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机关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他径直跑到缪明那里去汇报,说尽枣林经验的好。这个典型是市委组织部长亲自树起来的,他是不可以讲半个不字的。缪明听罢,点头称许:'好啊,这个典型好。我们要认真总结他们的经验,在全区进一步推广。农村这一块稳了,大局就稳了。'

中午回到梅园,刘芸见了他,脸刷地红了。迎上来接了包,替他开了门。一天一夜没有见着小姑娘了,竟也有种特别的感觉。刘芸给他泡好茶,问:'朱书记您换下来的衣服呢?'

朱怀镜有些不好意思,说:'在包里,肯定臭烘烘的了。'

刘芸就笑了起来,说:'脏衣服就是脏衣服,没什么的。'

刘芸对朱怀镜的照顾越来越细致,人却越来越害羞,进出总是低着头。见着她,朱怀镜有时也会惶恐,总觉得那钱的事应该对她有个交代。现在他隐约知道那钱是谁送的了,更应妥善处理好。不然,怕拖出麻烦的。

下午,朱怀镜反复想了想,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匿名将钱捐给残疾人基金会。保存好原始凭证,以备不时之需。万万不可付给廉政账号。他打了刘芸电话:'小刘,我是朱怀镜。麻烦你个事,打听一下地区残疾人基金会的受捐账号。你不要说是谁想知道。'

刘芸听了,一口应承了。过了十几分钟,刘芸来电话,报了账号。朱怀镜说:'你可以请个假,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吗?好的,我等着你。'

从梅园步行到他办公室,需花二十分钟。刘芸却是十几分钟就到了,气喘吁吁的。朱怀镜笑道:'快坐快坐。不要这么急嘛。'说罢就将空调温度调低些。刘芸却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知朱怀镜找她有什么事。

朱怀镜说:'小刘,我请你帮个忙。你很信任我,我也信任你。还记得那十万元钱吗?这钱现在还在我手里,我一直没有想到好办法处理。我现在想好了,想请你帮我把钱捐给残疾人基金会,化个名。'

刘芸双手微微颤抖着,眼睛睁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回身从文件柜里取出那个纸袋,放在刘芸面前,说:'你点点吧。'刘芸说:'不要点了。我写张领条吧,回来再把捐款凭证给您。'

朱怀镜说别太认真了,刘芸却硬是要写领条。写好领条,刘芸又问:'朱书记,写什么化名呢?'

朱怀镜想了想,说:'随便,就叫洪鉴吧。'说罢就写了'洪鉴'二字,放在刘芸手里。又叮嘱道:'小刘,此事重大,千万保密啊。'

刘芸点头说:'我知道的,您放心。'

刘芸走后,朱怀镜就有事出去了。直到晚上,他才见到刘芸。刘芸将捐款帐单交给朱怀镜,笑着说:'银行工作人员都望着我,不知我是什么人。'

朱怀镜玩笑道:'什么人?是我在梅次最信任的人。'

刘芸脸又红了,低头说:'朱书记,我觉得…我觉得您好了不起的。'

朱怀镜笑道:'傻孩子,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很敬重您,朱书记,真的。'刘芸说。

朱怀镜仰天而叹,说:'小刘,我很感谢你的信任。信任比什么都重要啊。像你这个年纪,对社会的复杂性不应该了解太多。不然,会过早地变得沉重。你应该是单纯而快乐的。'

刘芸抬头望着朱怀镜,说:'朱书记,您别老把我当小孩。您以为我不懂的事,其实我懂。能得到您的信任,我真的很高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不可以把钱明着交上去?'

朱怀镜乐了,说:'你才说自己什么都懂,怎么又不懂了呢?我刚才不是感叹信任的重要吗?现在最难得的就是信任。我若是把钱上交了,会有种种不良后果。别的不说,至少有人会说,天知道他收到多少钱?上交个十万元做样子,只怕是个零头。'

刘芸圆睁了双眼,说:'我的天,真会这样?你们当领导也真难啊。'

这天,刘芸在朱怀镜房间里呆得很晚,两人说笑自如。来了电话,他也不接。送走刘芸,再去洗漱。躺在床上翻了会儿报纸,电话又响起来了。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原来是舒畅的电话。'朱书记,您好,我是舒畅。看了新闻,见您在乡下视察。想想您应该回来了,就打您电话。总没人接。后来我到机关里面有事,顺路去了您那里,见您房间亮着'请勿打扰',我就回来了。'

'是吗?我从来没有按过'请勿打扰',一定是总开关一开,所有功能都显示了。对不起,对不起。'朱怀镜想那'请勿打扰'难道是小刘按下的?难怪整个晚上没有人按门铃。平时总有一两位不打电话预约的不速之客,径直就跑来按门铃了。

舒畅说:'我是想,您下了乡,辛苦了,想慰劳您,请您明天来我这里吃晚饭。'

朱怀镜玩笑道:'舒畅啊,我等你请我吃饭,胡子都等白了。'

舒畅听了,只是嘿嘿地笑。又道:'我见您在电视里,同别人就是不一样。'

朱怀镜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同别人一样,那还是朱某人?我今天倒没看上梅次新闻,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说您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哩。'舒畅说。

朱怀镜听了,忙问:'怎么?说我微服私访?竟然有这么愚蠢的新闻报道?我微服私访,他们电视台怎么拍的新闻?是拍我微服私访的电影?'

舒畅见朱怀镜真的生气了,就安慰他几句。放下电话,朱怀镜一时竟怒气难消。心想自己干什么事,都有一摊子坏事的人跟在后面。

次日上班,竟然又见《梅次日报》登出了长篇报道:《朱副书记微服私访记》。洋洋四千多字的篇幅,还弄了好几个小标题。他随口说农家菜好吃那一节,也被敷衍得有声有色。

朱怀镜将报道溜了一眼,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担心别人说他微服私访,如今电视报道了,报纸也登出来了。什么微服私访?下面各级领导陪着,大帮记者随着,还微服私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演戏,不让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微服私访,他也不能这么张扬的。上面还有缪明和陆天一,轮不到他出风头。依他目前位置,既要适当表现能力,又不能锋芒太露。只有陆天一才不管这些,总要弄些新闻热点出来,什么时候都想盖住缪明。朱怀镜想该在会上提出来,凡是牵涉到领导同志活动的报道,要严格把关。

朱怀镜正看着报纸,杨冲进来了。朱怀镜今天一早就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好像碍着赵一普在场,没有开口。'什么事小杨?'朱怀镜问道。

杨冲表情神秘,说:'朱书记,马山余书记和尹县长都向我打听那张条子,我说朱书记交代,严格保密。'

朱怀镜说:'好,你做得对小杨。谁也不能说,也不要让小赵知道。'

'一普也试探过,我没说。'杨冲说。

朱怀镜再次说道:'好,小杨你做得对。'

杨冲像领了赏似的,得意地走了。他也许觉得朱怀镜更信任他,而不是赵一普。朱怀镜越发觉得事情滑稽了。当时他见了那张条子,立马就收了起来。不是说这张条子如何重要,只是这事公开了,他的访问贫苦就是笑话了。他同余明吾、尹正东三个人谁面子上都不会好过。没想到却收到了意外效果,让余尹二位都紧张起来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俩紧张什么呢?他俩是否以为有谁递了检举信吧。

有人敲门。朱怀镜说声请进,门就开了。进来的是位年轻小伙子,表情有些冷。朱怀镜便注意起来,因为通常推开这扇门的人都是笑嘻嘻的。'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朱怀镜问。小伙子说:'我是统计局的干部龙岸,想向朱书记汇报一下思想。'

原来是同陆天一叫板的统计局副局长龙岸。朱怀镜笑道:'是小龙啊,你坐吧。有什么想法,你说吧。'

龙岸说:'我很感谢朱书记。我听说,只有您在会上提了不同意见,不赞成陆天一这么胡作非为。但是您的意见没有被采纳,这是体制的悲哀…'

朱怀镜本能地意识到,不能让龙岸再说下去了。他立马打断了龙岸的话,说:'龙岸同志,你有权履行自己的合法权利,可以依照法律程序办事。但是,地委的决策过程是机密,你无权知道,更无权评价。我个人作为地委领导,无条件服从地委决议。'

龙岸大吃一惊,嘴张开了半天合不拢。'朱书记,都说您是最开明、最有见识、最有人情味的领导,怎么会这样?算了算了,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彻底失望了。'龙岸几乎哭了起来,扭头走了。

望着龙岸逃也似的背影,朱怀镜内心很是歉疚。但他只好暗自歉疚了,不能让外界知道他不赞同陆天一的做法,更不能让外界以为他支持龙岸告状。套用西方一种常见的幽默表述,官员们最讨厌三件事:第一件是告状,第二件是告状,第三件还是告状。而目前官员最喜欢讲的三句话:第一句是加强法制,第二句是加强法制,第三句还是加强法制。

晚上朱怀镜要求舒畅家吃饭。下班时,赵一普早就在车边候着了。朱怀镜说要上朋友家去玩,不用陪了,小杨送送就行。赵一普点头笑笑,伺候着朱怀镜上了车。直到轿车开出老远,赵一普才回头走了。似乎轿车的尾灯就是双眼睛,唯恐它们看着他不恭敬的样子。

地委机关到物资公司本来不远,路上却很费事。交通管理太乱了,机动车、人力车、行人,挤作一团。卖菜的小贩也将摊担移到路边,好向下班的主妇们兜售。坐车就比走路还要慢了。杨冲急得直骂娘,骂城管办和交警队是吃干饭的。朱怀镜心里急,嘴上不说。这些不是他分管的事儿,不好多嘴的。

几分钟的车程,花去了二十多分钟。朱怀镜在舒畅那栋宿舍前下了车,打发杨冲回去了。他径直上了舒畅住的四楼,刚到门口,门就开了。原来舒畅早就站在阳台上望着下面了。只见舒畅穿着宽松的休闲衣,倚门而笑。'你好慢啊,就用屁股磨都早该到了。'舒畅说。

听着舒畅的嗔怪,朱怀镜感觉舒服。'梅次街上没有一天不堵车,'他又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

'我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就我们俩。'舒畅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躲向了别处。

朱怀镜背膛一热,问道:'孩子几岁了?男孩女孩?'

舒畅说:'男孩,九岁了。你喝什么茶?我这里有上好的乌龙茶,原先的老同事从福建寄过来的。我最近喝玫瑰花茶,这罐乌龙茶还没开封哩。'

朱怀镜说:'那就试试你的乌龙茶吧。玫瑰花茶有什么好喝的?我想像不出。'

舒畅笑道:'说法倒是有,玫瑰花茶养颜的。'

他玩笑道:'你这么漂亮,还养什么颜?'

舒畅红了脸,说:'都老太婆了,还漂亮!你坐吧,我去炒菜,马上就好。'

朱怀镜说:'就我们俩,吃不了什么,随便炒两个菜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