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不明不白啊。”王顺清说。

“有些事,还是别弄那么明白的好。如果要清清白白,张祖仁的所有家产,全都要登记造册。你自己想清楚,明白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顺清在官场这么多年,许多道理,他是懂的。听了胡不来一番话,他不出声了。

胡不来说:“不会当官的人,只知道赚一种钱,会当官的人,所有事,都可以赚钱,而且,要赚得理直气壮,顺理成章。”

王顺清故意装糊涂:“怎么赚?”

胡不来是师爷,属于官场边缘人,自以为对官场十分了解,但与王顺清这种浸淫官场十几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相比,还是有些距离的。胡不来并不完全了解王顺清心中所想,还以为王顺清糊涂,当了十几年官,连门都没摸清。胡师爷于是当师爷,对王顺清说:“这件事,你先摸个底,造个册,把整个洪江与鸦片有关的人,全部分门别类,每一类都记载清楚。”

王顺清说:“这个事,要完全搞清楚不容易。但如果把大部分搞清楚,还是不难的。”

胡不来说:“我想,主要有这么三类。第一类,鸦片销售商,比如自己运输的,以及接货以后在当地或者外地销售的。”

王顺清说:“这一类,主要是西先生,他是西洋人,难道也要对他动手?”

胡不来说:“西先生这件事非常特殊,先看一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怎么处理。除了西先生以外,我们要在洪江找几个典型。这件事,只要你我有数就行了,这几个典型,肯定是要杀头的。”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这十几年来,他确实搞了不少钱,但为了谋财而害命的事,他可从来没有干过。眼前这个胡师爷,为了自己捞钱,竟然连人家的命都要,太可怕了。这话,他自然不能说,只能在心中认定,此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一定要想办法将他从身边搬走。

胡不来说:“这些人,如果不死,要搞他们的财产,不容易。毕竟,他们活着,财产就是有数的。只有他们死了,财产多少,没有任何人清楚。这样,我们的余地,才会大得多。”

王顺清轻轻地哦了一声。

胡不来接着说:“还有一种人的钱可以搞,就是那些吸鸦片的人。如果把他们抓起来,他们就生不如死。让他们的亲属缴一笔钱,才能放人。”

花蝴蝶说:“这真是个赚钱的好门路,那些抽大烟的人,根本不可能戒掉,就可以抓了放,放了再抓。”

胡不来说:“花妹妹说得对。这是一门很好的生意,可以一直做下去。”

王顺清说:“按你的意思,这烟会一直禁下去?如果一直禁下去,这笔生意,大概做几年就没有了。”

胡不来摆了摆头:“我估计,根本禁不下去。”

王顺清又是一惊:“禁不下去?”

“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你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谈禁烟。”胡不来说,“这个世道,到处都是贪官。贪官肯定不希望禁烟,只是一小部分清官闹着禁烟,当然,也有一部分贪官,看到禁烟有利可图,就跟着一起闹。这些人,能成什么气候?他们还能把天下的贪官全杀光了不成?杀不光,贪官就会杀他们。”

花蝴蝶又说了一句不知深浅的话:“那不是说,这个世界,贪官永远都会横行下去?”

胡不来说:“贪官不是横行。贪官也要生存。官场如果没有了贪官,也就不叫官场了。人们为什么要当官?不就是为了黄金万两吗?没有财富没有美色,谁还有动力去当这个官?”

※※※※※※※※※

朝廷刚才下发圣旨,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林则徐丝毫不敢停留,打点行装,前往广东上任。一场震惊世界的禁烟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古立德剿匪,大奏凯歌而还。

事实上,古立德的所谓奏凯歌,水分大得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上次剿匪,被土匪大败,这次若是再败,自己肯定玩不下去了。而土匪极其嚣张,他也完全没有把握一次击败土匪。相反,他只需要一次所谓的胜利。

古立德需要这次胜利,有两大原因。其一,他需要向朝廷报功,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否则,他若在黔阳县禁烟,朝廷中只要有人拿他剿匪失败说事,他的麻烦就大了。其二,他在黔阳禁烟,必须不能有任何干扰。如果他在前面禁烟,土匪在后面闹事,他就会两面受敌。

所以,古立德这次剿匪,暗中给土匪留了一条逃跑的通道。

民团出现在野狼谷十分突然,狼王千人斩措手不及。古立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开始就是猛攻。上次用的四门火炮损失了两门,这次,他又想办法购置四门火炮,还从靖州协借了两门,总共是八门火炮。古立德在两翼各安置了一门火炮,主攻方向,安置了五门炮。还有一门炮,安在土匪逃跑的路上。大炮连轰两轮,野狼谷中狼王构筑的寨门,便被轰塌了。随后,古立德发起冲锋。

野狼帮没有防备,顿时乱成一团,民团几乎没费多大的劲,便冲破了土匪的防守。狼王见势不妙,立即组织反击,彼此杀成一团,一直杀了一个晚上,彼此都有较大伤亡。当然,伤亡最大的,还是土匪。

土匪付出的代价虽大,也还有效果,将外围阵地又夺了回来。

古立德见再也攻不进去,又到了白天,便改变策略,只是围着,不主动进攻。此时,主动权在古立德手上,他不用担心。反正土匪被自己围在里面了,时不时放一炮,即使不能炸死几个土匪,也能吓他们一下。

狼王千人斩却不能等死,他时不时组织一些小规模的进攻,倒不是想打败古立德,而是像上次一样,想搞清楚古立德的兵力部署,看能不能找到弱点,突围出去。

古立德的弱点自然不难找,他原本就给狼王留了一条通道。

狼王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条通道存在的,古立德并不清楚,下半夜的时候,野狼帮开始突围。一开始,古立德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等土匪大多数突围之后,古立德开始两面进攻。一是他在土匪突围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力量,这些力量并不是为了阻截土匪,而是要追在他们后面打。毕竟,土匪失去了熟悉而有利的地形,不敢和民团硬抗,更不敢反击,只敢一味地狂奔。古立德便抓住土匪的这种心理,消灭土匪的有生力量。另一个方向,是更多的民团,由古立德带着冲进了狼窝。随后,古立德又将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追赶土匪,另一部分,留下来毁坏匪窝。

土匪拼命逃跑,只担心跑慢了被追上杀死,所以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古立德很清楚这一点,对土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一天一夜。直追得土匪们魂都吓掉了,民团也跑散了架,古立德才下令退兵。

本来,野狼帮收拾了飞鹰帮之后,队伍一下子壮大,有了七百多人。可经此一役,被民团打死、打伤以及俘虏的,就有一百多人,又有些小土匪吓破了胆,趁乱逃走了。等狼王稳定心神之后清理人数,身边竟然只有两百来人,后来又陆续有些跑散的土匪找回来归队,也只有三百多人。一仗就让狼王损失了一半人马。

狼王对古立德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可一时之间,他还真不敢和古立德硬碰。因此,后来的好一段时间,狼王都不再在黔阳县境内活动。

当然,这些内幕,古立德并不清楚。他仅仅只是从土匪死伤以及俘虏数字上判断,土匪损失了一百多人。而他上奏的时候,自然要加进一些水分,将这个数字扩大了一倍,成为打死打伤土匪三百多人,彻底毁掉了匪巢野狼谷。他之所以没有谈到俘虏,是因为他接下来在县里开了一次公判大会,将那些抓到的土匪全部杀光,只留了一个年龄不满十五岁的小土匪。

古立德留下这个土匪,倒不是怜惜他未成年,而是需要一个人回到土匪队伍中,帮古立德传递一个信息。

古立德的这个信息说起来很简单:立即离开匪窝,回家当农民去。只要是现在回家的,以前无论做了什么坏事,一律不予追究。若是现在不走,将来抓住了,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将这件事处理完,年关到了。朝廷到了年关都要封印,也就是放假了,而且这个假期放得很长。但几乎所有官员,都是异地做官,哪怕是很长时间的假,也难得有时间回家,最多就是将家人接来团聚。地方官也封印,可因为地方事务繁杂,一些勤勉的地方官,即使是封印了,也还处理政务。

古立德的家在山西,为官多年来,他和妻子之间聚少离多。哪怕是大儿子成家立业,他也没有回去。像往年一样,时近年关时,他便给妻子写信,让她来和自己团聚。这次,妻子只带了小女儿古静馨,赶到黔阳。

过完春节,传来了林则徐在虎门销烟的消息,古立德迅速采取行动,在黔阳禁烟。

禁烟的重点是两个地方,一是黔阳县城,一是洪江。黔阳县还有几个镇有烟馆,规模相对都不大。一个县衙其实没几个人,和现在相比,大概也就相当于一个处的人数。这还是将官幕僚加在一起的。我们今天有官僚的说法,也有幕僚的说法,但事实上,官幕僚是三种不同的官场形态。

官,指的是正印官,也就是主掌大印的。不像现在,任何一个单位都有印,而在中国古代,印是要由皇帝发的,有印就是官,丢了印也就同时丢了官。因此,在中国古代,印把子非常重要,轻易不会假手于他人持印。同时,上级官可以摘下级的顶戴花翎,却无法夺下级的印。古人在这些事情上面,均讲究仪式感,也就因此神圣。

官以下,还有些公职人员,有品级,有顶戴花翎,却没有印,这些人,就是僚。

比如说县丞,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正八品,却没有印,只是僚。县主簿,协助县丞分管钱粮马匹、征税户籍等工作,也是僚,而且是正九品。还有一些僚,比如典史、训导、巡检、盐大使等。

僚之外,还有幕,也称幕府、幕宾、幕友,民间俗称师爷。后代往往将幕和僚连用,称之为幕僚,也让后人误以为幕僚是同一类人。其实,幕和僚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僚入流,有品级,甚至有官服,幕却没有。幕不入流,没有品级,不记入国家公职人员档案,自然也不由吏部考核。幕由官聘任,主要职责相当于今天军队的参谋加文书,属于非正式编制。原则上,幕应该比僚的地位还低,薪酬也低。但是,幕和官的关系紧密,直接参与官的很多事务,特别的幕甚至能左右官,所以,人们将幕排在僚的前面。

清代有一句俗语,叫无幕不成衙。也就是说,清朝没有一个衙门没有师爷,最少的有三五个,最多的甚至有几十个。如果是三个师爷,肯定有一个是总领一切的,相当于现在的政府秘书长,还应该有一个钱谷师爷,一个刑名师爷。也就是说,一个免责粮食财政,另一个负责刑事。

此外,县一级行政机构,还会有一些不在品级的临时聘用人员。

即使这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

这么一点点人手,要在全县范围内禁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立德不得不周密部署。县城的禁烟,自然就由他亲自主掌。洪江是黔阳县最大的镇,交给别人,古立德不放心,便将胡不来派了过去。另外还有两个大一点的镇子,分别派了周永槐和赵廷辉,另外又将自己的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派了过去。

洪江之所以只派了师爷胡不来,而没有派其他行政官员,根本原因是洪江有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这两个衙门,巡检司属于县官的管辖范围,汛把总署不是。不过,古立德认为,胡不来把和洪江汛把总署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胡不来也向古立德保证,他一定可以将洪江的禁烟工作做好。

胡不来到了洪江,并没有去巡检司,而是直接去了汛把总署。

王顺清不在,杨兴荣接待他。胡不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对杨兴荣说:“杨塘长,派个人去把把总爷叫回来,有要事商议。”

杨兴荣并不清楚王顺清去了哪里,说:“胡师爷,把总爷去了哪里,没跟我说啊。”

胡不来说:“派人去找。你去跟把总爷说,这是朝廷的大事。他知道的。”

杨兴荣刚刚派人离去,胡不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你再派个人,去巡检司,把章巡检叫到这里来。”

章益才见到来人,心中觉得奇怪。这个胡师爷,干吗不在巡检司,一定要跑去汛把总署?其实,章益才对于汛把总署的存在,是非常不满的。理论上,洪江汛把总署负责的,应该是洪江以外的土匪等类事务,而巡检司,则是负责洪江的行政以及治安事务。可是,汛把总是正七品,他这个巡检才只是从九品,根本没法和人家玩,只能将很多自己职权内的事务,拱手让给汛把总署。

话虽如此,章益才却不敢得罪胡不来。胡不来的背后是古立德,古立德是官,自己是僚,如果胡不来在古立德面前说点什么不好的话,古立德就可以立即罢自己的官。何况,洪江无影神手案,已经让古立德对自己大为不满了。

章益才赶到汛把总署,进门就向胡不来请安,然后问胡不来什么事。

胡不来看一眼章益才,道:“章巡检,你先坐一下,等王把总回来。”

章益才一听,知道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大事。既然王顺清回来还有一段时间,章益才便和胡不来谈话,最重要的话题,自然是剿匪。

章益才问:“胡师爷,听说古大人亲自指挥剿匪,一举把野狼帮灭了?”

胡不来自然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满,道:“就算是没有灭,野狼帮要想东山再起,怕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一战而剿灭三百余名土匪,就算是绿营兵,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章益才又问:“那狼王是不是已经死了?”

胡不来说:“这个,因为死的人太多,有些被火炮炸死的,连尸首都不全,暂时还无法确认。”

杨兴荣是塘长,属于正规部队,却没有参加这次剿匪行动,他不太相信古立德一介文人,又带了一些民团,能一次消灭土匪三百余名,所以问了很多细节。胡不来是有所问便有所答,但凡知道的,便添油加醋一番,若是不了解的,一语带过。

两人正谈得起劲,王顺清回来了。胡不来先把王顺清叫进里面的办公室,两人密谈了一番,然后将章益才、杨兴荣和邹中柱等叫进来。

胡不为说:“今天把你们叫来,是因为朝廷部署了一次大行动──禁烟。”

杨兴荣、邹中柱大吃一惊:“禁烟?”这洪江城里烟馆林立,他们可没有从中少得好处,若是真的禁烟,他们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章益才更进一步说:“朝廷的禁烟令,都下了八次了。”

杨兴荣也说:“这烟怎么禁?如果把烟禁了,那些抽大烟的人怎么办?他们可能会死。社会上,又不知会闹出多少事来。”

胡不来说:“这次,朝廷来真的了。不久前,朝廷已经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主持禁烟。十几天前,林钦差在广东虎门海滩当众销毁鸦片近两万箱,总重量两百多万斤。”

王顺清也禁不住叫起来,“两百多万斤?那是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