喝茶,喝茶!”

杨兴荣收了银子,眉开眼笑:“张大掌柜的,把总爷和胡师爷恭候多时了,快请!”

张祖仁开玩笑说:“哦,原来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啊?要胡师爷和王大人等我。”

张祖仁每次出门,都有四个保镖保护。以前到汛把总署,保镖也都会跟着进去。可这次有些不同,杨兴荣和邹中柱伸手,将保镖拦在了外面。

张祖仁进门,在主堂并没有看到王顺清。有一名汛兵伸出一只手,道:“张掌柜,这边。”

张祖仁跟着汛兵走到了后院。胡不来、王顺清以及章益才坐在后院的茶几边,正在喝茶,对于张祖仁的到来,似乎不冷不热。

“见过胡师爷,王大人。”张祖仁忙鞠躬行礼。

王顺清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张祖仁从王顺清的身上感觉到一股冷气,心中暗想:这个丧门星,不晓得哪根筋又不对了,老子肯定又要破财了。

胡不来用扇子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张大掌柜,请坐。”

张祖仁坐在茶几边,和王顺清挨着,又向王顺清抱拳道:“见过王大人。”

王顺清把眼一瞪,喝道:“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张祖仁吓得一哆嗦:“王大人,这是…何意呢?”

胡不来自顾自端起茶,品了一口,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王顺清看了看胡不来,又看了看一脸惊诧的张祖仁,说:“姓张的,今天请你来,是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张祖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借东西呀,不用借,把总大人看上什么,我都送!”张祖仁以为,王顺清看上了自己那几杆好烟枪。烟枪虽然好,但为了巴结把总大人,送给他也是值得的。除此之外,张祖仁府上还有不少宝贝,但那些东西,他藏得很好,秘不示人,估计王顺清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同时,张祖仁暗想,王顺清如此贪婪,就是喂不饱的狼,这何时是个尽头啊?得找个机会,去府台大人那里告他一状,最后让他满门抄斩。

其实,同样的念头,张祖仁不止转过一万遍。但转过之后,很快又会否定。其一,王顺喜还是自己的搭档。若是灭了王顺清,王顺喜恐怕也跑不掉,自己再做这个生意,能不能稳得住?其次,就算把王顺清整下去了,上面再派一个把总来,能比王顺清好到哪里去?

王顺清一拍大腿:“痛快,老子这次借你的东西,本来也是不准备还的!”

张祖仁一愣:简直是土匪行径啊!和抢有什么不同?但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满,说:“把总大人,您究竟要什么?我借。”

胡不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顺清黑着脸,伸出手指着张祖仁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老子要借你的脑袋!”

张祖仁张口结舌:“什么?把总大人…开什么玩笑?”以张祖仁的头脑,他是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的。他以为王顺清就是开玩笑。

王顺清脸黑如锅底,一拍茶几,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大喝:“来人啦!把贩卖烟土、开烟馆、祸害洪江百姓的大奸商张祖仁给老子捆起来!”

杨兴荣和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一根绳子套在张祖仁身上,片刻,就把张祖仁捆绑得结结实实。

张祖仁杀猪一般大叫:“误会呀!胡师爷,王大人,章大人,这肯定是什么地方误会了…”

胡不来慢慢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张祖仁面前,看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张大掌柜的,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需要你这颗脑袋…就委屈你一下了!”

张祖仁脑子里嗡的一声,人就软成一团。

王顺清一挥手,几个人就把张祖仁拖了下去。

张祖仁被拖下去之后,胡不来放下茶杯,说:“西先生应该来了,我们去迎接他。”

王顺清不乐意:“老子日你个乖,一个快跑路的洋鬼子,迎接他做什么?依我看,一刀剁了,一脚踢进沅江,一了百了!”

胡不来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听王顺清这么一说,他停下了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望着王顺清,摇了摇头:“王大人,你都答应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怎么又节外生枝呢?”

王顺清嘿嘿一笑:“我不是想帮你省点事嘛!我和你谁跟谁呢,同舟共济嘛!”

胡不来严肃地道:“洋人的势力很大,涉及洋人的事情就没有小事情。林钦差因为是钦差,有圣上的御旨,所以,他敢对付洋人。可我们是谁?你王大人虽然是官员,但也是小芝麻官。我老胡呢?连官都不是,只是一个穷师爷。所以,我们做事,打击奸商可以,杀几个烟贩,也没有问题。但涉及洋人,一定要慎重,要小心,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能冲动。”

王顺清暗想,还真像回事,谁不知道这些,还要你说?口里却说:“胡师爷,你心细,考虑得周到。我一切听你的。”

话音刚落,一名汛兵进来,对王顺清说:“大人,西先生来了。”

胡不来和王顺清出门,见西先生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上。艾伦·西伯来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还套了呢子长大衣,头戴礼帽,手持文明棍。见胡不来和王顺清出来,他立即站起,把礼帽拿下来,放在胸前,向胡不来和王顺清微微一鞠躬:“王大人,章大人,胡师爷,抱歉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

胡不来心里有点不爽,暗想,这洋人就是没教养,连幕比僚重都不懂。同时,他也不想和西先生计较,双手一拱,笑吟吟地道:“西先生,请坐。”

艾伦·西伯来还没坐下,胡不来和王顺清、章益才三个人先自己坐下了。艾伦·西伯来在洪江到处都会受到礼遇,这次见三人似乎有点不对,颇有些惊讶,看了看两位保镖,用英语说:“华生,杰克,你们坐吧。”

艾伦·西伯来的两个保镖原是站在那里的,听了主人的话,两人靠墙坐下来。艾伦·西伯来自己也坐下来,问:“王大人,章大人,胡师爷,你们把我找来,不知有什么事?”

有一名汛兵替他们送上茶。胡不来指了指茶碗:“西先生,请。”

艾伦·西伯来端起茶,眼神有些诧异,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王顺清端起茶,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胡不来慢条斯理地品着。

艾伦·西伯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看到两人都饮了茶,他勉强饮了半杯。

胡不来一脸微笑:“西先生,这茶如何?”

艾伦·西伯来神色严肃,似乎在思考,良久,才回答道:“有点苦涩,苦之后呢,又有点甜!”

胡不来会意一笑:“西先生,实不相瞒,这茶是老茶,名字叫苦根茶,唯一的优点就是苦后有点甜,就好比人生一样,总有苦有甜的时候。”

艾伦·西伯来点了点头。

胡不来笑道:“这茶在湖南是普通的茶,但若到了你们国家,可就身价百倍了呀!”

艾伦·西伯来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他的主要生意就是从英国贩卖鸦片到中国,再从中国运茶叶回英国。不过他运的都是中高档茶叶,还真没有运过中国最差等级的茶叶。难道胡不来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

或者,他们今天请自己到衙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艾伦·西伯来暗想中国人做事情喜欢拐弯抹角,玩小聪明,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岂不是更好?他在洪江这地方,通讯不便,还不知道林则徐在广东禁烟的事。

艾伦·西伯来有些疑惑地问:“三位大人,今天请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胡不来一拱手,笑道:“没事,好久不见了,就是请西先生来喝茶,聊聊天…”

胡不来的话还没有说完,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抽打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号叫声:“饶命啊!我招,我什么都招!”

艾伦·西伯来一惊:“好像是张掌柜的声音?张掌柜犯了什么事?”

王顺清义愤填膺地道:“不错,正是缺德无良的奸商张祖仁!”

艾伦·西伯来猛地站起来:“什么?奸商?”

胡不来慢条斯理地道:“西先生,你们西洋通讯发达,应该已经知道,朝廷派钦差大臣林大人在广东禁烟的事吧?”

这个消息对于艾伦·西伯来绝对是晴空霹雷。清政府已经下了八道禁烟令,除了极少数地方做做样子,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禁烟行动。现在这个胡师爷竟然说,朝廷派钦差大臣去禁烟,真有这样的事,自己岂不是大祸临头了?

他说:“这是真的吗?”

王顺清说:“老子日你个乖,这种事,还能假?假传圣旨,那是杀头的罪,谁敢?”

胡不来说:“林大人在广东,已经烧了两百万斤鸦片。我们也接到上司命令,从今天开始,查禁鸦片。我们经过调查,发现张祖仁是最大的鸦片商人,就把他抓来了…”

艾伦·西伯来惊讶无比,良久,他才试探着问:“贵国政府早就下过禁令禁烟,但民间泛滥成风,如何能够禁止?”

胡不来正色道:“那是以前法令不严,这次,朝廷下大决心禁烟,留鸦片就不留人,我看谁还敢贩卖,吸食鸦片。”

张祖仁的惨叫还在一阵阵传来,艾伦·西伯来的心也在一阵阵颤抖。华生、杰克两人惊疑不定,不知道胡不来和王顺清在搞什么名堂。

胡不来一本正经地问:“据我所知,西先生是做茶叶生意的吧?”

艾伦·西伯来明白胡不来是明知故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