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嫂答应一声,离去。张文秀返身进门,抱住王顺喜的双腿,急得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王顺喜愤怒地叫道,“去,你去把三哥叫来。”

张文秀心想,你是不是糊涂了?三哥在父亲的坟上呢,从嵩云山到这里,一来一回,好几十里路啊。何况,三哥是官府的人,按照大清的规矩,守制期间,是不能下山的,否则,被人参上一本,一定要丢官。

张文秀说:“要不,我去叫大伯二伯过来?”

王顺喜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心反倒是静了下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眼下这事儿的源头,全在父亲。大哥二哥是老实人,他们若是知道这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无论如何,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但是,这事又不能完全闷在心里,王氏一门,总得有个人知道内情。这个人,除了三哥王顺清,再不可能是别人。

王顺喜大恼,骂道:“你个臭堂客,老子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张文秀正要出门,王顺喜又叫住她,说:“你派两个信得过的下人,骑三匹马去。三哥下山,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悄悄地下来,所以,不能坐轿,只能骑马。一定要反复叮嘱下人,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准说。”

今天,马对于中国人来说,成了无用之物。除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放牧时用到马,在普通的农耕民族,一匹马的价值,还不如一头牛。

可是在中国古代,马可是贵重之物,贵重到什么程度呢?今天的富人排名,要看你有多少钱,也就是有多少动产和不动产。古人也是如此,有多少钱,古人不喜欢露富,你还真不知道。有多少不动产?古代的房子、地什么的,不是太值钱,除非你是诸侯,有宫殿,有封地,那才是真正的财富。而朝廷有制,什么样的官可以住什么样的房坐什么样的车。靠这个来比富,比不起来。

只有一个东西,是可以比富的,那就是马。

马这种东西,是最讲种群的,中原一带,没有名马,有也是小马瘦马,拉个车赶个脚还行,打仗?半点用都没有。所以,中国古代的战马,均来自西北,主要是新疆、蒙古等地。那些地方的马,运到中原来,且不说马本身的价格,就是中途的运费,都是一大笔钱。所以,马的价格,奇高无比。一般人家比富,比的就是有多少匹马。

《论语·乡党》中有一个故事:“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此前,人们一直解释说,孔老夫子听说家里的马厩失火,第一句话就是,伤了人没有?不问马。后来又有人解释说,此处的“不”,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古文中“后”的意思。意思是说,先问有没有伤人,后问有没有伤马。

不管是前一种意思,还是后一种意思,都可以明白一个事实,马极其珍贵。解释为伤人了没有,不问马,说明什么?马比那些奴隶什么的贵多了。但孔子有悲悯情怀,如此之贵的马不问,却问那些不值钱的奴隶受伤没有。后一种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孔子虽为圣人,也终究是凡胎,马如此之贵,不问不行。

说到马,在这里还要多啰唆几句,谈一谈茶马交易。

正因为中原不产好马,可好马又是战争决胜的重要因素,所以,中国政府自古都重视马。这些马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西北来。去西北买马,像在中原一样付银子?一是银子带在身上不安全,又累,二嘛,游牧民族,要银子也没有大用,搬家还不方便。恰好,游牧民族的主食是牛羊肉,吃过之后,体内会积攒一层油,所以,游牧民族都喜欢喝茶。然而,西北高寒地区,不产茶,只能从内地进口。

一个要茶,一个要马,正好,以货易货。于是,形成了一种特殊交易,茶马交易,也因此有了专门的运输路线:茶马古道。

今天的中国,茶叶生意是一盘很小的生意,往往被人们忽略。而在古代,自唐开始,茶叶生意,就已经成为出口贸易的主流,直接催生了国家经济的增长,是很大的一盘生意,大到了中国近千年历史,就是一部茶叶贸易史的程度。后代研究者认为,洪江的兴起,是因为当地盛产的桐油(洪油)和木材加上一条黄金水道。其实,洪江的兴起,或许因为这一点,而洪江的兴盛,却是因为茶马古道。茶马交易是支撑了唐宋元明清五朝的一盘大生意,我们今天所说的太平盛世,无一不与茶叶生意的兴衰有关。

先说唐朝。

李世民的唐朝,之所以被史家以及民间称为李唐盛世,根本原因在于,唐朝有三盘外贸生意,也可以说是国家生意。

第一盘生意,由先秦时期开始的丝绸贸易,在唐朝达到顶峰,丝绸之路,在此时成为极其繁忙的贸易通道,成为唐朝经济的第一支柱。第二盘生意,中国被称为瓷器之国,中国名的英文字意,就是瓷器,可以想见,中国瓷器在国际贸易的地位极其尊崇。瓷器贸易由来已久,但因为瓷器容易破损、运输不便等原因,中国的瓷器贸易,始终未成为国家经济的主支柱,却也能持续稳定地给国家带来支撑。第三盘生意,就是茶叶生意。茶叶生意的兴起,主要原因是西藏、新疆、蒙古等民族以游牧为生,以牛羊肉为主食,需要茶来去除油脂,奶茶是这三个民族的日常必需品,用量非常之大。但是,这些地区又不产出茶叶,只能从中国内地运过去。相反,这些地区所产出的马匹,又是中国内地必需的,因而形成了茶马交易。

在唐朝,茶马交易还属于起步阶段,并没有达到巅峰。正因为这种起步,给国家经济带来了巨大增量。李唐时代,就靠这三盘生意支撑,达到盛世。

到了宋朝,瓷器生意虽然平稳,丝绸生意却更进一步猛涨,茶叶生意也开始全面影响国家经济。今天的史家都说宋朝是一个无为而治的朝代,这种说辞,其实叫坐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支撑,无为而治维持不了几天,政权就会崩溃。宋朝之所以能无为而治,根本在于,国库里有持续不断的银子流进来。

瓷器生意是稳定的,难以带来国家经济的增量。丝绸生意虽然极其红火,但前期已经达到峰值,现在的增量其实有限。给国家经济带来最大收益的,还是茶叶生意。茶叶生意极度繁荣,国家财政有了大笔进项,皇帝只要坐在皇宫里享受歌舞升平就好了,闲得无聊的时候,搞一点宫廷斗争,也无伤大雅。这就是宋朝无为而治的精髓。

元朝的情况较为特殊。元朝的统治者就是蒙古民族,他们的疆域巨大,最大的产出,就是优质马匹。元朝不缺马,不需要用茶叶来换马。因此,元朝的茶马交易迅速衰落。与此同时,丝绸生意在宋朝达到峰值后,也已经走向了衰落。因此,宋朝时的三大经济,到了元朝时,便失去了两个。这也是元朝成为短命朝代的重要原因之一。

接下来的明朝,马的重要性更进一步突显,国家对这门生意的控制,更进一步加强,全国推行了茶引制度。所谓的茶引制度,就是今天的进出口配额制度,谁能拿到配额,谁就能迅速发大财。正因为茶引的含金量太高,围绕茶引所滋生的腐败,也就更疯狂。到了后期,茶马交易所产生的巨额利润,并没有完全进入国库,反倒更多进入了实权官员的私囊。偏偏这些达官贵人赚了大钱,却又没有别的办法消耗这些资金,只好藏在家里,导致国家银根的流通性紧缺。后世研究者有一种说辞,说别人是通货膨胀而亡国,唯独明朝,是通货紧缩而亡国。不管是与不是,明朝的灭亡,与茶马交易的失败,大有关联。

清朝建立后,出现了一个康乾盛世。

康熙和乾隆真的聪明绝世?显然不是。历史上的盛世,必须具备两个要点,第一,执政者一定是长命之君,第二,经济一定繁荣。清朝的经济繁荣,与茶叶有着直接关系,甚至可以说,清朝的兴衰,只因为小小的一片茶叶。

满清执政之初,有能力腐败的满蒙官员,对茶叶的重要性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汉族官员不敢搞腐败,茶叶交易,因此极度繁荣。尤其重要的是,这一时期,茶叶生意已经不再仅限于藏疆蒙等地,已由西北进入了东欧,又由东南和西南进入西欧,比如英国。

也就是明清时代,中国的茶叶生意,新增了两个大的市场,一个是俄罗斯市场,一个是英国市场。与这两个市场直接相关的,又是丝绸之路以及茶马古道的衰落和江海运输的兴起。比如说,此前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增速一直不快,根本原因在于陆路运输成本太高,小小的一包茶叶,折腾到俄罗斯,比黄金还贵,普通老百姓根本喝不起。

后来,海运河运开始快速发展,往俄罗斯或者往英国的贸易,不再只有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比如近代都市汉口的崛起,就得益于这一贸易形势的转型,所有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不再通过西北周转,而是经汉口水运到上海,再由上海海运到海参崴。运输成本的下降,使得俄罗斯茶叶价格大降,茶叶也因此走进了普通人家庭,销量大增。

另一方面,清朝和元朝情形类似。清朝的核心在北方,和蒙古的关系极其紧密,对马的需求,不像宋明那么强烈,整个茶叶贸易中,马的因素极度减弱。马帮运一趟茶叶,返程不再贩马,根本原因在于,国家有了马匹供应市场,马价已经大跌,从西北那么远的地方运马回来,别说赚钱,还有可能亏本。所以,茶马古道已经变成了单一的茶叶古道,见不着马了。

因为不再需要换马,执行了几百年的茶引制度,也就失去了意义。雍正十三年,清政府取消了茶引制度,茶叶生意因此由国家生意变成了民间生意。此举从长远来看,对国家经济显然是有损害的,但就当时短时间来看,却刺激了茶叶贸易的繁荣,使得后来乾隆执政时,国家财政有了更大的来源。

再回过头来说马。尽管此时马价已经大跌,那是相对于茶马交易而言,毕竟,马仍然是国家的战略物资,由朝廷控制着,某一家有多少马,仍然是财富的标志。

张文秀下楼,安排下人赶往嵩云山向王顺清报信。此事刚安排好,蔡神医到了。张文秀又将蔡神医急急地请上楼,给丈夫看病。

蔡神医名叫蔡少言,七十多岁,是这一代回生堂的掌柜。蔡家是独门生意,已经几百年的历史。每一代掌门人,都被称为蔡神医,反倒是他们的本名,很少有人记得。

蔡神医看了王顺喜的双腿,整个眉就拧成了一条线,接着拿脉。蔡神医此次拿脉的时间特别长,张文秀焦急地站在一边,一直想问,又不敢开口。蔡神医拿过脉,又看王顺喜的舌苔,再翻起眼皮看了看,接着又拿脉。

王顺喜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人却非常清醒,反倒没有别的感觉。他问蔡神医:“蔡神医,有没有大碍?”

蔡神医说:“你这病,落下应该有十来天了吧。”

王顺喜说:“是。”

张文秀大急,道:“你十天前就病了?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顺喜说:“你别叫,听神医的。”

蔡神医松了手,拿出纸笔写处方。处方写好后,交给张文秀,对她说:“你派人去回生堂,把这些药抓来。抓来后,我告诉你怎么煎。另外,你去烧一壶开水来,另外拿两只盆来。”

张文秀离去,蔡神医打开医箱,拿出一把刀,就着灯火烧烤。

王顺喜问:“蔡神医准备怎么治?”

蔡神医只吐出两个字:“放血。”

王顺喜一惊:“放血?”

蔡神医说:“你的两条腿,里面全是毒,只有放血,才能减少毒素,减缓症状。”

王顺喜似乎有点明白了:“蔡神医的意思是说,哪怕是放血,也只能减缓,而不能根治?”

蔡神医摆了摆头:“请恕老朽眼拙,没有看出王掌柜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因此无法对症下药。而今之计,减缓是唯一之法。”

“蔡神医可听说过断肠散?”王顺喜试探地问。

蔡神医又是一惊:“断肠散?”

王顺喜说:“我所中的毒,很可能就是断肠散。”

“老朽在医书中看过断肠散之名。”蔡神医说,“据医书记载,此药是由数种剧毒之药配成,无色无味,经慢火煎熬后才显药性。不过,此药早已失传,王掌柜怎么会中了此毒?莫不是有人下毒?”

王顺喜不答此话,而是问:“我这两条腿,还有救没救?”

蔡神医摆头不语。

王顺喜说:“没救?”

蔡神医仍然摆头。

王顺喜急了,说:“到底是有救没救?你是神医,你说个话啊。”

蔡神医说:“断肠散这种毒,老朽实在不知,因而无从下手。此外,就老朽所知,断肠散来势极猛,中毒之人,一旦毒发,几乎无药可救。但从王掌柜的症状来看,毒性主要集中在下肢,这又令老朽不解。若是断肠散,什么人能恰到好处,只要毒性汇聚于下肢?若不是有意所为,那么,难不成是王掌柜本身抗力所致,将毒性逼到了下肢?没法理解。”

“刚才,蔡神医说要放血治疗,这种疗法,会不会有奇异的效果?”王顺喜问。

蔡神医说:“这个,老朽不敢保证。此时,老朽所施之术,仅仅只是延缓而已。两三天之后,若毒性控制,王掌柜或许能保一命,但腿肯定是保不住了。若是不幸,毒性未能控制,继续上行,那么…”

王顺喜一惊:“难道会危及生命?”

张文秀端了开水进来,蔡神医因此终止了谈话,开始对王顺喜进行放血治疗。

治疗之前,蔡神医交代张文秀,到下面去等着,若是药抓回来了,立即开始煎药。主要有三种药,一种是煎了水用来泡脚的,一种是用来敷的,另一种,是用来服的。回生堂会将这三种药包好,分别标注,只要按标注煎就好。

张文秀说:“既然神医要放血,要不要我叫下人来帮忙?”

蔡神医说:“这个倒不必,他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别说放血,就算是砍下来,他也不知道疼的。”

张文秀下去安排。不久,王顺清回来了,带进来一股馊味。张文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王顺清问:“四弟怎么了?”

张文秀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双腿就黑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王顺清说,“请蔡神医来了没有?”

张文秀说:“正在上面。”

王顺清问了些情况,恰好药抓回来了,张文秀安排好煎药,便和王顺清一起上楼。打开门,恰好看到蔡神医正抱着王顺喜的腿,腿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有东西流出来。之所以说是东西流出来而不是血流出来,因为流出的东西,竟然是黑乎乎的。张文秀看了一眼下面的盆,半盆黑乎乎的东西,让她想到了烟膏的颜色。张文秀因此认定,都是因为王顺喜贩大烟,老天才用这种办法惩罚他。

王顺清看到半盆黑血,也是蒙了,道:“怎么会这样?”

王顺喜不答,蔡神医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血放得差不多了,蔡神医对张文秀说:“敷的药捣好没有?如果捣好了,去端上来。”

张文秀又一次下楼,端了药上来。蔡神医便将药掏出,敷在王顺喜的双腿上。又吩咐,可以将另一种药连同炉子一起端上来,让蒸汽熏着双腿。

最后,蔡神医说明口服药的用法,然后说:“王把总,王掌柜,老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