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余家和刘家,开始积极准备婚礼。

马帮是十天以后回来的,此时已经是七月下旬,天热得什么似的,知了一个劲地叫唤。余海风回到家一看,家里张灯结彩,他一下子蒙了,立即拉了一个下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说:“少爷还不知道吧?家里要办喜事了。”海风问:“办喜事?给谁办喜事?”下人说:“当然是给二少爷办喜事。要冲喜呢。”先听说给二少爷办喜事,余海风的脑子里,已经炸了一次,又听说是冲喜,余海风脑子里,再次炸了。

“冲喜?冲什么喜?”余海风惊问。

下人说:“少爷刚回来,还不知道吧?给老太爷冲喜。”

“爷爷?”余海风顾不上别的了,问,“快告诉我,爷爷怎么了?”

下人说:“老太爷病了,好像说情况不是太好。”

余兴龙有十几个孙子,所有孙子,他对海风最好,海风和爷爷的感情也最深。听说爷爷情况不是太好,余海风顾不得许多,甚至连家门都没有进,就向三伯家跑去。

坐在爷爷的床前,爷爷正睡着。余海风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爷爷。爷爷确实老了,满脸都是老年斑。此前,他还真没有发现,这种可怕的斑点,是怎么爬到爷爷脸上的。这或许就是衰老,一种自然规律。相反,作为后生晚辈,余海风觉得,自己早应该意识到,时间正在无情地一点一点地夺走自己的亲人。自己和亲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而现在,他知道了,可是,这一切,很可能已经晚了,他能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生啊,争这个争那个,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似乎从来没有人去争,那就是时间。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恰恰是人生最应该争的东西,最宝贵的东西。

如此想着的时候,余海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挂在了眼角。

余兴龙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前,正要说话,却看到了孙子眼角的泪珠。

“海风。”余兴龙叫道,“你哭了?孩子,别哭,人生都要经过这一遭的。”

余海风惊悟过来,连忙揩干了眼泪,说:“爷爷,你醒了?我哪里哭了?我没有哭。”

余兴龙说:“还说没有,刚才我都看到了。”

余海风说:“那不是眼泪,是汗,对,是汗。我一回来,就跑着来看爷爷,这天太热了,所以出了汗。”

“你啊,你哪会说谎?”余兴龙是真的喜欢这个孙子,他想像以前一样,伸出手,摸一摸孙子的头。可是,他的手没有劲,只是动了动。余海风立即抓住了爷爷的手。

余海风说:“爷爷,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余兴龙说,“我们爷孙俩,说说话吧。”

余海风说:“好哇,爷爷,您想听什么?”

余兴龙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你听我说。”

“好,爷爷,您说吧。我听着。”余海风答。

“二十四年的事,你还记得吗?”余兴龙问。

余海风没想到爷爷会提起这件事,略愣了愣,随后说:“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哪能记得?”

余兴龙便说:“是哟,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我倒是忘了。”

余海风说:“我倒是听舅舅说过一点。”

“哦,你舅舅怎么说的?”余兴龙问。

那时,余成长还只有二十一岁,跑马帮已经多年。整个余家,余成长年龄虽然最小,但办事最干练,武功也最好,余家整个西北的生意,主要由余成长负责。

那次,余成长跟着余家马帮去了西北,押运一批货。像现在一样,这批货只需要押到云南大理。因为不再需要换马了,余家马帮又不肯空着手回来,往往在当地采购一些土特产,运回洪江。通常情况下,他们会采购一点玉石,再装一些干菌、藏药之类。余成长办好货以后,并没有跟着马帮回来,而是独自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

马帮替余成长带回了一封信,信中说,他要去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处理完后就回家,但并没有说明要处理的是什么事,也没有说明需要多长时间。

过了整整一年,余成长回来了。回来的余成长,让洪江人大吃一惊,他瘦了十斤,双眼血红,衣服破烂,蓬头垢面,身上还有伤。这不算什么,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四个人一起回来的,他带着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这个大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不足岁的婴儿,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看到如此狼狈的儿子,余兴龙一下子傻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余成长跪了下来,说:“爹,她是崔玲玲,是我的堂客。玲玲,这是爹,快叫爹。”

崔玲玲那时可真是年轻,虽然和余成长一样,也是蓬头垢面,但能看得出来,她很漂亮。崔玲玲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叫了一声爹。

崔家原来在茶马古道上开了一家顺风客栈,余成长常年行走这条古道,每次都歇脚顺风客栈,自然就和这一家人认识了。这一家的两个老人,非常喜欢余成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他们的小儿子崔立,和余成长情如兄弟。当然,这一切,源于另一段感情,余成长和他们女儿的感情。

余成长留给父亲的信中说有事,其实是崔玲玲的父母双双病了,余成长留下来,替岳父母治病。后来,崔玲玲的父母双双亡故,余成长将崔玲玲和崔立带了回来,那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就是余海风。

此事在余家引起轩然大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成长私订终身不说,还生了一个孩子,这让余兴龙极其生气。这里面还有一个缘故,余兴龙替儿子谈妥了婚事,女方是张洪昌的女儿张文秀。张洪昌的张记油号,是洪江八大油号之一,家底颇为殷实。只可惜,张家人丁不旺,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张祖仁染上了毒瘾,导致家业快速败落。张洪昌希望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把张家的家业传下去。为此,张洪昌亲自登门,向余兴龙提亲。张洪昌同余兴龙以及王子祥,均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余兴龙知道张文秀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也很满意。当时谈妥,等余成长回来,征求意见后,便托媒人提亲。

张洪昌以为两家的婚事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了,满心欢喜,却不料余成长不仅仅带回了妻子,还带回了孩子,不仅仅带回了孩子,还带回了小舅子。

余兴龙给了儿子两个选择:第一,花一笔钱,打发崔玲玲,与张家小姐结婚,不仅仅继承张家一多半的家业,还把余记茶号交给他打理。第二,娶崔玲玲为妻,分家出去独立过活,从此和余家再无关系。说是分家,其实是被扫地出门,余成长仅仅只分到一间旧仓库的库房,分不到余家一分钱财。

余成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

关于这件事,余海风听到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余兴龙真是狠心,竟然一脚将余成长踢出了家门。余成长刚自立门户时,日子极其艰难,又没有资金周转,只得跟别人去跑马帮,当脚夫,不要工钱,只是自己带点货。直到一年后,余成长才自己组织了一批货。不过,他没有走以前的老路,而是将这批货运到了腾冲,在腾冲卖掉茶叶后,换回一批玉石,才慢慢起了家。

余兴龙对孙子说:“我知道,为了这件事,你父亲恨我,你母亲也对我心存不满。”

“不会的,爷爷。”余海风说,“我爹我娘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对您好得很。”

余兴龙摆头:“其实,他们恨不恨我,不重要。风儿,还记得你子祥爷爷说,二十三年前,爷爷下了一步好棋吗?”

“记得记得。”余海风说,“当时,我问过爷爷,爷爷不肯告诉我。”

余海风知道,自己家里有很多秘密,或许,爷爷会将这些秘密告诉他吧。正暗自惊喜,不料爷爷却说,今天他累了,等下一次来再告诉他。余海风只好告辞。

回到家,迎面碰到母亲。崔玲玲有些恼火,道:“海风,你一回来,就跑到哪里去了?人影也不见。你弟弟要结婚了,家里一堆事,你也不知道帮忙。”

“娘,我…”余海风正想说去看爷爷了,却被母亲打断。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他也是你弟弟。”崔玲玲说,“做人要讲良心,要讲感情。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这一个弟弟。”

余海风目瞪口呆,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说出这一套话。他想,干脆不解释了,既然母亲对自己有成见,解释也没用。恰在此时,父亲过来,看到他,问道:“海风,你舅舅说你还没进门就跑开了,你去哪里了?”

“我去看爷爷了。”余海风终于找到了解释的机会。

崔玲玲显然不信:“刚回来,门都没进,你怎么就去看你爷爷?”

余海风说:“我在院里下货,听下人说爷爷不太好。我下完货,顾不得招呼,就跑过去了。”

“好好好。”余成长一连说了三个好,又说,“海风,你过来,爹跟你说几句话。”

余海风跟在父亲后面上楼,到了书房。父亲很少在这里和他说话,此次把他带进书房,显然是有一番长谈。

余成长坐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余海风坐下。

“你去看过爷爷了?”余成长问。

余海风点了点头:“爹,爷爷的情况真的不太好?”

余成长说:“本来,我们想请老布看一看,可你爷爷坚决不肯,说外国的神仙管不了中国的黎民。蔡神医下了好几服药,一直没什么效果。”

余海风说:“那为什么不把爷爷送到长沙去?”

余成长摆了摆头:“去长沙那么远,你爷爷又是这把年纪,哪经得起折腾?我和你几个伯伯、姑姑商量以后,才决定让你弟弟结婚,冲一冲喜。”

余海风点头:“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

余成长说:“你是长子,按理,要先办你的婚事,才轮得到你弟弟。可眼下,要紧的是给你爷爷冲喜,也顾不得别的了,你要谅解一下。”

余海风忙说:“爹,我没意见。”

余成长点了点头:“海风,等合适的时候,爹给你定门亲。或者,你有中意的姑娘,爹让媒人给你上门提亲去!”

余海风摇了摇头,说道:“爹,我现在不想谈婚事。”

余成长皱了皱眉,笑了笑,又道:“你去见你爷爷,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跟我说二十四年前的事。”余海风说。

“二十四年前的事?”余成长的脸色变了,“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余海风说,“爹,我听人家说,二十四年前,您被爷爷赶出了家门…”

“你别听外面的人乱说。”余成长打断了他,“你爷爷当初是余家的满子。按照祖宗的规矩,他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他自立门户,才有了余记茶号。他其实是想用这种办法,让我也像他一样,自立门户。”

“子祥爷爷对爷爷做这件事佩服得很,说这是爷爷一生下的最妙的一步棋。”余海风说。

余成长一愣,道:“你子祥爷爷是这样说的?”

“是的。”余海风说,“我亲耳听子祥爷爷对爷爷说的。”

“你爷爷怎么说?”余成长问。

“爷爷只说了四个字:人生如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