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义看了余海风一眼,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些道理?”显然是认同他的说法。

开始,见表哥和父亲的意见相左,站在一旁的刘巧巧十分着急,不断向余海风使眼色。现在听父亲这样说,她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向表哥送出一个秋波。余海风也恰好在此时看了刘巧巧一眼,顿时脸红心跳,全身发软。好在此时,有下人进来禀报,白马镖局的马总镖头来了,解了余海风的困窘。

听说马占山到来,刘承忠和刘承义都是一惊。同行是冤家嘛,马占山只是在二十多年前,到忠义镖局拜过一次码头。当然,刘承忠也从未去过白马镖局。

刘承忠兄弟和余海风一起,迎了出去。此时,马占山已经到达门口,他的身后,跟着五个挑夫,每人挑着两坛酒。这个酒坛有半人高,一坛可以装七八十斤酒。毕竟,两家不是那种随便可以进门的关系,马占山让下人通报后,等在门口。刘承忠迎出来,拱了拱手,道:“马总镖头,失迎失迎。”

马占山双手一抱拳:“刘总镖头,忠义镖局仗义相救,马某感激不尽,无以回报,买了几坛水酒,聊表心意。”

刘承忠正色道:“马总镖头太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江湖中人的规矩。难道我忠义镖局遇到麻烦的时候,白马镖局就袖手旁观不成?”

马占山脸上一红,依然抱拳:“惭愧。”他说惭愧,口中客套,心中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当时面对土匪的时候,他居然还想让土匪去对付忠义镖局,自己好脱身。

刘承忠也不推辞:“那我就不客气了。马总镖头,请进。”

马占山进了正厅,和刘承忠在茶几边分宾主坐了。刘巧巧来泡茶,余海风没有坐,站在刘承忠身后。那些挑夫把酒放在正屋的墙边,各自离开。

马占山看了看余海风,道:“余大少爷,少年英雄,侠骨丹心,马某佩服。”

余海风不卑不亢,双手抱拳:“谢马总镖头。”

刘承忠双手端起茶杯:“马总镖头请。”

马占山也双手端起茶杯:“刘总镖头请。”他的茶杯略略比刘承忠的茶杯低了一些,这是一种礼节,表示对刘承忠的尊重。

两人喝过三杯茶之后,马占山放下茶杯,双手抱拳:“刘总镖头,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是马某人的不是,请刘总镖头多多见谅。”

刘承忠忙双手抱拳,道:“马总镖头言重了,如果忠义镖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马总镖头多多担待。”

两人相视,哈哈哈一阵大笑。刘承忠心直口快,颇重信义,别人对他不敬,能忍则忍,倘若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别人一丈。白马镖局走威武镖,在气势上压了忠义镖局一头,若说刘承忠心中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如今,马占山亲自登门拜访,刘承忠也就放下不快,对他诚心相待,颇有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至于马占山心中如何,刘承忠并不在意。

马占山再次拱了拱手,道:“刘总镖头,马某人今天登门,还有一事相商。”

刘承忠还礼,道:“请讲。”

马占山说:“昨天,新任县令古大人光临寒舍,一来,对此次事件的死难者表示慰问,二来,提出剿匪一事。听古大人的语气,似乎也要和刘总镖头商议此事,不知是否已经登门?”

刘承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听马总镖头的语气,似乎有疑虑?”

马占山既然是主动登门,本身已经输了一着,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而是说:“不瞒刘总镖头,按照以往的经验,官府剿匪,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否则,也就不会出现山匪坐大这种事。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巧立名目,以此派捐收费。此次,白马镖局遭此大难,与山匪不共戴天,官府愿意剿匪,白马镖局就算出再多钱,出再多力,也是乐意的。”

刘承义插话说:“那你还疑虑什么?”

“不瞒老哥。”马占山说,“我的疑虑有三点。其一,官府只是以此名义派捐,根本不是真心剿匪。当然,这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二,最让我忧虑的,是古大人真心要剿匪。匪我力量对比,几乎是一比一,搞不好,我们损失更大。其三,就算暂时胜利,只要没有彻底将土匪打垮,我们就成了土匪最大的敌人,一旦敌人倾尽全力对付我们洪江,我们将永无宁日。”

刘承忠说:“马总镖头最为担心的,还是第三条吧。”

马占山也反问了一句:“难道刘总镖头不担心?”

刘承忠说:“担心不担心,如今意义都已经不大。此次,白马镖局虽然损失惨重,可损失更重的,是野狼帮。我们洪江商人和野狼帮这个梁子,恐怕是结下了。”

“刘总镖头的意思,莫不是只有一条路?”马占山带点试探地问。

刘承忠说:“古大人领头剿匪,对于洪江来说,无疑是福音。正如马总镖头刚才分析的,假若官府只是以此为名目派捐,我们又能奈何?以我看来,现在的问题,不管官府是否真剿匪,我们洪江商人,都已经被逼上梁山,没有退路了。”

马占山再问:“刘总镖头有何高见?”

“高见,我是没有。”刘承忠摆了摆头,“不过,以我看来,古大人若真能组织剿匪,是我洪江之福。退一万步,若是官府并不真心剿匪,我们却不能等死,洪江所有的商人,必须统一认识,团结起来,组织力量自保。”

马占山说:“刘总镖头此语,正合我意。还望刘总镖头能够站出来,登高一呼。”

余海风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他算是听明白了。对于古立德号召剿匪一事,洪江商人不是支持不支持的问题,而是更进一步,万一官府只是以此敲诈,洪江必须拿出自保的办法,或者建立自保的团队。马占山看到了这一点,自知野狼帮若是前来寻仇,第一个受损失的,肯定是白马镖局,这才会主动上门,目的是要和刘承忠联保。

刘承忠说:“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到。要不,我们俩先找人合计合计,你看如何?”

白马镖局自从落户洪江,便将忠义镖局列为头号对手,若是从前,马占山绝对不愿在刘承忠面前退让半步。可此一时彼一时,他如果仍然墨守成规,白马镖局,很可能撑不过今年。马占山说:“以年龄论,刘总镖头是我的大哥,以资历论,忠义镖局是洪江业界的龙头,我一切听刘大哥的。”

刘承忠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头联络。”

马占山道:“好。”

※※※※※※※※※

王顺清在街上转了一圈,眼看要吃中饭了,一抬腿,进了弟弟王顺喜家。

王顺清有四兄弟,大哥王顺国,二哥王顺朝,也就是王熙美的父亲,余海风的大姑父。王顺清排行老三,四弟王顺喜。四兄弟中,王顺清和弟弟的关系最好,既因为两人年龄更近一些,作为弟弟,王顺喜更听他这个三哥的话,也因为王顺喜头脑灵活,办事果断,在洪江城,早已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王顺喜正坐在靠椅上抽着水烟,见哥哥进来,抬了抬身子,道:“你倒是稀奇。”

王顺清心里有些不爽,没好气地说:“稀奇什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这话说得怪。”王顺喜说,“这几天,新任县太爷在洪江,你不陪他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溜到我这里来了?”

王顺清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什么县太爷,那是个绊脑壳。”

王顺喜觉得奇怪,问:“怎么是个绊脑壳?”

“你想啊,整个黔阳县,哪有比洪江更富的地方?哪有比洪江更多富人的?随便从洪江拉出几个富人,就比整个黔阳县还富了。”王顺清拿过水烟,抽了一口,接着说,“以前,哪一任县太爷来洪江,不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又吃又拿,流水席吃上一两个月,都吃不完的?”

“是啊是啊。”王顺喜说,“整个长沙府,就这一个黔阳县令最富,哪一任都是满载而归。”

“可这个古立德,竟然放出话来,不吃请。住在洪江巡检司,吃饭还自己掏钱。”王顺清又补充了一句,“你说是不是绊脑壳?”

王顺喜说:“以我的经验看,越是假正经的人,越是贪得无厌。不信你看吧,他一定比前面哪一任都贪,只不过,别人是做婊子就大鸣大放地做婊子,立牌坊就一心一意立牌坊。他这种人,却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我倒不怕他立牌坊,我只担心他不做婊子。”王顺清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这个了。现在,又一个赚钱的机会来了,我来找你合计合计。”

听说又有赚钱的机会,王顺喜的眼睛顿时发亮。毕竟是午饭时间了,何况,大堂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将三哥请进了里面,酌上小酒,两人边喝边聊。

王顺清所说的机会,正是剿匪。

听说古立德要剿匪,王顺喜的第一想法,和刘承忠、马占山一样,真剿还是假剿?王顺清说:“你管他真剿还是假剿?只要有名目,就是我们兄弟赚钱的好机会。古立德如果是假剿,却又大谈剿匪,那无疑说明,他想趁机大捞一笔。既然他在前面捞,我们就在后面捞,大家心照不宣。”

“如果是真剿呢?”王顺喜问。

王顺清说:“那也是好事啊。如果真剿,他古立德派出的捐,难道不是用在剿匪上面?剿匪,将由谁来领导?他古立德?肯定不是。除了我这个汛把总,他还能用谁?那不是给我们送钱?”

“话虽如此,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剿的。”王顺喜想得更深一些,“真能剿灭土匪,万事大吉。问题是,土匪的势力那么大,仅靠我们这一点力量,别说剿匪,把土匪打跑,都是妄想。一旦被土匪打死几个人什么的,就亏大了。”

王顺清说:“你以为我傻啊。如今这个情况,不剿肯定是不行了,我是上下不讨好。上面嘛,不需要说,一旦怪罪下来,我这个汛把总,还能不能当,难说。下面呢?白马镖局和野狼帮干上了,我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往后,野狼帮肯定会不断来寻仇。如果是在洪江甚至黔阳以外寻仇,我倒可以装着不闻不问。如果他们跑到洪江来闹,你想过结果没有?”

“你手下才五十几个汛兵,那可真是大麻烦。”王顺喜说。

王顺清喝干了一杯酒,将手往桌上一拍,说:“老子日他个乖。古立德已经说了,要在我们洪江搞民团,那才是我们赚大钱的绝佳机会。”

王顺喜的脑子虽然好使,但还是有点转不过来。对于某类特别思维,王顺喜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三哥,永远比自己棋高一着,别的不说,就说这职业选择,就和所有人不同。

王家的祖业是王记油号,在洪江已经有几代历史,传到父亲王子祥手里,迅速发扬光大,短短几年时间,跃升为洪江八大油号之一。王子祥清楚,王家要继续保持洪江商界领袖的地位,必须做好两件事,第一是多生儿子,第二是让儿孙多读书。儿子他生得不多也不少,四个,够了。说到读书,四个儿子三个还算听话,老大老二哪怕读不进去,也咬着牙,把私塾读完了。唯独老三王顺清,才读了几年,就把书本一扔,说:“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是用拳头打下来的?可见拳头比念书有用。”

王子祥对儿子动用家法,王顺清对父亲说:“爹,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读书。”

王子祥怒不可遏:“不读书就打死你!”

王顺清回答:“打死我也不读书。”

王子祥没有办法,打累了扶着腰叹气:“我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逆子?我王子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为什么要报应我?”

王顺清反倒安慰他:“爹,您伸手看看,十个指头还有长有短呢!”

王子祥须发俱张:“你给老子滚,我没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爹。”

王顺清:“滚就滚!”

王顺清说滚就滚,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家,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王子祥也是赌气,以为儿子出去几天,受不了苦难就会回来,没想到儿子一去就是十多年,杳无音讯。

王子祥反倒有些佩服儿子:“这个逆子,有点骨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可惜没有走正路,要是走了正路,说不定能闯出一番作为来。”

王顺清三十岁的时候回来了,穿了一身军官服装,是正八品千总。原来他在外流浪了几年,学了一些功夫,机缘巧合,结识了祖籍宝庆(邵阳)府的一个内务府六品蓝翎长。之后六品蓝翎长回到长沙,担当长沙守备,官升两级,王顺清也就成了正八品千总。回到湖南,王顺清才想起离开家已经十五年了,该回家看看父母了。

王顺清衣锦还乡,王子祥还在为当年和儿子斗气耿耿于怀,他斜了一眼儿子:“出息了,王家祖坟冒烟了,出了个八品武官,可你就是当了将军,你还得喊我爹!”

王顺清规规矩矩地跪在父亲脚下:“是,爹。”

王子祥口里说:“我王家有三个儿子,少一个不少呀!”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另外三个儿子,他拿鞭子逼着读书,就是想逼出个功名。没想到恰恰是这个不读书的儿子,成了官府中人。夜里和儿子们喝酒,王子祥问起儿子将来有什么打算。

王顺清:“爹,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当武官。”

王子祥叹息:“如果你当年听了爹的话,多读几天书,现在就有可能是四品守备了。”

王顺清说:“现在这大清朝,不用读书,也可以当上四品守备。”他介绍自己的恩公,也没有读过几天书,他的官是捐出来的。他此次回乡,就是想找父亲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也捐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