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祥说:“我能不操心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余兴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操些冤枉心。”

王子祥摆了摆头:“我一想起这些,就睡不着觉啊。”

两位爷爷说话,就像打哑谜一般,余海风完全不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插句什么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兴龙说:“古大人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你对他,真的那么不看好?”

王子祥再次摆了摆头,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太清了。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个清官。可他们哪里知道,盼来一个清官,其实是盼来一个祸害啊。”

这次,余海风忍不住了,说:“子祥爷爷,我就不明白了,清官不好吗?为什么盼来了一个清官,反倒是盼来了一个祸害?”

余兴龙看了一眼孙子,道:“你啊,还太小,很多事,你是想不明白的。如果一个社会,都是清官,再加一个清官,自然是好事。问题在于,这个社会,如果全都是贪官,突然跑进来一个清官,结果如何?”

余海风说:“这个清官,把所有的贪官全都杀掉啊。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那是戏文,戏文什么时候有过真的?”王子祥说,“反贪这种事,搞得好就好,搞得不好,那是要死人翻船的。”

余海风说:“我还是不懂。”

余兴龙解释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古大人是个贪官,这黔阳县的整个官场,全都是贪官。因为这些人贪,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会不好过。但总体来说,社会还算平稳,不会闹出什么事来。老百姓闹事,也就两条,或者造反,或者当土匪。无论是造反还是当土匪,官府轻而易举,可以镇压下去。古大人如果是个清官呢?他就一定会反贪,抓到贪官,就要杀。好,甲是个贪官,被古大人抓了。甲想保命啊,怎么办?肯定交代出一大堆贪官。于是,清官一个一个地抓,想要把贪官抓干净。然而,贪官能抓得干净吗?这个社会,所有的官员,都是贪官,他怎么抓干净?”

王子祥接过去说:“如此一来,就会留下两大后患。第一,那些还没有被抓的贪官,因为恐惧,一定会和清官对着干。你要人家的命,人家就会和你拼命。为了保命,这些人一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第二,贪官抓了那么多,谁来做事?没人了。新提拔一些官员?整个官场,已经彻底烂了,谁要想提拔,不行贿肯定不行。所以,新提拔起来的,又是贪官。”

余兴龙说:“你想一想,这样,整个官场,就变成了斗来斗去,还有谁会为老百姓做事?没人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的日子,不是更苦吗?”

王子祥说:“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洪江,你想想,我们洪江的商人,有多少人会倒霉?这样一来,洪江的经济,不就彻底垮了吗?”

余海龙有些明白了,逻辑上说,如果古大人在黔阳大肆反贪,洪江商人会有相当一部分,会受到牵连。正如子祥爷爷所说,那样,洪江的经济,就垮下来了。洪江一垮,整个黔阳,就垮了。而洪江或者黔阳,又联系着宝庆,黔阳一垮,宝庆一定没法独善其身,宝庆也垮了。宝庆一垮,长沙恐怕也站不住。

但如果不反贪,任这个社会烂下去,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其实,结果已经出来了,贪官得道,盗匪横行。

现在,余海风有些明白子祥爷爷的病因了,他大概担心的是顺清叔吧。顺清叔在洪江当了十余年汛把总,不知捞了多少钱,大家私下里都说,洪江名义上的首富是张祖仁,真正的首富,却是顺清叔。古大人若真想大举反贪,第一个开刀的,会不会是顺清叔?这正是子祥爷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原因吧?

可是,很快,余海风知道,王子祥爷爷的病根还不仅如此,他此时最担心的,实际上还不是三子顺清,而是四子顺喜。

王子祥说:“你听说没有?古大人之所以被外放,是因为上书禁烟。”

余兴龙看了一眼王子祥,道:“你的病根,原来在这里?”

王子祥说:“烟毒猛于虎啊。”

余兴龙说:“古大人是禁烟派,可是,皇上不是把他外放了吗?这说明皇上并不想禁烟嘛。”

王子祥的头再一次摇了摇:“你只想到了其一,没有想到其二。”

余海风问:“其二是什么?”

王子祥说:“大烟让很多家庭倾家荡产,这还在其次,这只是对老百姓的损害。你看看当今这个朝廷,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百姓的生死?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政权的稳定。而政权的稳定,靠什么?靠的是经济。我听说,就是这个鸦片,让大清朝的白银,大量流到了国外,现在国库已经空了。大清国穷了,穷得叮当响,这才是政权最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子祥爷爷认为,朝廷会禁烟?”余海风问。

“一定会禁。”王子祥说,“古大人的经历,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余兴龙似乎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如果不想禁烟,一定会将古大人撤职查办,甚至杀掉。而现在,只是将他降职使用,难道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的?”

王子祥说:“他的职是降了,可他的级没有降啊,还是正六品。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那个折子的嘛。你看吧,要不了多久,朝廷一定会禁烟,不禁烟,大清朝就完了。”

换一句话说,朝廷如果禁烟,张祖仁、王顺喜就完了。

张祖仁完不完,与王子祥没有半点关系,王顺喜却是王子祥的儿子。

时隔半个月之后,王子祥老人,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当然,他干出的这件事,极其隐秘,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兴龙却猜到了。

那天,王顺喜又做了一笔大生意,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王顺喜家也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门前虽然挂了王记茶号的招牌,可实际上,王记茶号很少做坐商生意,他们的生意,主要是买进卖出。买进嘛,两个东西,一是茶,一是鸦片。他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转手卖给宝庆、长沙等地的鸦片烟馆。他也从安化等地买进茶叶,这些茶叶,他转手就卖给了西先生。

王顺喜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身边的炉子里炭火烧得正旺,炉子上一个红铜茶壶,茶壶盖子有热气冒出来,屋里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茶味。

王顺喜道:“爹,我回来了。您泡的什么茶?”

王子祥淡然一笑:“你过来陪爹喝杯茶,这种茶你从来没有喝过。”

王顺喜坐在父亲的对面,说:“爹,什么茶呀?我来泡。”

王子祥道:“爹已经把茶煮好了。”

王顺喜奇怪:“爹,什么茶要用煮?而不是用泡?”

王子祥把身子凑到茶壶前,嗅了嗅,点了点头,说道:“应该到火候了。”提起茶壶,倒了两碗。平素王家喝茶,用的茶杯是很精致的,而今天王子祥居然用了两个碗,一个碗足可以装许多杯茶。但王子祥并没有倒满,每只碗仅仅只倒了一半。

王顺喜看那茶是黑色的,颜色很浓,有点茶香,这样的茶,能是什么好茶?王顺喜惊疑不定地看着父亲。

王子祥拿起旁边的水壶,往其中一碗里加了些清水,端起这碗茶,递给王顺喜,缓缓地说:“你看出这是什么茶没有?”

王顺喜接过,认真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好茶?”

王子祥说:“等你喝了这碗茶,爹告诉你这茶的名字,这茶还有一个故事呢!”

王顺喜端起茶,小小地喝了一口,感觉这茶苦,涩,有一股厚重之气,从喉咙一直刮到小腹。过了片刻,顿觉心明如镜,神清气爽,筋骨舒坦。他咂咂嘴,回甘的感觉非常之妙,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好茶。”

王子祥睁开眼睛,眼神平静如水:“好茶吗?”

王顺喜连连点头:“是好茶。爹,这茶叫什么名字?哪里有这种茶?我们应该大力发展,一定销售不错。”说着,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王子祥慢慢地道:“这茶叫洗心茶。”

王顺喜一怔:“洗心茶?”

王子祥点头,肯定地道:“洗心茶。”

王顺喜觉得这道茶很怪,味道怪,名字也怪。他又喝了一口,这次的感觉又不同,胃腹之中,似乎有一种什么气体在运动,让他浑身有一种特别清爽的感觉。他再喝了一口,忍不住说:“这么好的茶,爹怎么不早拿出来?如果拿到市场上,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王子祥道:“是吗?你全部喝完试试。”

王顺喜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茶,放下碗,说:“爹,你快把炒制方法告诉我,我要开茶厂,制这种茶。”

王子祥叹息了一声:“这茶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

王顺喜一惊:“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什么关系?”

“我们的先人王勇,镇戍甘肃肃州。”王子祥闭着眼睛,娓娓道来,“他是一个残暴、凶狠的将军,一生杀人如麻。他杀的人,并不仅仅是敌人,有很多,其实是普通人,有些人,仅仅对他表示了一句不满,他提刀就杀。他有三大嗜好:杀人,吃烤全羊,喝烧刀子酒。他在肃州杀人无数,老百姓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自己的祖先竟然是个这样的人,难怪从未听说过。可是,父亲为什么突然对他提起这件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子祥不管儿子的疑惑,继续介绍:

王勇有三房夫人,却只有一个瘦弱多病、五岁的儿子王聪。此时,三夫人怀了身孕,即将临盆。王勇很希望再添一个儿子,对这一胎格外看重,请了三个产婆,还请来了肃州最有名的医生木一帖。木一帖医术高超,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只需要开一帖药,无不药到病除。

可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为。哪怕王勇的准备工作做得再好,三夫人也未能逃过鬼门关,因为难产,母子双双而亡。王勇将军大怒,把三名产婆和神医木一帖杀了,还不解恨,点起几百士兵冲到木一帖家,杀了木家老小,以及账房、伙计,三十多口,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木家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木仁清不见踪影。斩草要除根,王勇将军全城搜查,也没有结果,后来不了了之…

十年之后,王勇愈加残暴,他又娶了两房夫人,却再没有一个子嗣,人们传说这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天怒人怨,老天爷在惩罚他。

肃州西北羊肉馆来了一个新的大厨师,他擅长烤全羊。他只用盐巴、辣椒粉、孜然粉三种调料,却能烤出最美味的羊肉。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个月,就已经传遍了肃州。

王勇听说之后,派几个士兵,把大厨师抬进了将军府,让他烤全羊,烤得好,赏白银千两,烤得不好,脑袋搬家。

大厨告诉将军,他烤全羊烤得好,全凭三样:第一,羊要跑着杀。第二,用的盐是四川自贡的井盐,辣椒是云南的七星辣椒,孜然是新疆吐鲁番产的孜然,烧的碳是四川巫山的青钢木炭。第三,他的技术。

将军杀人如麻,也提防别人暗杀他。他担心大厨带来的东西不安全,亲自带兵,到西北羊肉馆拿来所需要的调料和木炭,经过反复检查,又拿动物试验过,证实无害,才允许大厨操作。

大厨让士兵赶出羊,在将军府跑了几圈,一刀杀了,说跑动着的羊全身的血液在奔涌,肉才够鲜美。羊肉还没有烤好,香气已经弥漫了将军府。将军一吃,果然是鲜嫩可口,人间美味。

如此美味,如何少得了好酒?从下午到晚上,将军一家与将军的几个得力爪牙吃得不亦乐乎!将军把大厨安排在府中歇息,好明天继续烤羊。深夜,将军腹中开始剧烈疼痛,大吃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夫人死了。他大声喊叫,却没有一个守卫出现。

王勇暗想,完了,自己一定是中毒了!他再一次大喊,进来的,却是大厨。

王勇问:“你下的毒?”

大厨点了点头,说:“你明白已经晚了。”

王勇想死个明白:“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大厨道:“我叫木仁清,十年前,你杀了我家三十多口,我该不该来报仇?你在肃州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你难道不该死?”

王勇:“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如何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