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立德明白了马占山的意思,大家不是不想剿匪,而是像周永槐、王顺清一样,怕。

古立德说:“有关这一点,请马总镖头放心,我肯定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真的碰了,我这个县太爷,也当不成。真要剿匪,我肯定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马占山说:“既然古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是为万民之福,我如果再不答应,就是我不懂事了。不过,我能否向古大人提个建议?”

“请讲。”古立德说。

马占山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此次遇匪,自己损失惨重,拉开了同忠义镖局的距离。若是县太爷剿匪,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忠义镖局置身事外。

他说:“整个黔阳,除了官府,力量最强的,还是忠义镖局。古大人如果要剿匪,没有忠义镖局的支持,恐怕很难成事。”

古立德说:“这个自然。只要在马总镖头这里谈妥了,接下来,我就去找刘总镖头。”

马占山也清楚,既然县令要剿匪,自己如果拒绝,将来在洪江,肯定就站不住脚了。除了答应,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说:“既然这样,我没问题,白马镖局,保证全力支持古大人。”

古立德得到这个承诺,便说出了第三层意思,也就是为此次事件的死难者募捐。这件事,官府自然不便出面,他又不想让一个洋人出面,将来这件事给人留下把柄就不好了。他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政府方面,就由赵主簿和胡师爷负责,由他们组织洪江乡绅以及德高望重者出面组织。

事情原本是老布提出的,可古立德宣布此事时,却把老布绕过去了。老布自然不明白这里面的微妙,倒也不在意,暗中惊喜的是胡不来。他实在没想到,好事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只不过,这个赵廷辉到底是红是黑,他还不是太清楚,需要好好摸一下底。

正事说完,马智琛拿着一块茶饼出来了。马占山也没在意为什么是马智琛拿了茶饼来,示意儿子将茶饼交给古立德。

古立德接过茶饼,并没有看茶饼,而是先看马智琛。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叫马智琛吧?”古立德问。

马智琛显得有些腼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马占山说:“正是犬子马智琛。难得古大人记得犬子的名字。”

古立德并没有看马占山,而是盯着马智琛,问:“愿不愿意跟着我在县衙当差?”

马智琛和余海风的心境相似,觉得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想逃离。余家在和顺有分号,余海风可以逃去那里。可马家只在洪江,马智琛无处可逃。听了古立德这样说,马智琛顿时惊喜,他很担心父亲会反对,因此抢着说:“我愿意。”

古立德于是转向马占山:“马总镖头的意思呢?”

马占山一时不明白古立德何意,转而又想,在中国,商业总是末品,当官才是正道。王顺清就是典型的例子,他是王子祥几个儿子中,最不肯读书的一个,后来走通门路,由家里出钱捐了个官。而今,洪江名义上的首富是张祖仁,但大家都知道,王顺清才是洪江的隐形首富,他的身家,恐怕比张祖仁多出不止几倍。再说,马家在洪江,始终被别人看成是外来户,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若是能出个官,地位肯定不一样。

马占山说:“古大人能看上犬子,是他的造化。我只是有些担心,他年轻不懂事,把古大人的差事办砸了。”

古立德说:“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定了。从明天开始,就让他跟着我。”

说过之后,古立德开始看茶饼,起先还有些漫不经意,只看了一眼,眼睛立即大亮。他拿起茶饼,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再用指甲盖挑出一点茶叶,放在舌头上,仔细品了品。

“马总镖头这个茶饼,应该有来历吧。”古立德问。

这个茶饼确实有来历,与马家到洪江落脚直接相关。只不过,这是马家最大的秘密,马占山不能说,就算是马家人,也并非个个都清楚。马占山说:“有没有来历,我不是太清楚,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你父亲留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来历?”古立德问。

马占山说:“我父亲死得突然,就算有什么来历,他也来不及说。”

古立德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是渠江薄片。渠江薄片在湖南黑茶中,可称鼻祖,也是湖南黑茶中最好的茶。但整体来说,湖南黑茶,是以薄利多销闻名于世,所以,这些渠江薄片刚生产出来时,价格一般。但这饼茶,不一样。”

马占山问:“为什么不一样?”

古立德说:“关键在于时间。如果我的估计不错,这个茶饼,可能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

“一百年以上历史?不可能吧?”马占山说。

“所以,我才想问一问这饼茶的来历。”古立德道,“既然马总镖头无法说明来历,我的话,也只能算是参考,不能作数。”

马占山抓住了机会,说:“这饼茶,放在我家,也就是一饼茶而已。既然古大人如此看好,我就送给古大人,作为一点小礼物吧。”

听了这话,古立德的眼前立即一亮,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眼中的光便消失了,他说:“马总镖头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饼茶,我不能要。”

“为什么?”马占山说,“我能知道原因吗?”

古立德说:“就算再普通的黑茶,放二十年以上,也已经价值连城,何况这饼茶有可能超过了百年,那就成无价之宝了。我作为朝廷命官,岂能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这是万万不能的。”

马占山还想坚持,道:“可是,对于我们马家,这只不过是一饼普通的茶,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黑美人。”

古立德和马占山,一个执意要送,一个力拒,可急坏了一旁的胡不来。以胡不来的阅历,自然清楚,马占山这是要向古立德行贿,但又故意装糊涂。一方面,胡不来惊叹马占山送礼送得可真是高明,不着痕迹。另一方面,又害怕古立德是真的水米不进的清正廉洁。当师爷的,不就是想跟着主子捞好处吗?主子如果太干净,师爷哪有油水可捞?胡不来怎么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有清廉的官,同时,又担心自己投错了门,真遇到一个奇葩,自己岂不是亏大了?

当然,胡不来也有惊喜。这白马镖局,竟然藏着如此宝贝,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想办法弄到手。

马占山拿出渠江薄片,原是想行贿县太爷,却不想露了宝,给自己家惹出一系列祸患。当然,这是后话。

※※※※※※※※※

余海风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天已经微亮。

这段时间经历的事不少,他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脑子里塞满了事,倒床上,这些事,便一幕幕在脑子里闪过,闪得最多的,还是表妹刘巧巧。余海风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他一直努力想把刘巧巧从心里赶走,可越赶表妹越往他的心尖儿上钻。

余海风翻身起床,奔向后院。

一般人家,后院通常用来当库房,但余海风家的后院是干净的平坝,正面的墙壁上有四个红色的大字:智、勇、敢、为。左边靠着墙壁是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刀枪棍棒,右边吊着几个沙袋、练臂力的石锁以及石头轱辘。后院就是一个练武场。

余海风走进去,看见弟弟余海云一只脚独立,另一只脚几乎是齐着肩膀抬过了头顶。武术之中,这个叫直立劈叉,寻常的人做不了这个动作,会点功夫的人也难做出这个动作,要经常训练的人才能做出这个高难度的动作。崔立背对着余海风站在余海云身边,一手扶着余海云的腿,在指导着他。

余海风在和顺四年,虽然一直没有间断武功练习,但毕竟没有老师。这次回到洪江,余海风很快把这四年落下的课程赶回来。余海风走过去,叫了一声舅舅。崔立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显得很冷淡,像是两把闪着寒光的刀,直刺余海风。

崔立说:“怎么回事?又迟到了。”

余海风有些怕舅舅,只得小心地认错。崔立再扔给他一个不满的眼色,松开了余海云的腿,说:“你们自己练,我到楼上休息一下。”径直走了。余海云没料到舅舅会突然松手,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差点倒地。好在练武的人,身手敏捷,顺势一跳,站稳了。

余海风看了远去的舅舅一眼,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弯刀,开始练起来。他本不擅长用刀,只是经常和朱七刀一起,对刀这种兵器有了几分喜爱。更何况前几天看到朱七刀对敌,两把刀使在他的手里,行云流水,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余海风记住了朱七刀的招式,此时有意试一试身手。

余海云照例拿过的是一杆长枪。

两兄弟的武功,都是舅舅教的。几乎整个洪江都知道,舅舅崔立最擅长的是长枪,能把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只有余海风余海云兄弟知道,舅舅还有一套独门绝活,追魂腿。如果将腿法和枪法合二为一,那才是真正的威力无比。不过,崔立严令两兄弟,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施展腿法,更不能对外人说起。小的时候余海风好奇,问为什么,被舅舅狠狠打了一顿,至此,兄弟俩再也不敢提起此事。兄弟俩极为好奇,私下里多次讨论,均不得要领,却又不敢问舅舅。

特别是余海风,他总觉得,打小时候起,舅舅对海云的感情,要比对自己深得多。再想到他一把年纪,竟然不肯结婚,以上种种,让崔立显得极其神秘,也让初晓世事的余海风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似乎每一个人,都藏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余海云练了一趟枪,没见舅舅出来,便看了一眼哥哥,对于哥哥使的刀法十分好奇,随口问:“哥,七刀叔教你刀法了?”

余海风一怔,忙摇头:“没有啊!七刀叔怎么可能教我刀法?”通常练武之人,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武功教给别人,除非是徒弟或者亲人。

余海云眼中闪过疑惑的神色:“七刀叔脾气古怪了一点,不过他对你很好嘛!老实说,七刀叔的刀法不错,舅舅经常称赞他呢。如果会他的刀法,以后遇到厉害的土匪,就更不用担心了。”

整个洪江都知道朱七刀的刀法好,同时也都知道,朱七刀是个怪人,整个洪江,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不知有多少人想拜他为师,可是,无论人家提着怎样的礼品上门,他都一律不开门。余海云此时问出此话,自然是羡慕加上忌妒,同时也是试探。

余海风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七刀叔又不收徒弟,如果他收徒弟,我愿意拜他为师,多学一门武功。我们经常在江湖上行走,有武艺防身,是好事嘛!”

余海云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不过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哥,我们来拆几招吧!”

余海风兄弟从小一起练武,几乎天天拆招,武艺仅仅练还不行,必须有实际交手的经验。兄弟俩对拆就是掌握临场发挥的经验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余海风也没有多想:“好吧!”

余海云有些兴奋地说:“今天我们练腿法。”

余海风点了点头,把刀放在兵器架上,缓缓走到练武场中间,还没有站稳,余海云就一步跃了过来,飞腿就踢。

舅舅崔立只教过余海风十招腿法,余海风刻苦练习的时候,体会到腿法变化多端,不过只能和弟弟过招,不能在外人面前使用,就不知道腿法究竟有多么大的威力。但和弟弟过招,兄弟俩都熟悉招数的变化,就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较量一下,能有什么结果。

余海风见弟弟飞腿来踢,并没有在意,后退了几步,摆了个防守的架势。余海云一招不中,脚一落地,一纵身,高高跃起,两腿连环踢来。余海风不慌不忙,双臂平举,格挡住弟弟的进攻。

余海云连环踢不中,人已经往下落,这个时候,他的双肘呈泰山压顶的招式压向余海风。余海风依然以双手胳膊格挡,不过,也就在余海风双手格挡住余海云双臂的那一瞬间,余海云双臂一压,人借力往上一跃,右腿膝盖闪电一般顶在余海风的下巴上。

原来,余海云泰山压顶是虚招,下面那一招顶才是实招,变化快,来势疾。余海风感觉到不妙,猛地往右边一偏。余海云的膝盖磕在余海风左边的脸上。

余海风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摔了出去。

余海云兴奋得一声大吼:“你输了。”

余海风摔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一片,嘴一张,一口血就吐了出来。余海云一招得手,正在高兴,一低头,只见哥哥躺在地上,吐了血,吃了一惊,忙蹲到哥哥身边,伸手搀扶他:“哥,你…不要紧吧?”

余海风晕头转向,好大一阵,才渐渐清醒。

余海云脸色有些发白,担心地说:“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告诉爹呀!爹知道了会骂我的。”

余海风揉了揉脸,站起来,又吐出一口血。“没事,好像是牙齿松了。”余海风说,“你这一招变化很快,我怎么没有见过?”

余海云脸色大变,忙说:“不都是舅舅教我们的飞踢吗?我就是灵活运用了一下,临时改变了一下招数。”

余海风心里清楚,弟弟虽然灵活,善于融会贯通,但这一招,舅舅确实没有教过自己。想到这里,他心里多少有些酸味,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这样。同时,心里还有另一种纠结,自己和海云是一母兄弟,他为什么不肯对自己说真话?

“你就是比我有悟性,将来,功夫一定会比我好。”余海风淡淡地说。

余海云有些得意,看哥哥也没有多大伤,松了口气:“哥,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爹呀!”

余海风一挥手,笑道:“这么点小事情,我怎么能给爹说呢?我们是兄弟嘛!兄弟打破脑壳镶得起,你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