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却急坏了电视台摄像的,屋里的光线太暗了。他们静悄悄地忙做一团,打开所有窗户,又四处找点灯开关。开了灯,灯光又太暗了。听得尹正东低声骂人:'怎么不带灯来呢?打仗忘了带枪还行?'

朱怀镜询问了几句,掏出两百块钱,说:'老人家,我这里给你两百块钱,表示个心意。只要我们好好干,辛勤劳动,很快会脱贫致富的。'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每人也递上两百元钱。老人家捧着这些钱,说了很多感激话。朱怀镜一句听不清,陈支书就翻译着。

又去了三户,也是栋低矮的土坯屋。一敲门,马山就开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傻傻地笑。满屋子小孩,床上坐着,地上蜷着,凳上趴着。朱怀镜本想上去拉拉那女人的手,可那女人只知道笑。陈支书轻声说:'她脑子有些问题。她男人是个清白人,不在家。'朱怀镜便又递上两百块钱去,说了些勉励的话。女人反正听不明白,朱怀镜就说得敷衍。不说又不太好,摄像机对着他哩。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也依次递过两百块钱。陈支书就低头交代女人的大小孩。'你帮你妈妈藏好钱,过后交给你爸爸,别弄丢了啊。'

出来后,朱怀镜皱了眉头问:'这家怎么这么多孩子?这不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吗?'

余明吾和尹正东脸上都不太好过,心里怪陈支书不该带他们去这么户人家。陈支书不懂得搪塞,支吾道:'这家人我们村干部拿着不好办。女的是个弱智,男的蛮不讲理。说要将他老婆结扎,他就要杀人放火。我们是好话说了几箩筐,他是油盐不进。'

朱怀镜本想再看两户困难户的,心里一气,就不想看了。下面人察言观色,见他没有再看的意思,也就不再塞钱给他了。

路过村里祠堂,朱怀镜见大门上方的浮雕有些意思,就驻足不前了。是块两米多厂,一米多高的镂空石雕。雕的是平林田畴,小桥流水,农舍野庵,村老童子,祥云飞鹤。旁有题款:杏林仙隐。大明正德十年孟春。大家不明白朱怀镜的心思,都不说话。'上次来时,怎么就没有看见这个祠堂呢?'朱怀镜问。

陈支书道:'上次没有从这里经过。'

朱怀镜说:'看样子,你们村历史上是出过人物的,不然修不了这么好的祠堂。这石雕很精美,很有艺术价值的。里面还有东西吗?'

陈支书说:'里面只剩个戏台了,破坏得差不多了。'

'进去看看吧?'朱怀镜说。

门只怕好久没有开了,推着吱吱呀呀响。门一开,就望见里面的青石板天井。走到天井里回头一望,就是戏台了。竟然还保留着好些对联,字迹清晰可辨。台前柱子上是幅长联:

'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山水结奇缘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堪合传'

'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剧春秋多佳日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奸贤佞看分明'

朱怀镜念完,寻思片刻,啧啧道;'了得了得,你们陈家可有些来历,至少晋代就有很显赫的祖宗了。'

陈至至支书说;'我们哪里知道!只听说这祠堂很久了。老人家说,过去每到春节和老祖宗寿日,村里都要唱两个月大戏,由村里大户人家出钱请戏班子。后来破'四旧',把里面很多东西都破掉了。老人家讲,原来还有很多对子,写在木牌子上的,都砸烂了。这些雕在柱子上的,还留下一些。'

又见戏台左右两个口子都有对联,却因掉了漆,看不清楚。只隐约可见左边台口上方有'出将'二字,右边台口上方有'入相'二字。朱怀镜想看清上面的对联,问:'戏台还能上人吗?'

陈支书说:'应该可以上去。怕不安全,就别上去了吧。'

余明吾也说:'朱书记,还是别上去。我看那木板都朽坏了。'

朱怀镜笑道:'我看无妨。只有这么高,率下来也没事的。'

尹正东便说:'小陈你先上去试试吧。'

陈支书便独自爬上戏台,试着跳了跳,便听得吱吱响。'应该没事的。'陈支书说。

朱怀镜便上去了。余明吾也跟着上去,却回头说:'你们就不要上来了,人多了怕不安全。'

走近了,台口的对联就看清了。字写得草,又多是繁体,就更难认了。朱怀镜琢磨好久,才半猜半认地,轻声念道:

世事何须认真境过追维成梦幻人生莫以为戏眼前法戒当箴规

朱怀镜刚念出'世事何须认真'几个字,余明吾就摇头道:'太消极了,太消极了。'朱怀镜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好书法。'转到后台,竟又有一联:

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余明吾又评价说:'道理也是这个道理,终究太消极了。'

这对联好面熟的,朱怀镜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想这都是前人悟出的道理,自会天下流传的。真能领会,活在世上就自在多了。却又不能说得太过了,只道:'看做人生哲学,也会很受益的。'

余明吾点头说:'对对,传统文化,我们要批判地吸收。'

下了戏台,朱怀镜又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看左右与两边壁墙上的痕迹,猜想那里原是有看台的。走近墙根看看,竟有壁画痕迹。画得是峨冠博带,木屐广袖,只怕是些戏曲故事。

都是缺头少腿的,不见一个完整人物。真是可惜了。'我说小陈呀,你们这地方过去很了不起的,丰衣足食,歌舞升平。这么个好祠堂,竟没有保存下来。'朱怀镜摇头道。

出了大门,朱怀镜再次回头,欣赏那块石雕,说:'这可是文物啊!明正德年间是什么时候?我没有这方面知识,猜想只怕也有四五百年了。光清朝就是二百六十多年,清以后又过了百把年了。这么说,只怕五百年以上了。宝贝哩!'

'那真的是宝贝。这东西能保存下来,也是奇迹。'邵运宏说。

余明吾点头说:'是啊,这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

朱怀镜心里暗笑,想这余明吾怎么总是一口八股腔?这会儿没人考察你的政治水平啊。尹正东嘿嘿一笑,说:'文物我是不明白,一个破罐子,一片碎瓦,都看做宝贝。'余明吾怕他这话说得不好,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只是宽厚地笑笑,说:'正东是个直爽人。'

说话间,就见陈昌云远远地站在那里笑。

陈支书会意,说:'各位领导,是不是吃中饭算了?'朱怀镜点点头,大家就往回走。很快就到了陈昌云家,饭菜早就摆好了。共两桌,都摆在中堂里。鸡总在大门口逡巡,翠翠正啊嗬啊嗬地赶着。陈昌云就怪他老婆,说:'今天鸡不该放出来。'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也是农村人,自小就是这么吃饭的。鸡呀,狗呀,猫呀,都在桌子下面找吃的。稍不注意,鸡就跳到桌上拉屎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昌云忙说:'朱书记真是农民兄弟的贴心人啊!'

见桌上摆的是五粮液酒,朱怀镜就望着余明吾说:'这酒就是你和正东搞的名堂了。下到乡里来了,就过农民生活。有乡下正宗米酒就最好不过了。我不喝这个酒,想喝米酒。'

余明吾便叫人撤下五粮液,换上米酒。酒杯却是大的大,小的小。朱怀镜就提议:'都用碗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比梁山兄弟。'大伙儿又笑了。

开始吃饭了,摄像机还在描来描去。朱怀镜朝摄像的小伙子笑道:'你们也闲了吧,吃饭也照来照去,我们连嘴巴都不会动了。未必要我们吃饭也像演戏一样不成?'记者望望余明吾,就放下了摄像机。

朱怀镜先尝了口菜,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味道很好。'

翠翠在一旁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说:'哪里啊,乡下人做菜,水煮盐相,熟了就行了。各位领导将就将就吧。'

朱怀镜说:'我不是说奉承话啊。正宗的乡下菜,城里人是最喜欢的。城里人吃多了名菜大菜,就说要返朴归真了。你要是去荆都,满街都是正宗乡里菜的招牌。我说,翠翠有这个手艺,真能去城里开店了。'

余明吾忙附和道:'好啊,朱书记给你指了一条发财路了。不是开玩笑啊,只要你会经营,肯定会发财的。'

邵运宏到底是有些文人的浪漫,说:'真是啊。你们真按朱书记的指示办了,弄得好肯定会发财的。这就是一段佳话了。不说去荆都,就是去梅阿,也是有市场的。'

陈昌云眼睛早就放亮了,拍了大腿说:'我按朱书记的指示办,就去梅阿开个饭店,弄得好再进军荆都。'

朱怀镜便举了酒碗,说:'好,这第一碗酒,我们祝枣林村的能人开拓新的经营门路,财源滚滚。'

陈昌云忙说:'感谢朱书记关心。不过,这第一碗酒,还是欢迎朱书记、余书记、尹县长,还有其他各位领导来我们农家做客。我今天非常激动。我们枣林村自古还没有接待过这么大的人物,偏偏又在我家吃饭。都是我祖宗积的德啊。'

朱怀镜听着这话还真是感动,说:'农民兄弟感情朴实。他们最懂得什么叫恩情,什么叫关怀。其实,我们有愧啊。建国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多群众生活没过好。刚才看了几户困难户,我的心情很沉重。明吾同志,正东同志,我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啊。来来,我们喝酒吧。'

朱怀镜干了这碗酒,然后任谁敬酒,他都只是抿上一口。菜还真合口味,只是偏咸了。农家菜讲究下饭,习惯了多放盐。若真是进城开店,味道还要淡些。没想到他一句玩话,真让人家当回事了。

米酒度数不高,口感醇和,大家都喝得尽兴。酒喝了很多,话说得更多。不论谁说了什么,朱怀镜都点头不已,或是爽朗一笑。

见朱怀镜这么随和,谁都想多说几句话,饭局便拉得很长。

终于吃完了中饭,余明吾便问:'朱书记,您中午休息一下?'

'就不休息了吧。找些村民来,座谈一下。'朱怀镜说。

余明吾说:'好吧。小陈,你安排一下吧。动作快一点,别老等啊。就在这里吧,我们先喝喝茶,你去找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