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清听明了话意,大惊,问道:“蔡神医的意思,莫不是我四弟…”

蔡神医摆了摆手:“老朽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不妨去找一找老布,他是西医,不知有没有办法。”

送走蔡神医,王顺清返回。张文秀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有进房,房间里,只有兄弟两人。

王顺清问:“四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顺喜说:“被人下了毒。”

王顺清大怒:“你说,哪个王八蛋下这么狠的手?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王顺喜说:“爹。”

王顺清一时没明白过来,道:“爹?爹怎么了?”

王顺喜说:“是爹下的毒。”

王顺清目瞪口呆:“爹下的毒?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爹不仅给我下了毒,还给他自己下了毒。”王顺喜说。

王顺清突然明白了,父亲王子祥之死,死得蹊跷,而后,王子祥的尸体,全部变成了黑色,王家人一直没搞明白,原来竟然是中了毒。

王顺清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说,爹是自己喝了毒去世的,还要弄残废你的一双腿。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顺喜微微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爹是要惩罚我,不让我卖烟土…爹…我已经知道错了…”

烟土生意,王顺清也有分红,他说:“不让卖就不让卖,爹怎么会下这么狠的手?”

“爹知道,光是说一说,肯定阻止不了我们。”王顺喜说,“所以,爹才想到这一着。”

王顺清愤愤不平:“爹怎么就这么狠心,下得了手?虎毒还不食子呢!”忽然感觉背心一阵冰凉,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战…

天一亮,王家没敢稍停,立即请来了老布。王顺清因为是丁忧期间偷着下山,不敢让外人知道,躲开了,只是张文秀陪在身边。

老布看过王顺喜的双腿之后,只说了两个字:“截肢。”

张文秀不明白其意,问:“截肢?截肢是什么?”

老布说:“就是把两条腿锯掉。”

张文秀一听,顿时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王顺喜问:“没有别的办法?”

老布说:“现在,毒素还集中在双腿。如果再过几天,毒素往上走,进入躯干,就是截肢,也晚了。”

如此天大的事,谁都不可能说干就干。老布见他们下不了决心,便说:“你们自己想好。明天以前,如果想好,可以来找我。若是过了明天,就不要找我了。”

说过之后,老布离去。

张文秀立即把王顺清叫出来商量。王顺清也拿不了主意,只好将大哥二哥叫来。大哥二哥是老实人,做的是老实生意,他们不敢对两位哥哥说出实情,只说是得了怪病。两位哥哥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听说要截肢,顿时傻了,最后,还是王顺喜咬着牙下了狠心:“锯就锯吧。”

※※※※※※※※※

一段时间以来,洪江的事,还真是不少。先是王子祥突然死了。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突然死去,洪江人倒也没有特别的怀疑。接下来,古立德大人主持的剿匪行动,大败而归,死伤上百人。死的主要是洞口民团,黔阳民团伤的多。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失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这很多的原因,一条都不能追究,不得不让叶世延当了替罪羊,斩了他的头。接下来,自然就是王顺喜得了怪病,让老布截了肢,命总算是保住了,却少了两条腿。

这还没有完,不知是什么人,跟余家结上了仇,余姓的后生,莫名其妙就会被人袭击,打得半死。

余家和王家,是洪江的两个大家。余王两家,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到达洪江的时间,相差也不是太远。稍有不同的是,王家来洪江时,薄有家资,到达洪江之后,便开始涉足桐油和木材生意。虽然生意不是太大,却也是富裕人家。余家老太爷却是流落于此,白手起家,先是当脚夫排工,后来上了排帮,积了一点钱财之后,才开了余记油号,做起桐油和木材生意。

传到余兴龙时,已经是第四代。旧时的中国人,官场的喜欢认同年。这个官场同年,指的是同场参加科举的,并不是年龄相同。这类人,不仅是同一年中举,也同一个师门。日后在官场中,同年就会相互照应,彼此声息相通。这就是中国社会最早的圈子。而在民间,也喜欢认同年。民间的同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年出生,有些地方,也因此叫同庚或者老庚,结为异姓兄弟,一生以兄弟相称,以兄弟来往。有些同年,甚至比亲兄弟还亲。

余兴龙和王子祥不是同年,余兴龙比王子祥大。不过,王子祥和余兴龙的弟弟是同年,因而结拜。但是,余兴龙的这个弟弟,九岁的时候没了,王子祥的同年虽然死了,却仍然在余家走动,后来就和余兴龙的关系越来越好。

余兴龙原本是余家倒数第二个儿子,弟弟死后,他就成了满仔。湖南所称的满仔,也就是最后一个儿子。中国的传统,家业传长不传幼,余兴龙因为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通常这种情况,余兴龙要么跟在哥哥后面做家族生意,要么是分点家产,另立门户。

明清实行茶引制度时,洪江就已经有了做茶生意的商户。不过,此时做茶生意需要茶引,没有强大的政府关系,根本就弄不到配额,这种茶生意,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但大生意不能做,并不等于小生意也不能做,一些精明的商人,开始跟大茶商合作。余家就在这里涉足茶生意,不过属于小茶商。

雍正废除茶引制度,茶生意完全放开,做这个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仅仅是洪江,就有几十家。但是,洪江那些世家,仍然靠桐油和木材两种生意立足,涉足茶生意的并不多。余家却在这个时候组建了自己的马帮,实际就是现在的跑运输。即使如此,余家并不自己做茶叶生意。余兴龙自立门户,有几种选择。一是做洪油生意,二是做木材生意,三是做茶生意。但这三种生意,他都没有优势,只能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赚点辛苦钱。

这时候,余兴龙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好棋,开始自己做茶叶生意,两年后,又从父亲手里借了一些钱,到安化开起了茶场。湖南的黑茶,主要产地在安化一带,可在当时,并不十分出名,主要是作为湖北以及云南黑茶的补充,也就是现在的贴牌交易,茶是湖南的,牌却是别人的。余兴龙开茶场,除了仍然做贴牌生意,并且买了一个别人的品牌,这个品牌,就是黑美人。

后来,王子祥常常说余兴龙是下棋高手,一生下了无数妙棋,外人听不明白,只有他们两个彼此有数。

如今,余家在洪江,余海风这一辈,有一百多人。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被人在暗处袭击的,就有五个,将余海云算上,就有六个余家人被偷袭了。

每一次事件发生,余成长都会去看看现场。

余成长之所以赶去看,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余家这些后辈,真正懂得武功的,没有几个。余家并不是武术世家,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接触过武功。真正涉足武学的,只有余兴龙这一支。余兴龙是因为从小跑马帮,跟马帮的叔叔伯伯们学了些功夫,但也就是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到了余成长这一辈,三位哥哥的武功也是一般,只有他的功夫强一些,同样得益于他走南闯北,广结良缘,却也无法和刘承忠他们相提并论。

所以,余家这些人被打的时候,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

余海云遭遇袭击的时候,余成长受崔立和崔玲玲的影响,也曾怀疑过余海风。可现在,余海风和余海云跟着舅舅一起去云南送货了,不在洪江。洪江发生的余家人接二连三被袭事件,显然就和余海风无关了。

余成长回到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父亲病了。余成长不敢怠慢,转身出门,往三哥余成旺家里赶。

这六月的天气,一天几变,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又是淫雨霏霏,再一会儿是大雨倾盆。年轻人都是一会儿穿背心一会儿穿夹衣,何况年岁大了的老人?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一旦感冒,就可能引起肺炎。特别是王子祥去世之后,余兴龙心情一直不佳,显得特别孤单,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边发呆,到了吃饭时间,如果没有人叫他,他竟然不知道。

余成长赶到时,蔡神医正在给余兴龙号脉,老布也站在一边,老布并不是空手来的,毕竟是老友病了,他带了药箱来。中医用的是褡裢,所有一切放在褡裢里。西医别出心裁,弄出个医药箱,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蔡神医号过脉,到了前庭,余成旺和余成长跟出来,问:“蔡神医,没什么事吧?”

“风寒引起的。”蔡神医说,“人老了,身体的各个部件都老化了,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着的时候,听到后院闹了起来,兄弟俩暗吃一惊,跑过去,发现是父亲和老布起了争执。兄弟俩问了半天,才搞清楚,老布要给余兴龙看病,余兴龙坚持不让。

老布非常气愤,说:“我和他这么多年的友谊,我又不会害他。”

余兴龙虽然虚弱,话还能说得出来,只是有些气喘。余兴龙说:“你那套,是给洋人用的,我是中国人,水土不服。”

老布是真的生气了,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又不是没有给中国人看过病,他们哪个不是让我给看好了?”

余兴龙不相信西医西药,道:“你那哪是看病?你是在用妖术。”

余成长知道这事儿不能跟老爷子闹,只好拉着老布,将他劝走了。老布离开时,口里还念叨:“我以为是朋友呢,我以为是朋友呢。”他显然没明白,中国有位老夫子,说过一句极其有名的话,叫君子和而不同。这就是中国人心里的朋友。

余成长送走老布回来,又开始和蔡神医商量,蔡神医说:“你们也许真该让老布看看,这个洋人,虽然用的是洋医,还是有些道行的。”

余成旺奇怪了,说:“蔡神医,你这话就奇怪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他一个洋人,看伤风感冒也许还行,大病,怕还是得中医啊。”

蔡神医摆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中医嘛,主要在调理。西医,着重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么打个比方吧,老天没完没了地下大雨,地下都涝了。中医呢,一定是想尽办法,将河道疏浚,让洪水自然流走,使得排涝顺畅。”

余成旺问:“那西药呢?”

蔡神医说:“有人会做些法事,让老天不再下雨,那是道士佛徒的搞法。也有人更简单,在某处开一道口子泄洪。对于某一处来说,一定全部被淹,但整个流域,却因而得救。这就是西医。”

余成长说:“我们也不要说远了,还是说说我爹的病。”

蔡神医说:“我就是为你爹的病为难啊。你爹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又很弱。这次的病,主要是受了风寒,寒气先在表皮,不久就侵入肺。寒气一旦入肺,就会影响气血,造成淤塞,出现气短、头晕、咳嗽甚至哮喘等。这种病,即使是在年轻人身上,也是非常难治,何况是老年人?药重了吧,怕身体承受不了,药轻了,又怕不起作用,反倒使病情加重。”

三个人商量许久,最后决定,先吃几副中药,看看效果,若是不行,再想办法让老布来看看。

蔡神医的忧虑是对的,毕竟余兴龙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不敢下重药。一连吃了几天药,没有见到效果,余家兄弟也急了,私下里一商量,决定把老布请来,趁着父亲熟睡的时候看一看。

余家兄弟从未找老布看过病,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以为像中医一样,拿拿脉,看看舌苔。把老布请到府上之后,说明方法,老布却不干了。老布说,他做人正正当当,既然余老先生不相信他的医术,那就不看好了,这样偷偷摸摸的事,他不干。余家兄弟一个劲地劝说,说不是父亲不拿你当朋友,你没听说吗?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爱闹小孩子脾气。昨天他还念叨呢,王子祥走了,就剩老布一个朋友了。

这话打动了老布。想他老布这一生,有朋友吗?一生漂泊,在每一个地方,都只是住几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可到了老年,回过头一想,一个知心的朋友没有。与此相比,余兴龙和王子祥,算是和他感情最深的。现在,王子祥已经走了,只剩下他和余兴龙,还计较什么?能帮就帮他一把。

老布看病,用的是听诊器。听诊器不能隔太厚的衣服,余家兄弟,不得不将余兴龙胸前的扣子解开。老布全神贯注,慢慢移动着听诊器。余兴龙原是睡着的,胸前的扣子解开之后,自然会有些凉意,这些凉意,倒也不至于将他惊醒。而老布的听诊器却是冰凉的,贴在余兴龙的身上。老人睡觉并不安稳,竟然醒了。醒过来的余兴龙,第一眼看到老布坐在自己面前,还以为这位老兄弟在陪自己,先感动了一下,接着,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冰凉,探了探头,见老布耳中塞着什么东西,这东西有一根长管子,通到了自己胸前。

余兴龙一把掀开老布的听诊器,接下来大发脾气,大骂儿子不孝,说这不是给他治病,而是要害他,要让他早点死。又说,老布是他的朋友不错,可老布信的神,是外国的神,外国的神管不了中国的事,更管不了中国的人。

这一闹,当晚病情又加重了。余家兄弟不敢再叫老布,只好又将蔡神医请回来。

蔡神医诊了脉,眉头一直锁着,事后跟两兄弟交流的时候说:“我再开一剂药,如果这剂药下去,病情还不见减轻,你们要有点精神准备。”

两兄弟一听,顿时傻了。什么精神准备?自然就是后事。

一剂药吃完,病情仍然没有减轻。余家兄弟,再不能等了,必须将安化的大哥和长沙的二哥叫回来,该准备的,要准备了。

兄弟姐妹们坐在一起商量,自然不愿现在就准备后事,怎么说,还要努力一番。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冲喜。此时,办一桩喜事,也许老人一高兴,病就好了。有些人认为此说没有道理,也有人觉得从精神病学角度来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老年人的病,往往因为身体的衰弱,内部抗体出现了问题,一点小病,都可能致命。如果此时被喜事一冲,老人高兴了,体内抗体增强,缓过一个时期,可能就缓过来了。

谈到冲喜,自然就提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方案,余海风不小了,快点给他说户人家,让他结婚。另一个方案是现成的,余海云和刘巧巧已经定亲,将他们的婚事办了。

商量来商量去,余成长还是觉得,给海风成婚不妥。他提出的理由是,海风和海云都在马帮,没有回来。海云的亲事毕竟是定了的,把婚期提前,只要刘家没有意见,便可以办,相信海云也可以理解。海风却不同,他还没有开亲,现在如果说一户人家,又没有经过他同意,总归不太好。

最后一致同意,给海云办大事,海风的婚姻大事,留等以后。

余家派人前往刘家,将这一意思说了。忠义镖局这次替余家押镖,因为路途遥远,刘家老一辈以及陈铁锋都没有去,由一干少壮派去了。刘承忠是余家的女婿,自然参与了这一讨论,他本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不过,刘巧巧毕竟只是他的侄女,这个主,他做不了,还得由刘承义来定。刘承义夫妻只是稍稍商量,便答应了。接下来,是征求女儿的意见。刘巧巧觉得,这事来得有点太快了,可是,婚事既然已经定了,又是为爷爷冲喜,她能有什么话说?即使有点什么话,也只能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