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长听了,略一沉思,然后对余海风说:“你去吧。”

余海风离开书房,心里却满是疑惑。他感觉父亲原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临了又改变了主意。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与爷爷有关吗?

当天晚上,余海风没有睡在家里,而是和爷爷睡在了一起。后来的几天,余海风大多数时间,都和爷爷在一起。爷爷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自己一生的经历。余海风将这些片段接续起来,才真正明白,王子祥爷爷说爷爷一生下了几步好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子祥认为,余兴龙一生,下得最精彩的一步棋,是二十四年前主持儿子们分家。余兴龙本人,并不完全认同这一点。他认为,人生如棋,自己这一生,确实下了不少好棋,但归结起来,有几步棋,是极其关键的。

第一步棋,是他成年时,面临事业选择。

余家祖人认为,只要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就一定会成功。所以,余家从来都不经营别的行业,哪怕余家自己有马帮,常常帮别人运送茶叶,且整个洪江,因为做茶叶生意发财的大富人,已经不少,余家也没有考虑过要经营茶叶生意。

余兴龙考虑自主创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茶叶生意。那时候,洪江的茶叶生意,主要是经贵州、云南,将湖南黑茶送到西藏。可余兴龙仅仅只做了两年,便盘下了安化的一家茶场,开始自己生产黑茶。其他茶商,也有在洪江开茶场的,可是,洪江的黑茶,市场不认,人们只认安化黑茶。在安化办茶场,也属于余兴龙的得意之作。

余记茶号的真正崛起,却是几年后余兴龙开辟的另一条运输通道,在长沙建立自己的分号。

长沙虽然是省会,但洪江商人一直不太重视。根本原因在于,和洪江相比,长沙的水路运输优势不相上下,但长沙却没有资源。对于洪江商人来说,他们可以直接走沅水进入洞庭再进入长江,根本不需要绕道长沙。仅以商业而论,省会长沙,反倒远没有洪江有名。而余兴龙在长沙开分号,却与安化茶场有关。安化茶如果经洪江运出,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通过茶马古道去云南。若是北上去汉口的话,再经洪江就绕了。

安化距离长沙很近,若是经长沙到汉口,水路也极其方便。人们之所以舍近求远,不经长沙而将茶叶送到洪江,有一个重要原因,与汉口的贸易地位直接相关。

一直以来,汉口只是一个小集镇,因为是汉江和长江汇流的入江口,后来汉口的大部分地方,在几百年前都是一些沙滩,既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种植,只是一些荒滩。后来因为江水改道,汉水的入江口,被固定在了现在的位置,慢慢才开始有人居住。明朝的嘉靖年间,汉口才只有四坊,也就是四个街道办事处,分别为居仁、由义、循礼、大智。也就在嘉靖年间,朝廷才设立汉口巡检司管理集镇。前面说过,巡检司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最多也就是加上一个街道办事处功能。而汉口巡检司,并不设在汉口,而是设在现在的汉阳。可见,当时的汉口,连一个镇级建制都不是。相反,早在唐代之时,洪江已经闻名全国,汉口却是寂寂无名,无论是规模还是经济总量,远远不能和洪江相比。

进入清朝以后,汉口的发展速度快了起来。康熙年间,汉口巡检司才由汉水南岸移到北岸。雍正五年,汉口巡检司又分成仁义和礼智两个分司。此时的汉口,已经超过出了镇级规模,但还远远不及县级建制。

汉口在这些年的快速发展,和洪江的发展,道理是一样的,同样因为黄金水道。

此前,汉口一直没有发展,地理原因固然是原因之一,商贸运输的货物,更是关键原因。当时中国腹地的货物,经汉口向下江运送的,主要是木材、桐油等,由下江向上,转入江汉运往陕西等地的,主要是粮食、茶叶等。这些物质,通过其他通道也可以运输,汉口并非必经之地。

康熙朝开放海禁,建立海关,以前通过茶马古道以及丝绸之路进行的外贸交易,迅速转向,集中于汉口,运到南京再转海运,是最便捷的通道。货物贸易需要大量的存储场所,而汉江改道后形成的大片江滩,恰好解决了这一问题。于是,汉口出现了大发展。

汉口在近代史上的迅猛发展,还是得益于茶叶贸易。

雍正十三年,废除了茶引制度,马匹的价格大跌,通过茶马古道所进行的交易成了单边交易,利润率大降。相反,通过水路进入汉口,再转运俄罗斯,却成了一条茶叶贸易的主要通道。理论上,下江是中国茶叶的主产地,安徽、江苏、浙江以及江西所产的茶叶,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湖南、湖北。可这些地方所产之茶,主要是绿茶,可俄罗斯人喜欢的,却是黑茶。加上绿茶都是散装,不像黑茶,湖北产的黑茶是压成砖,湖南产的黑茶是绑成捆,便于运输。汉口因此成了对俄罗斯茶叶贸易的重点集散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开辟了更多口岸,外国人也因此可以直接进入中国内地办商行,俄罗斯人于是在汉口开办了几间砖茶厂,汉口的发展,进一步提速。

余兴龙之所以走对了一步棋,关键还在于安化生产的黑茶过剩,仅靠茶马古道,很难将所有茶叶运出去。最初一段时间,他是将安化茶场的茶运到常德,再通过沅水运往汉口,这实在是太折腾。自从建立长沙商号之后,安化的黑茶,便陆运到长沙,再通过湘江运往洞庭湖进入长江,节省了很多时间。

后来被王子祥赞不绝口的那着妙棋,是指余兴龙主持了四兄弟分家。

中国人有句俗话,树大分丫人大分家。也就是说,中国的家庭,通常都是多兄弟家庭,一旦兄弟成人,就要分家。一般来说,兄弟分家,多半在父亲离世之后,尤其是大户人家,有田产有家业,这些田产家业掌握在父辈手里,父辈仍然在世,不太可能分掉。

余兴龙却反其道而行,他不仅主持了兄弟分家,而且当起了甩手掌柜,对于家族的事业,一概不理,过起了类似于后来的退休生活。

洪江人都说,余兴龙这次分家,目的是为了把余成长赶出家门。表面上看,也确实如此,他把安化的茶场分给了长子,把长沙分号分给了次子,而将洪江的总号,留给了三子。轮到满子余成长,几乎是扫地出门,分到的只是一间仓库而已。

余兴龙告诉余海风,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余成家虽是长子,却没有主掌洪江总号,是因为余成家精细、勤勉,不太适合做生意。老二余成业倒是个做生意的料,但性格急了点,不够稳。所以,余兴龙把长沙分号给他,而不敢给他洪江总号。与老大老二相比,三子余成旺和四子余成长,是最适合执掌洪江总号的。问题是,余兴龙就这么分家的话,整个余家人一定会反对,因为他破坏了长子继承家业的规矩,会让余氏家族的其他家庭无所适从。再说,到底是把总号交给老三还是老四?余兴龙实在不好决断。

此时出了余成长私婚生子一事,余兴龙表面上非常恼火,私下里,倒是暗松了一口气。余兴龙借助此事,将余成长赶出家门,只给他一间仓库。余氏家族的人,一面为余成长愤愤不平,一面又怪余成长不懂事,做出这等忤逆之事,一切咎由自取。正是趁着这个机会,余兴龙将家分了。长子虽然未能掌上总号,毕竟安化茶场非常重要。余氏族人又觉得余兴龙一定是气糊涂了,才这样分的。既然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多说。

余成长自立门户之时,茶叶生意的利润虽然丰厚,但是,贩运一趟茶叶,因为没有马匹交易,回程时只能带些土特产,仅仅只够弥补一些费用,几乎没有利润。加上全国各地,向西北贩运茶叶的商人越来越多,毕竟不再需要茶引了,任何人都可以做这门生意,竞争激烈,茶叶的价格也就下来了,利润更进一步摊薄,生意也就日渐艰难。

相反,余成长不再往西北贩运茶叶,另辟了一条新道,将茶叶运往腾冲,又从那里贩回玉石。此前,人们没有意识到和顺的重要性,因为这毕竟是一个边陲小镇,茶叶需求量不大,云南又是黑茶的主要产地,根本不需要外地茶叶。可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变化,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就是英国的茶叶需求量逐年加大。英国的进口,几乎全部由东印度公司控制,东印度公司的总部虽然设在伦敦,可主要业务,却在东方,立足点在印度。若是以成本论,东印度公司从云南经缅甸进口中国茶叶是最经济的。只不过陆路运输靠的是马帮,马帮一次所运数量有限。而陆路运来的茶叶毕竟便宜,有多少,东印度公司就要多少。

正因为踏准了这一贸易节奏,余成长的风云商号,迅速发展起来。

王子祥始终认为,余兴龙如果不用这种方式逼余成长,余成长可能不会有绝地求生的强烈欲望,余兴龙也很难解决余家几兄弟未来的发展方向问题。几年后,差不多是按照余兴龙的办法,王子祥将自己的王记油号也分了。

余海风和爷爷在一起,还完成了一件事,说服爷爷接受老布的治疗。

老布和蔡神医说法虽然不同,意义却差不多。蔡神医说,余兴龙肺部淤积,老布说余兴龙肺部有炎症。老布私下里告诉余海风,如果是早期,他还有办法,可现在,余兴龙的肺部已经大面积感染,若是不能控制,就会非常麻烦。遗憾的是,他所用之药,都是自制的,若是能直接用西药,他的把握会大得多。

※※※※※※※※※

一大早,余海风离开家门,前往巫水边。

几天后,弟弟的大喜之日,需要大量的鱼肉。盛夏时节气温高,鱼肉不适宜存放,需要量又大,只得事前同船家预订。余海风的任务,就是事先和船家说好,要求他们在当天送多少鲜鱼到余家。

沅水和巫水交汇处,一溜几十个码头。沅水宽而巫水窄,沅水上所建的码头,通常都是商贸码头,来往的都是大船。巫水相对较窄,一般都是小码头,主要停靠一些渔船之类。其中也有一个稍大规模的码头,是一个渔产品交易码头,就叫渔人码头。渔夫们晚上打了鱼,早晨便停靠在码头,任由买家前来选购。

余海风走出东门,下了几十级阶梯,正往前走,听到一个年轻人招呼道:“余大少爷,来买鱼呀?”

余海风看了一眼年轻人,并不认识他。毕竟他是余家少爷,在洪江也算个人物,有人能认出他,并不奇怪。

“后天我弟结婚,需要提前订些鱼。”余海风说。

年轻人道:“哦,这可是笔大买卖啊,买我家的吧。”

余海风说:“我们要的量大,你一家,恐怕不行。”

年轻人说:“那也没问题,你们要多少,具体是些什么鱼,只要说明,我帮你收了,一起送过去。”

余海风似乎还有点不放心,问:“你认识我?”

年轻人说:“你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整个洪江城,谁不认识你啊。”

余海风又问:“你的船呢?我去看看。”

年轻人向前一指:“我的船在前面。少爷放心,沅水巫水所有渔家,我都熟,保证误不了少爷家的大事。”

余海风暗想,我也不会全听你说,成不成,我还是要先看一看。再说,余家又不是一个人在采购,还有别人呢。余海风随着年轻人向前走,没多远,到了一棵大树下,年轻人向前一指,说:“少爷,到了,那就是我家的船。”

船在水边,需要下一道石级,石级旁边,正是那棵大树。年轻人领头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喊:“爹,余家大少爷要向我们订鱼。”

余海风大意了,跟着向前走去,想上船看看,再考虑是否订下这单买卖。不想刚走到树下,突然感觉有什么响动。练武之人异常警觉,他暗叫一声不好,迅速向旁边一跃。岂知人才刚刚跃起,便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罩下来,待他明白,才知道树上掉下来的是一张网,将他网住了。那个年轻人随即返回,又有两个大汉从树上跳下来,三人一起,将余海风按倒,又用一块布,将他的嘴塞了,再将网在他身上缠了几遍。三个人抬着他登船,那条船迅速驶离了岸边。

余海风是练过功的人,若是正常打斗,三几个人,他倒也不在乎。可这次,人家是有备而来,他却是没有半点准备,渔网一旦上身,他是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最初的慌乱之后,他冷静下来,再拿眼去看,却见坐在船舱里的两个人,他都认识,野狼帮的,他能叫得出名的是三当家黑狼。

余海风心里叫了声倒霉,既然落到了野狼帮土匪手里,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船行了一段距离,黑狼主动抽出了塞在余海风嘴里的布,道:“余大少爷,得罪了。”

余海风见黑狼对自己倒也和颜悦色,便强自镇定:“原来是野狼谷三当家的,别来无恙啊?这么瞧得起我余海风,搞这么大动静?”

黑狼嘿嘿一笑:“余大少爷,我们大当家的想逑你得很,派我们来请你。”

余海风有些意外:“是吗?野狼谷大当家的想我?难不成你们大当家的有龙阳癖?我可没那个爱好。”

黑狼说:“余大少爷真会说笑话。我们大当家的,哪有那种爱好?他是敬英雄,所以派我们来请你上山一叙。”

“哈哈,你们请客的方法倒是别致啊。”余海风说,“是不是用这种方法,请了很多人上山?”

黑狼若无其事:“我们是土匪,不讲逑江湖规矩,如果讲江湖规矩,我们何必当土匪?”

下了船,两名土匪背了余海风,沿着一条山道向前走。走不远,山谷里拴了几匹马。他们又骑上马,余海风被置于马背上,由一名土匪扶着。一直走到快天黑的时候,才到了一处密林处。一行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土匪打了个长长的呼哨,树林深处也回应了一个长长的呼哨,随后跳出几个土匪。

其中一个土匪边向前走,边说:“三当家,七当家的,人弄逑回来了?”

黑狼道:“女人没有弄逑回来,男的弄逑回来一个。你们几个,把他抬到大当家面前去!”

余海风有些明白了,他们大概是进洪江城抢花蝴蝶的。这些土匪也太胆大了,上次古大人剿匪,虽然吃了败仗,据说,古大人杀了叶世延之后,朝廷倒也没有怪罪他,只是严令他加强剿匪。古大人这段时间再没有采取行动,却在加紧演练民团,看来,这个古大人不剿灭这些土匪,是不会罢休的。这些土匪也真是嚣张,竟然置古大人的厉兵秣马于不顾,仍然活动如常。

两个土匪一左一右,抬起被网捆着的余海风向前走。余海风叫道:“老子有胳膊有腿,让老子自己走。”两个土匪不理会他,黑狼在后面说:“余大少爷有我们土匪的血性,和我们是一路的,我喜欢。”

两个土匪抬着余海风,在树林里走了一阵,眼前忽然多了一片悬崖,悬崖下面有几个山洞,山洞口几个土匪在放哨。一看这里,就是土匪临时的落脚点。

山洞之中,三块石头之间,燃着柴火,上面支着一口锅,锅里煮着肉。十几个土匪围着大锅而坐,身边放着酒坛、筷子及碗。正中一个坐在一把竹椅之上,大马金刀,正是野狼帮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两个土匪把余海风抬到狼王千人斩的身边。

狼王千人斩喝道:“松开,松开,快松开!”

黑狼忙道:“大当家的,这个小子有点棘手…”

白狼道:“野狼帮这么多兄弟,还怕他一个人不成?松开。”

两个土匪解开余海风身上的渔网,后面一个土匪拿了个竹凳,放在余海风面前。余海风并没有立即坐,被绑了一整天,手脚都是麻的,他得活动活动手脚。狼王千人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余海风,一直笑着,显得很慈祥。反倒是那些土匪,从没见狼王笑得如此亲切,心里打着小鼓,不知道狼王要干什么。

余海风旁若无人,先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稍稍好一点,见旁边有一只酒坛,走上前抓起来,摇晃了一下,感觉里面有半坛酒。他端起酒坛,一仰脖子,猛地喝起来。一个土匪在旁边叫:“喂喂喂,你倒是一点都不认逑生啊。”

狼王说:“让他喝。”

其他人便不出声,只是警惕而又紧张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对付他的攻击。

余海风喝完了酒,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又打了一套拳,才在那张给他的凳子上坐了,道:“大当家的,余某今天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你放个话出来!”

狼王千人斩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你不怕被杀?”

余海风一声冷笑:“要杀不过一刀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狼王千人斩又道:“你不怕剐?”

余海风哈哈一笑:“要剐不过多几刀而已,反正就是一死,老子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