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风感觉脸有些疼痛,就说:“弟弟,今天我不练武了,我到书房看看书,歇息一下。”

余家二楼是余成长夫妻的卧室,三楼是余海风三兄妹、舅舅崔立的卧室,还有一个书房。妹妹余海霞的闺房在前面,余家大屋在三楼上修建了一个绣楼。湘西一带的大户人家,只要有女儿的,一般都要修绣楼,让女儿在里面做女红,学习一些琴棋书画,甚至还有可能在绣楼上抛绣球,选择如意郎君。

余家的书房宽大,有四个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正面的墙壁上有一张字画,画中是两根竹子,淡墨轻写,寥寥几笔,却跃然入眼。旁边是一副题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落款是两个印章,一个是“郑燮之印”,一个是“七品官耳”。竹画两边还有两副楹联:传家有道存忠厚,处事无奇但率真。楹联上面没有印章。

余海风刚刚坐下,拿起一本书,就听到书房外传来一下咳嗽声,父亲余成长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爹。”余海风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道。

余成长微微点了点头,说:“海风,你坐下,爹想和你谈点事情。”

“是。”余海风规规矩矩地坐下,直着身子。

余成长看了看儿子,缓缓地坐在余海风的书桌对面,道:“这次到长沙,辛苦你了。”

余海风看了父亲一眼,他有些怕父亲,觉得父亲极其严厉,自己似乎做什么都是错。

余成长继续说:“你收留乞丐、杀土匪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

余海风脸色一红,忙说:“爹,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多注意。”

余成长一脸严肃,反问:“你什么地方错了?”

余海风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余成长道:“我们风云商号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爹没有怪你,恰恰相反,爹认为你做得对,和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余海风心中一阵激动:“爹…”余成长点了点头,继续道:“以后你遇到土匪,该出手的时候,就不要犹豫。”

余海风应道:“是,爹。”

余成长停顿了一下,正色道:“和土匪交手,你有没有用舅舅传给你的腿法?”

余海风回答道:“没有。”回答完之后,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问道,“爹,我为什么不能用舅舅教的腿法?”

余成长淡淡一笑:“舅舅并没有说不让你们在外面施展腿法。这套腿法是我们家的防身绝技,防身的绝技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江湖险恶,知道的人越少,发挥的作用才越大。如果人人都知道你有一身好腿法,明里斗不过你,暗中射你一箭,你如何应付?”

余海风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于是点了点头。

余成长淡淡地看着他,笑了笑,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情,你舅舅性子急躁了一些,骂你们几句,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别放在心上。”

余海风回答道:“知道了,爹,我和弟弟怎么可能和舅舅计较。”

余成长欣慰地点了点头:“海风,你已经长大了,爹也要老了,家中的担子,也会落在你的肩膀上。我已经想过了,四月花朝,把你和巧巧的婚事定下来,以后,你也不用回和顺了。你是长子,这个家需要你。”

和巧巧确定亲事,是余海风最迫切的一件事,但要他留在洪江,他一万个不乐意。可毕竟这是父亲说的话,他作为长子,不得不执行。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余成长说:“等一下,你去一下你二姑父家。”

余海风不解地望着父亲。

余成长说:“是这样的。县里新来了一位县令,姓古。”

余海风说:“是的。他是和忠义镖局一起到洪江的,我们见过。”

余成长说:“古大人要剿匪,而且,要忠义镖局和白马镖局配合。这件事,你问问二姑父,看他是怎么想的。还有,古大人要为马家搞募捐,洪江城有一大半的商家,对马家没什么好感,好像没多少人肯出钱。你去和二姑父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余海风不解了,问:“这件事,爹为什么不自己去?”

余成长说:“爹老了,以后余家的事,你要多参与,要学会当家。”

“您还这么年轻。”余海风说。

余成长说:“做生意是大学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当年,如果我不是从小跟着你爷爷学生意,我们余家,也不会有今天。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慢慢给你加担子。”

“我听说,当年,爷爷把您赶出了家门,是这样吗?”这个结,在余海风心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一直想问,却没有机会。

余成长说:“这个事啊,正好说明你爷爷的高明。要吃早饭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走,我们去吃早饭。”

余海风有点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从小,他就听邻居们说,父亲是余家的不肖子孙,所以被赶出了余家。今天好不容易捞到机会,他真想解开心中许多谜团中最大的这个。

吃过早饭,余海风从家里拿了一些茶,向二姑父家走去。整个龙船冲,从沅水码头向南,是一个大长斜坡,这个坡,通向的码头,是洪江四十多个码头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最中心的一个,被称为陆路长码头。从这里走向江边看码头,蔚为壮观,即使是平常的日子,也有四五百艘大小船只,停靠在码头上。这样的景象,在当时的中国,很难见到。

龙船冲和余家冲紧邻,余海风走到龙船冲,爬上九十九级台阶,拐个弯,就是忠义镖局的大门。忠义镖局是一座四合大院,前庭后院,墙低院深。在成片的窨子屋群之中,显得鹤立鸡群,唯我独异。前院的围墙边,竖立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悬挂着一面杏黄旗,旗帜上有四个大字:忠义镖局。前院的两边,是两排兵器架,插着刀枪剑戟、斧钺棍棒。墙壁上四个白色大字:忠、孝、礼、义,还有一副十八罗汉练功图。这里是忠义镖局的镖师们练习武功的场所。前庭进入后院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镖传四海,信达三江。后院宽一丈多,深却有五六丈,中间天井,两边各有六根大柱子。后院是镖师们的起居之所,后院正房是洽谈生意之所。靠着墙壁有一个供桌,上面供奉的是关公,关公像两边也有一副对联:千里路途三五步,十万雄兵七八人。

余海风走进后院,刘巧巧刚好从后院出来,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

毕竟是姑父家,余海风又好武,打小时候起,就喜欢往这个院子里跑,和忠义镖局的镖师交朋友,尤其是朱七刀,那可不是几年的交情。也正因为如此,还是孩提时代,余海风就和表妹刘巧巧熟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余海风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表妹的,表妹呢?对他似乎也有特别的情义。最令人兴奋的是,表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两家有意结亲。

“巧巧。”余海风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颤。

“表哥。”刘巧巧心中怦怦直跳,美目流盼,脸上忽然飞起一阵红晕,羞涩地把目光移到一边。

余海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因为心跳太快,实在没有力量将那些话吐出来,最后只说了句:“我爹叫我来见二姑父。”

刘巧巧又把目光移回来,深情地一望,掉头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大伯父,海风表哥来了。爹,海风表哥来了。”

“海风。”刘承忠从正房大步走出来。他的腰挺直,脚下呼呼生风,几步就走到余海风的面前,伸出右手,往余海风的左边肩膀拍了下来。

刘承忠将余海风迎进屋,正堂的旁边,是一个小客堂,摆了几把太师椅。虽说余海风从小在这里走动,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可自从和顺回来之后,刘家对他的态度,还是有些变化。毕竟是刘家未来的姑爷嘛,不能再像从前的小孩子般对待了。

坐下来后,余海风便将茶叶递上,说明这是给二姑父的,这是给承义叔的。刚刚说完这句话,刘承义进来了。余海风顿时手足无措,慌忙站起来打招呼。刘承义也非常满意这个女婿,刚刚说了句话,让余海风心里稍稍平复,刘巧巧又钻了进来,余海风再一次心跳加速。

刘承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海风,坐。”

余海风看一眼站在门边的刘巧巧,坐下来。

刘承忠问:“你爹就是让你来送茶叶?”

余海风连忙说:“不是,我爹让我问一问二姑父两件事。”父亲是让余海风来找二姑父商量,但余海风不能这样说。毕竟,二姑父是长辈,他临时改用了问这个词。

刘承忠说:“哪两件事?”

余海说道:“我爹说,新来的古大人力主剿匪,想听听二姑父是怎么个考虑。还有,古大人号召全洪江城给白马镖局募捐。这件事,对忠义镖局影响最大,我爹也想听听二姑父的主意。”

刘承义说:“你爹这是耍滑头嘛。我们向他讨主意,他却把你派来。”

刘承忠说:“不管你爹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觉得,剿匪肯定要参加。”余海风觉得,这事他确实不能做主,可父亲派了自己来,半点主意没有,又显得自己一家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募捐,也不能落后。”

刘承忠微微一愣,问:“为什么?”

余海风说:“表面上,野狼帮对付的是白马镖局,可实际上,他们是在挑战整个洪江。我们洪江才多大点地方?我听说,有三股土匪,常常在这一带活动。如果我们洪江让他们觉得不团结,是一盘散沙,这些人,就可能得寸进尺。”

刘承义说:“海风你可能不知道,这三股土匪,哪一股我们都碰不得。”

余海风问:“为什么?”

刘承义说:“野狼帮是势力太大,碰不得。听说他们有四五百人,上次的架势你也看到了。飞鹰帮虽然没有野狼帮这么大的声势,但他们的老窝在鹰嘴界,那里是湖南、贵州、广西三省交界,离我们这里远。拦江贼更特别,专门在水上作恶,整个沅水那么长,我们连他们的影子都抓不到。”

刘承忠接过话头说:“承义说的是一个方面,我最担心的是这个县太爷不是真心剿匪。现在当官的,没有一个不腐败的,就是想巧立名目捞钱。不信你看,要不了多久,肯定弄出个剿匪捐。”

余海风说:“官府如果真弄出个剿匪捐,我们也躲不过啊。只要是真心剿匪,拿钱买平安,出钱出力,对我们,都不是坏事。”

刘承忠问:“这是你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爹只是让我来和二姑父和承义叔商量这两件事。”余海风说。

刘承义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为白马镖局募捐的事。”余海风答。

“为白马镖局募捐?想都莫想。”刘承义提起白马镖局就有气,“这些年,白马镖局处处和我们作对,到处抢我们的生意。这次,他们遇了土匪,吃了大亏,正好灭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他们失去和我们竞争的能力,我们求之不得。”

刘承忠打断了他:“承义,你听一下海风的意见。”

余海风说:“我也不知对不对。我知道,做人一定要投桃报李。另外,我也听说,圣人更进一步,以德报怨…”

刘承义不想听这些话,打断了余海风:“你也说了,以德报怨是圣人的事,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只是普通人,而且,我们是商人。商人的原则,是利益互换,绝对没有你吃亏我占便宜的事。”

既然未来的岳父这样说了,余海风也不好反驳,只能沉默。

刘承忠看出余海风有话说,便道:“海风,你有想法?”

“我觉得,承义叔说得对,我们是商人,商人有自己的商业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利益原则,没有利益的生意,我们不做。不过,具体事情,还要具体分析。给白马镖局募捐这件事,我看不一定完全没有利益。”

刘承义反问:“我们白送给他们,能有什么利益?”

余海风说:“整个洪江都知道,白马镖局是忠义镖局的死对头。这时候,我们如果出手相帮,整个洪江,都会知道我们仁义。这是他们在帮我们擦亮金字招牌,多好的一个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