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风知道这个误会深了,为了终止误会,他不得不大叫一句:“我知道她是你未婚妻,我知道你们已经订婚了。”

余海云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缠着她,你安的什么心?你还嫌丢余家的脸不够?”

余海风还要分辨,余海云又跳起来,一脚穿心。余海风熟悉舅舅的腿法,知道这是穿心腿,后面的变化是连环穿心腿。然而,让他惊诧的是,海云并没有这样运用,而是跃过他的头顶,反踢一脚,正中他的后背。余海风猝不及防,扑倒在地。余海云用力过猛,一头撞到寺庙的墙壁上,幸亏收势及时,没有大碍,不过左边脸擦破了一大块皮肉,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余海风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弟弟左边脸上冒出鲜血,吃了一惊:“海云,你怎么样了?”

海云摸了摸脸,看了看手上的血迹,还要发作,就听到巧巧的喊声:“海云,你做什么?”

余海云一听,狠狠瞪了一眼余海风,跑向刘巧巧:“没事…”

刘巧巧从山道上跑下来,问道:“我看见你们打起来了,你们为什么要打?”

余海云伸手拉住刘巧巧的手:“巧巧,我们回去吧,别理这个人。”一边说,一边拉着刘巧巧就走。余海风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才感觉到腰部的疼痛,怔了一怔,想起余海云的几招腿法,都是自己不曾学习过的。

舅舅为什么会对自己留有一手?余海风忽然觉得,自己在风云商号,有些不讨人喜欢,母亲不太喜欢他,舅舅不太喜欢他,海云现在更不用说了,妹妹海霞和自己的关系也很一般,唯一对自己好的就是父亲余成长。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余海风觉得,自己应该问问父亲,是不是他们听到许多有关自己不好的传闻,又不好意思问自己…

※※※※※※※※※

余海云和刘巧巧回了城,余海云先把刘巧巧送回忠义镖局,然后回到风云商号。

崔立看到他的左脸上擦破了一大块皮肉,惊讶地问:“海云,你的脸怎么了?”

余海云想今天已经和哥哥撕破了脸,日后难免摩擦不断,反正舅舅对自己极为疼爱,干脆在舅舅面前告哥哥一状。

余海云气愤地道:“海风骚扰巧巧,我和他打了一架。”

崔立一听,勃然大怒:“这个畜生,贼性不改,今天回来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崔玲玲在柜台之中,听到两人说话,忙走出来,看到余海云的脸,心疼地问:“海云,被海风打的吗?海风怎么这么心狠?”

余海云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崔玲玲返身往楼上走去,余成长在楼上书房之内,正在看书,崔玲玲推门而入。

余成长放下手中的书,看到崔玲玲一脸怒容,惊讶地问:“玲玲,发生了什么事?”

崔玲玲气呼呼地站到余成长身边,说:“成长,你究竟管不管海风?你要放纵他到什么时候?”

余成长一惊:“海风怎么了?”

崔玲玲道:“他把海云打伤了。”

余成长站起来:“海风在哪里?海云在哪里?”

崔玲玲道:“海风没有回来,海云在楼下。”

余成长道:“让海云上来。”

余海云和崔立已经站在书房外,听到余成长的声音,两人一起走进去。余成长让崔玲玲、崔立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余海云的左脸,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余海云知道父亲严厉,不敢撒大的谎言,就说自己和刘巧巧到水佛洞烧香许愿,余海风尾随而来,骚扰巧巧,他看不过去,和余海风打了起来。

余成长听完之后,想了想,又问道:“谁先动的手?”

余海云心中一颤,迟疑了一下,才道:“他。”

余成长又问:“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余海云回答说:“他飞脚踢来,我躲闪的时候,脸碰到墙壁上,擦伤的。”

崔立阴沉着脸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再不好好教育,将来就无法收拾了。”

崔玲玲眼眶之中噙着泪水,身体微微颤动着,什么也没有说。

余成长看了看崔玲玲,又看了看崔立,目光落在余海云身上,缓缓地问道:“海云,你希望爹怎么处置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余海云想了想,才道:“爹,我和海风是兄弟,难道我还希望您杀了他不成?我只希望您告诉他,巧巧是我未婚妻子,不要再骚扰她。”

余成长对三人道:“这个事情,我会好好和海风谈。但我希望,这个家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今往后,谁都不准再提这件事。”

崔玲玲一言不发,把脸背过去。崔立阴沉着脸,说了句:“哥,我是担心你养虎为患。”

余海云低头不语。

余成长挥了挥手,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有数。”

其他人不好再说什么,各自散去。不过,晚饭时,余海风并没有回来。

余海风没有回来,是因为这个家让他觉得压抑和伤心。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舅舅和母亲,对他其实并不好,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领养的孩子。从和顺回来的余海风,年龄增长了几岁,也更加成熟了,思考问题,也更加全面。尤其最近几次,他已经确信,仅仅用多心,是无法解释的。比如说,舅舅的腿法,显然对他有所隐瞒,而教给弟弟的,至少要多两招。而且,这两招都是杀招。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无法理解,他就觉得特别憋闷,不想回家。除了家,他此时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爷爷那里。余海风想,先在爷爷那里住几天,可以的话,过段时间,跟父亲说一说,再回和顺去。

余海风来到余记茶号,迎面遇到堂哥余海江。余海江正向外走,见到他,便说:“海风,我正要去找你。”

余海风一愣,问:“找我?什么事?”

余海江说:“爷爷叫我找你来陪他下棋。”

“爷爷找我下棋?”余海风怔了一下,自己虽然还算会下棋,和同龄人比,他的水平也绝对高出一大截,但是,这种水平,怎么可以和爷爷对弈?“子祥爷爷呢?爷爷怎么不去找他?”

余海江说:“子祥爷爷这几天好像病了。”

“病了吗?”余海风又是一惊,暗想,我应该抽个时间去看望一下。八十岁的人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又遇到这种梅雨天气,伤风感冒什么的,是常有的事。

余海风进门,正在柜上忙乎的余成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海风来了呀?”

余海风道:“三伯父,您还在忙呢?”

余兴龙坐在茶几边,正用紫砂壶泡茶,看到余海风之后,喊了声:“海风,过来。”

余海风过去,恭恭敬敬地鞠躬道:“爷爷,我来泡茶吧。”

余兴龙道:“海风啊,今天不用泡茶,爷爷已经煮好了。来,爷爷和你一边喝茶,一边下盘棋。”

余兴龙已经倒了两杯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落子。余海风问道:“爷爷,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余兴龙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四个字──吃亏是福,缓缓地说:“海风啊,爷爷给你说过这四个字的来历,但爷爷还想给你说一次。”

余家先祖是福建泉州人。余家先祖余德正是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每天挑着豆腐担子,穿街走巷叫卖。他是一个老实本分人,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有一天,一个小孩买了一斤豆腐,第二天,小孩的母亲大骂了余德正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骗子,连小孩子的秤也骗,少了半两。余德正清楚,自己是没有少称的,可为什么会少半两呢?

余德正是个精细人,特意称了一斤豆腐,往那家走了一趟,到后一称,少了半两。他立即明白了,豆腐是水做的,水流淌出来之后,自然分量不足。之后,余德正卖豆腐,总要给客人多称半两。一家多半两,十家就是半斤,一天生意下来,对余德正的小本生意而言,就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

如此坚持了半年,余德正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人们发现,在别的小贩手中买的东西,总会缺斤少两,而在余德正手中买的豆腐,总会多半两。看起来余德正吃了亏,但实际上他赢得了人们的信任,赢得了口碑。薄利多销,吃亏是福。

朝廷下令迁人填四川,余家因没有势力,被迫迁徙,经江西,入湖南。在湖南境内,迁徙队伍爆发了瘟疫,死亡近半。负责押送的军官招集剩余的士兵、百姓,对他们说:“这次迁徙,发生瘟疫,死亡太多。我已经无法回复圣旨,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把粮食钱财分了,各自逃命去吧!”

军官自刎身亡,迁徙队伍大乱,士兵和百姓们争抢粮食、钱财。余德正秉持吃亏是福的观念,没有去和别人抢,等所有人离开,他去看了看,地上还有最后一包茶叶。他想,有一包茶叶也好。捡起来,打开一看,难怪别人不抢,这包茶叶已经发黑发霉。余德正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跟着几个路上认识的熟人,也没有目标,一直向前走。那些人也不是个个贪婪,大多数,还是好人,见余家什么都没有抢到,一家人饿着肚子,偶尔会接济他们一点粗粮。余德正也没什么报答这些人,只是每天拿出一点茶叶,烧一大壶水,家人中哪个渴了,就喝上一通。同行的人中,偶尔也喝他的茶水。当然,也有人喝过之后,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什么茶?一股霉味。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一起的人,大多数得瘟疫了,侥幸活下来的,几乎全都是喝过余德正的茶的。而余德正一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

不久以后,余德正到了洪江,在江边替人家扎排放排。

那时候,洪江主要是两种生意,一是桐油生意,一是木材生意。桐油生意,靠木船运输。而木材则是将一根一根的圆木扎成木排。这些木材,均由木材商人由沅江上游买来,扎成单排,由排工放到洪江码头。排工放排,就是手持一杆竹竿,站在木排之上,用那杆竹竿掌握木排行走的方向,利用河水的流动,将木材送到目的地。到了洪江之后,沅江的水面变宽变深,需要将以前的单排重新绑扎,绑上三层,再和其他排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排。这些大排,从洪江出发,经沅水入洞庭,进长江,一直运送下江,也就是上海、南京等地。

别的排工,到了一处,不是上岸赌博,就是上岸嫖娼。余德正不同,他每次歇脚,都上岸去了解当地风俗人情,广交朋友。十年下来,沿江两岸,他有了无数朋友,也积累了一些资本。于是,他不再干这一行,而是开了一家油行,做起了桐油生意。

吃亏是福,是余德正人生经验的总结,也因此成了余家祖训。除此之外,余家还有一个传统,人人要喝茶。最初,是余德正硬性的规定,因为他知道,余家之所以大难不死,一切源于那包发霉的茶叶。后来,喝茶成了余家传统,孩子从一断奶就开始喝茶。喝茶这个传统虽然不是吃亏,但后来余家成为洪江大富户,却与这个喝茶的传统,直接相关。

这个故事,余海风已经听过多遍,所有的余家人,都必须千百次地听。余海风也十分清楚,爷爷今天之所以又一次对自己讲起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恐怕与他的婚姻有关。

余海风说:“爷爷,我知道了。巧巧既然和海云定了亲,她就是我的弟媳,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余兴龙摇了摇头,笑呵呵地道:“海风啊,爷爷今天喊你喝茶,是要告诉你,人生如茶,喝的时候甘甜苦辣,仔细品味,却又回甘。不仅如此,茶还有很多妙用,延年益寿。茶的滋味,其实就是人生的滋味,需要用你一辈子慢慢去品尝。”

祖孙俩正谈得兴起,王子祥跨了进来。

以前,王子祥进来,总是人未到声音先来。这老人家虽然八十岁,给人的感觉,还像六十岁一般,神清气爽,精神矍铄,走路不用拐杖,一顿饭能吃两碗米饭。他也是一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事能愁倒他。可今天不一样,他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脸上一团凝重。正因为如此,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余兴龙才发现。

“干什么不声不响的?天又没塌。坐啊。”余兴龙说。

余海风抬头一看,见到王子祥,立即说:“子祥爷爷来啦?刚才我堂哥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还说去看看您。”

王子祥坐下来,不答余海风,而是对着棋盘说:“老哥啊,你说怎么办?”

余兴龙说:“怎么办?你操这么多闲心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