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陈昌云两口子刚把场面收拾干净,参加座谈的村民就到了。都不太好意思,蹑手蹑脚的,尽往角落里缩。朱怀镜便朗声而笑,说:'别客气,别客气,你们随便坐吧。明吾同志,我们开始?'

余明吾点点头,说:'今天,地委副书记朱怀镜同志,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到我们枣林村,看望大家,作调查研究。这是对我们广大农民朋友的亲切关怀。这不光是我们枣林村农民朋友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全县农民朋友的大喜事。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朱书记的到来表示欢迎!'

全场鼓掌。朱怀镜也鼓掌回应,说:'我们应该经常下来啊!'

余明吾接着说:'这次朱书记主要想听取大家对党支部、村委会工作的意见,了解一下村民们的收入情况,负债情况。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特别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包括对我们县委工作的意见,都可以大胆地提。'

余明吾说完,全场就沉默了。谁也不愿带头发言,都想让别人先说。只有喝茶的声音,嗬噜嗬噜响。陈支书就点名头了,说:'老五,你先说吧。'

老五是位中年汉子,抓了抓头皮,抬头一笑,红了脸,说:'我就先汇报几句吧。我们村党支部、村委会,在地委的亲切关怀下,在县委高度重视下,在乡党委的直接领导下,为促进全村经济发展,带领农民致富,做了很多工作。突出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认真制定切合实际的农村经济发展规划…'

朱怀镜听着傻了眼,一个农民怎么出口就是官腔?而且起码是县委书记以上的官腔。碍着面子,不便点破,只得硬着头皮听,装模作样地记笔记。老五开了头,就一个接一个说了,却都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

朱怀镜暗自琢磨,哪怕是官腔,如果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倒也不错。他只能耐着性子听完所有人的发言。就算是下面人安排给他的戏,也得装聋作哑。

终于开完了座谈会,朱怀镜显得饶有兴趣,说:'不错嘛,党支部和村委会的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嘛。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关键还在党支部。只要我们党支部真正地发挥了战斗堡垒作用,带领群众从本村实际出发,紧跟市场经济形势,就一定能够把枣林村的事情办得更好。'

村民们都走了,朱怀镜心血来潮,说:'陈支书,很感谢你,感谢你们支部全体成员。我想请村支部、村委会的全体成员见个面,合个影留念。'

邵运宏在一旁说:'小陈啊,朱书记可是太关心你们了。平时都是人家想拉着朱书记照相,今天可是朱书记主动提出来要同你们照相啊。'

陈支书面有难色的样子,又望着余明吾。

余明吾忙说:'小陈你这还用请示我不成?这是朱书记的关怀啊。快去请党支部和村委会的干部都来,大家一起合个影。'

不一会儿,村干部都来了。陈支书一一介绍,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却突然发现,来的村干部原来就是刚才座谈的那几位。朱怀镜便不再同他们攀谈,匆匆合影了事。

晚饭仍在陈昌云家吃。朱怀镜早没了兴趣,表情仍是随和的。他甚至不想再在这里住了,只是原先说得那么死,不好又改了主意。晚上朱怀镜不做安排,只想独自呆呆。他猜想他们肯定会让他睡在陈昌云家楼上那间空调房的。果然,陈支书说:'朱书记,乡里条件有限,您就睡在昌云家,只有他家有空调。'

朱怀镜说:'那是人家主人的卧室,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随便给个房间吧。'

陈昌云玩笑道:'朱书记,拜托您给个面子。您住上一晚,我那房间就不一样了。您哪天到中央去了,我房间还可以开个纪念馆哩。'

余明吾笑道:'陈昌云会说话。我们朱书记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朱怀镜便问余明吾:'明吾,你同正东同志呢?'

余明吾道:'我同正东同志也在这里住下了。您就别管了,村里同志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朱怀镜笑道:'我不要求你二位也在这里住下来啊。改天别埋怨我,说我害得你们在枣林村喂蚊子。'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外面场院里早站了很多村民。一会儿工夫,上面来的干部就让这些村民领走了。

洗完澡,朱怀镜独自在房间休息。赵一普和杨冲过来打招呼,请安的意思。他俩就住在隔壁。没多久,又听到敲门声。朱怀镜开了门,见来的是尹正东。'朱书记,向您汇报一下思想。'尹正东说。

朱怀镜心中隐隐不快,只请他坐,沉默不语。尹正东说:'上次专门去看您,时间太晚了。见您也很累,我就没有多说。'

朱怀镜突然想起来了,这尹正东就是上次送他十万元钱的那位神秘人物。难怪上次见了就觉得他好面熟!朱怀镜心里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蹿。可又不敢太确定,就沉了脸说:'正东同志,我要说你了。你不应该一个人来看我,要来就同明吾同志一块儿来。不是我随便猜测同志们,万一明吾同志知道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了,他会怎么想?正东啊,要注意处理关系啊。我平时哪怕是找同志们谈话,都得是三人以上场合。正东,对不起,我话说得太硬了。你哪天去我家里做客,这是私人交道,你尽管独自上门。'

尹正东早满脸通红,嘿嘿笑着,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门被尹正东轻轻拉上了,朱怀镜在屋里急躁地来回走着。最近上他那里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原来,李龙标患癌症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很多人就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猜测,李龙标在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呆不得太久了。这就得有人去填补。

混到一定份上的人都开始打算盘,看自己能否顶上去。自以为最有把握接替李龙标的,是几位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想顶李龙标这个位置的人不必拜朱怀镜这个码头,那是荆都市委说了算的。但一旦有县委书记上去了,这又为别的人提供了机会。余明吾算是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了,最近风传他会接替李龙标。朱怀镜这才明白,也许尹正东想接任县委书记。这真应了高前说的,梅次的官都得花钱买。

又响起了敲门声。朱怀镜很烦躁,黑着脸开了门。见余明吾同尹正东一块儿来了,他忙笑道:'请进请进。'

余明吾说:'我同正东觉得还是应该过来看看,不知这里洗澡是否方便。'

'很好,烧了两桶水,洗得很舒服。'朱怀镜说。

'不知朱书记有没有兴趣玩玩牌?我同明吾同志陪您。'尹正东问。

不等朱怀镜答话,余明吾说:'朱书记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玩玩吧。'

朱怀镜只好答应,说:'好吧,去叫小赵过来吧。'余明吾开了门,叫了两声小赵,赵一普就同杨冲一块儿过来了。余尹两位早做了准备的,带了两副新扑克来。'三对一?'余明吾问。梅次本来是说三打傻的,但这种说法已带有政治色彩,官场上识趣的人都忌讳说起。

朱怀镜说:'还是不突出个人英雄,强调一个团队精神吧。升级。'

余明吾说:'就升级吧。地区对县里?'

朱怀镜说:'牌桌上无大小,不分地区和县里。我同小赵一家,你们二位一家。输了就钻桌子。'

朱怀镜下基层,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务,多半只和当地党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不然光坐着聊天也不是个话。聊雅了,难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干脆就玩玩扑克,输了也爽快地钻桌子。下面领导就说他不拿架子。

同下面同志打牌,朱怀镜的手气总是很好的。今天也总是赢,弄得余明吾和尹正东老是在桌子底下钻。余明吾身子胖,钻起来很吃力。赵一普就玩笑道:'两位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到农家做客,还忘不了替人家扫地。'

朱怀镜也笑了,说:'你二位都钻得我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们敬个礼算了,表示虚心向我们学习。'

余明吾不依,说:'这是你们手气好。你们不要给自己留后路好吗?下一盘肯定是你们钻桌子。'

'技术差就是技术差嘛,又不谦虚。'朱怀镜笑道。

尹正东却借题发挥,说:'凭朱书记打牌的手气,今后只怕要当党和国家领导人哩。正像今天陈昌云说的,这间房子今后就是纪念馆了。'

朱怀镜佯作愠色,说:'纪念什么?纪念我们今天打扑克钻桌子?当领导也凭手气?我朱某人当上这么个官,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啊。'

尹正东明知朱怀镜并没有真的生气,脸上仍不大好过,忙说:'那当然,那当然。'

朱怀镜笑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回桌子。'说罢,将最后四张拖拖拉拉甩了下来,一举定乾坤。余、尹二位无可奈何地笑笑,又钻了一回。

这时,忽听得门口有响动。大家凝神听了,有脚步声轻轻地远去了。杨冲忙开门出去看看,没见什么异样。却突然发现脚下有张纸条,捡着一看,就望着朱怀镜。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朱怀镜说。

朱怀镜接过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

报告朱书记,陈大礼是个大贪官,他不像个党支部书记,私心杂念恨重,每次领导从上面来看望贫困户,他都把领导带到他家亲气那里去,让他们落得几百块钱,今天他们又故技从演,变本加厉。

朱怀镜看罢,一言不发,将纸条揣进了口袋里。他这才知道陈支书大名陈大礼。他不准备把这张满是错别字的条子给余明吾和尹正东看,免得彼此尴尬。可余明吾和尹正东打牌更加慌了,老是钻桌子。他们私下都有些紧张,都以为那张纸条子同自己有关。便总禁不住要瞟一眼朱怀镜的口袋,似乎可以透视出那张条子上的文字。

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说:'很晚了,休息吧。'

彼此握手而别。朱怀镜又将杨冲叫了回来,交代说:'这张条子,你不要同任何人说。记住啊。'

杨冲点头道:'朱书记放心,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就是一普问起来,我也不说。'

刚才房里人多,门又老是开,室温下不来。朱怀镜想调低温度。找了半天,在茶几下面找着了遥控器。竟是崭新的。再看看空调机,也是崭新的。他便明白八九成了。这空调一定是昨天晚上县里派人连夜装上的。

躺在床上,朱怀镜满心无奈。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想下乡住两天,一可调查研究,二可休息几日。还真忙坏了这些人,一个通宵就可以把什么都弄得天衣无缝。记得古时有位官员游了寺庙,写诗说: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僧人听了笑道:官人得了半日闲,贫僧知道您要来,为此忙了三日啊。不曾想如今领导下来调查研究也成迂腐之举了。

夜已很深了,蛙唱虫鸣,不绝于耳。这样的乡村夏夜,本应让他沉醉的。可他今晚却是心乱如麻。 第十一章

朱怀镜不想再在枣林村呆了,也没必要再去马山县城同余明吾、尹正东碰头。次日一早,就起程回去了。临行,叫了邵运宏来,交代了几句,要他把好关,把枣林村的经验总结好。他的表情其实也算正常,但余明吾和尹正东都感觉到他的不高兴。谁也不好解释什么,谁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看上去余明吾和尹正东也有些难为情,却只好使劲陪笑,说些工作没有做好之类的客气话。朱怀镜便爽朗而笑,说哪里哪里,很不错很不错。

朱怀镜只能爽朗而笑,不然他的枣林之行就显得荒唐可笑了。他的最后一个笑脸也安慰了余、尹二位,让他们觉得面子上还过得去。让大家都过得去,这是场面上的游戏规则。朱怀镜当然乐于大家都有面子。在路上,他打了范东阳电话。范东阳听说他亲自去了枣林村搞调研,还在那里住了一晚,很是高兴。既然范东阳也高兴了,他朱怀镜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在枣林村被人糊弄的那些事,他不会向任何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