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急了些吧。房子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不知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你也还得进材料什么的。后天吧。'朱怀镜说。

陈清业说:'那就后天吧。我已随车带了一些材料来,主要是榉木料,怕梅次这边没有好的。其他木料和金属材料,这里和荆都没什么区别。'

朱怀镜说道行,又指着舒天说:'清业,这位是我们地委办的小舒同志,你和他交换一下电话号码。我平时可能没多少时间过问这里的事,你有事就同他联系吧。'

'行行,不用朱书记操太多的心。我们是不是去看看房子?心里好有个底。'陈清业说。

朱怀镜说好吧,就带着各位出了门。路过服务台,见刘芸双手扣在胸前,微微鞠躬道:'朱书记您好,各位好。'朱怀镜微笑着点点头。刘芸刚才的仪态举止自然是很合服务规范的,却让他感到有些异样。

半路上,舒天说:'朱书记,我抽去马山搞材料去了,今天是周末才回来的。怕误您的事吗?'

不等朱怀镜答话,陈清业抢着说:'不碍事的,也没太多事麻烦你。马山也近。'

朱怀镜这才说:'对对,没事的。去马山感觉怎么样?小舒要多争取这种锻炼机会啊。邵运宏是梅次一支笔,你要多向他学习啊。'

舒天说:'感觉很好,马山确实有很多新东西值得认真总结。邵主任这个人很有意思,很敬业,对工作要求也严。但只要喝上几杯酒,就像换了一个人。'

'是吗?'朱怀镜随意道。

舒天说:'他喝下几杯酒,就会把机关文字工作说得一文不值。可睡一觉起来,他又兢兢业业了。'

从梅园抄近路,走过几道回廊,就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只几分钟就到宿舍区了。地委机关宿舍分南北二区,北区多是地委、行署领导住宅,南区多是处级以下干部住宅。朱怀镜的宿舍在北区一栋。打开门一看,见里面空空如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朱怀镜背着手,去各个房间转转,感觉不错。大家也都说不错。到了卧室外面的阳台上,舒瑶哇了一声,说:'好大的阳台!就这么空着太可惜了。完全可以装个整体浴室,还可以置一套健身器,要不放上一张躺椅也行。'

朱怀镜心里暗想,这舒瑶满脑子的浪漫,只想着洗澡和睡觉,便忍不住对她微笑,说出的却是长者的话:'你们年轻人,总想着舒服!'

舒瑶调皮起来,说:'朱书记好像自己很老似的!很老也得睡觉啊!人一辈子有一半光阴是在床上度过的,不把睡的地方弄好,吃得再好,玩得再好,生活质量也不高。'

朱怀镜越发笑了起来,说:'你看,我才说你只知道舒舒服服睡觉,接着你就说吃说玩,倒还有一套理论。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舒畅忙着替妹妹圆场,'朱书记您别听她瞎说。她呀,在她们台里是有名的工作狂。她几时睡过好觉?每天不到十二点钟以后不可能上床,长期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朱怀镜笑道:'我知道,逗逗她。舒瑶说得其实很对。革命领袖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舒瑶,你要注意休息啊,年级轻轻的就老是失眠,不好啊!'

舒瑶这回却笑得有些羞涩了,说:'感谢朱书记关心!'

大家玩笑得差不多了,陈清业才说:'阳台上真的可以装个整体浴室。朱书记,其实这两年新修的厅级干部住宅,都是两个卫生间,你这房子是早几年修的吧?早落后了。我建议,装个浴室。'

浴室连着卧室,想着就情调。朱怀镜猜想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什么,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其实刚才陈清业说中国人不讲究浴室,朱怀镜就想到外国的浴室了。西方人很讲究浴室,因为他们的浴室通常还是做爱的地方。他对阳台一侧的浴室早心向往之了,嘴上却说:'不忙,我再考虑一下吧。'

陈清业说:'这里有现成的供排水系统,很方便装浴室的。'

朱怀镜只做听不见,说:'大概就是这样,辛苦清业多操心。'

陈清业见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就先走了。朱怀镜他们再闲话几句,一同下楼。三姐弟请朱怀镜走前面,他却说女士优先。朱怀镜伸手拉了下舒畅,请她走前面。舒畅笑了笑,同舒瑶并排走在了前面。朱怀镜有意同舒天并肩走,说说话,舒天却显得谦逊,稍后半步。朱怀镜今晚同舒畅倒是有说有笑的,可是两人独处却那么拘谨。 第十章

范东阳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枣林经验。他回荆都后,念念不忘枣林村,随时都会冒出些新灵感,就打电话过来。朱怀镜就坐不住了,非亲自去马山蹲几天不可。

他本想图清净,不惊动马山县委,先去枣林村住上两天,作些调查研究。想想又觉不妥。余明吾和尹正东终究还是会知道的,他们就会有想法。说不定《梅次日报》还会有新闻出来说他微服私访。老百姓的政治理想自然是浪漫的,会说梅次又出了个清官,只怕在人们的口碑相传间,还会敷衍出些带古典色彩的故事,诸如断冤狱、惩贪官之类。官场中人见多了把戏,只会说他做秀。老百姓说好说歹都没什么关系,怕只怕官场的流言蜚语。他又的确想去走村串户,最好在农家住上一两晚。想自己在官场上泡了这么多年,口口声声调查研究,却从来就是只听各级领导汇报,还没有真正从老百姓那里听到过一句话。反复琢磨,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枣林村还是去,余明吾也告诉他。不用县里来领导陪同,只请那帮写材料的秀才去就行了。

余明吾接了电话,忙说:'朱书记,您听我汇报,还是让我陪着您去枣林村,开个座谈会,看几家农户,住还是住到县里。农村条件到底还是艰苦,我们不能忍心让您住在农民家里啊。'

朱怀镜笑道:'我朱某人怎么就不可以住在农民家里?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啊。明吾你也是乡下人啊。我知道,这会儿农村就是蚊子多些,其他都好。'

余明吾还想劝阻,说:'朱书记,枣林村到县里又不远,住在县里,不影响您的调研工作。我说呀朱书记,您就接受明吾的建议吧。'

朱怀镜说:'明吾啊,你就别操心了。我是农村人,习惯乡下生活,吃住都可以的。我又不是万金之体,不存在安全问题。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枣林呆过之后就去县里,同你碰头。'

朱怀镜执意要住在乡下,余明吾也不敢多说了。朱怀镜晚上打的电话,次日一早便赶枣林村去。随行的只有秘书赵一普和司机杨冲,也没有让新闻单位知道。

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进入了马上县的枣子产区。四野尽是低矮的山丘,栽满了枣树。山丘间是开阔的田野,水稻正在灌浆壮实。轿车穿村而过,枣树几乎要扫着车顶。枣子还没熟透,青白色的,缀满了枝头,枣树便婀娜如垂柳。

很快就到了枣林村,远远的就见村口聚了好些人。近了,先是看见邵运宏和舒天,再就看见村支书。想不起村支书名字了,只记得小伙子人还精明。还有很多人,只怕是村里看热闹的。

邵运宏迎上来,说:'朱书记辛苦了。'

'你们辛苦,下来这么久了。'朱怀镜说着就把手伸向村支书,'辛苦了,辛苦了。我同明吾同志说了,不要打扰你们。怎么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村支书憨厚的笑笑,说:'余书记也没让我们做什么接待准备,只是交代我们准备汇报,准备个座谈会。怎么安排,请朱书记指示。'

'我们走走吧。'朱怀镜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村支书客气一下,就在前面带路。邵运宏、赵一普、舒天他们紧随其后。虽说是深入基层了,还得听村支书的安排。要是凭着兴致,或是真想看个究竟,想上哪户人家就去敲门,说不定就会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沿路尽是看热闹的乡亲,朱怀镜挥手向他们致意。乡亲们没什么反应,只是笑。有些女人见他笑了,竟往屋里藏。朱怀镜到底不算迂,挥手之间并没有喊乡亲们好。不然,乡亲们没有回答说首长好,那就难堪了。没人事先打招呼,乡亲们哪知到回答首长好?

见了栋两层的新砖屋,村支书说:'朱书记,我们上这户人家看看?'

'好吧好吧。'朱怀镜说。村支书就高声招呼这家主人,说:'三砣,三砣,在家吗?地委朱书记来看你们来了。'

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出来了,伸出双手拍着,说:'欢迎各位领导。'小伙子又回身朝里屋叫道:'翠翠快开大门。'屋子正中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女人微笑着说:'各位领导请坐。'两口子都穿得整齐,像要出门做客。女人还描了眉,抹了红,像乡下唱戏的旦角。

这是农家中堂,好比城里人的客厅,摆了些沙发和凳子。

入了座,村支书介绍说:'朱书记,这位是陈昌云,村里人都叫他三砣。三砣是我们村的能人,在外做生意,夏天做枣子生意,冬天做柑橘生意。别的生意也做,什么赚钱贩什么。'

三砣老婆翠翠递茶上来,朱怀镜道了谢,说:'好啊。搞活农村流通,就靠你们这些能人。'便问他家几口人,每年能挣多少钱,几个孩子,上几年级了,负担怎么样。三砣一一答了,朱怀镜点头不止。邵运宏、赵一普和舒天他们则是不停地记笔记,还得不时点头微笑。朱怀镜揭开茶杯盖,立马就闻到一股菜锅味了。想必女人是用菜锅烧的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口茶,点头道:'好茶好水。'

门口早围了些人,场院里也有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年轻姑娘很害羞的样子,你打我一拳,我捏你一把,却都把眼睛偷偷儿往屋里面瞟。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喧哗。朱怀镜望望外面,见大家都往远处张望。心想是不是有人上访来了?下到基层,就怕碰上群众当面递上状子。古典戏曲对群众影响太大了,他们总把时空弄混淆了,希望碰上包拯或海瑞出巡,然后跪递诉状。朱怀镜正寻思着,只见人们迅速闪向两侧。他正想看个究竟,原来是余明吾和尹正东来了。有两位不认得的,想必是乡政府的干部。后面扛着摄像机扫来扫去的,肯定就是马山电视台的记者了。朱怀镜内心不快,却不好当着村干部发作,只好站起来,同他们亲切握手。'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真的不肯放过我啊!'

余明吾笑道:'朱书记您就别再批评我了。您亲自下来了,我在县里坐得住?'

'是啊,我同明吾同志商量,哪怕您再怎么批评,我们也要赶来。'尹正东说。

朱怀镜只好说:'好吧,你们就同我一道搞调研吧。'回头对主人说,'三砣,你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家房子行吗?'三砣的称呼从朱怀镜嘴里出来,别人听着就有几分幽默,都笑了。三砣就觉得亲切,抓耳挠腮的。

这种房子在乡下叫做洋房,格局却依然是旧式的。中堂设着神龛,立着祖宗牌位,香火不断。只是香火被革新了,两支像烛又像香的红玻璃管,通了电源,火苗闪闪,犹如长明灯。中堂平时又是家人看电视和待客的地方,沙发、茶几等尽可能讲究些。中堂两头,各有两个套间,每套里外两间。中堂后面是楼梯间,楼上是三个套间,每套也是里外两间。房间里家具都还齐全,收拾得也干净。进了中间那个套间,里面家具、被褥和各式摆设格外不同些,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抬头一看,居然装着空调。'不错嘛,三砣。你这房子有三百多个平米吧?我只住一百多个平米,你比我级别高。按住房标准,你同国家领导人差不多了。'朱怀镜玩笑道。

此话其实并不怎么幽默,却引得满堂欢笑,其乐融融。人们对待领导,就同对待小孩差不多。小孩子只要稍有表现,大人就直夸他聪明。余明吾领了头,大家放声笑着。这笑声又夸张着朱怀镜的幽默,气氛说不出的快意。

大家笑得如此随便,三砣也就放肆了,说:'朱书记这么一表扬,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想起前几年在春节联欢晚会上看到的一个小品。赵本山演个村长,说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省长,省长上面是总理。掰着指头一算,总理只比村长大四级。我三砣比村长矮一级,我还没有总理大,比总理矮了五级。'

大家不知三砣这话是否犯了忌,就望了望朱怀镜。见朱怀镜笑了,大家又哄堂大笑。朱怀镜还想看几户,就告辞出来。村支书高声吩咐:'三砣,叫你老婆弄几个菜,我们等会儿就到你屋里吃饭啊。'

三砣两口子都争着说要得要得,说好了就要来啊。又看了几户,都是村里的殷实人家。运气真好,户户都有主人在家,都烧了茶水,洗了茶杯。朱怀镜再不像在三砣家里那样坐下来细细询问,只是站着同主人攀谈几句,就拱手而别。他慢慢心里就清楚了,知道这些人家都是村干部事先打了招呼的。

'看几户困难人家吧。'朱怀镜说。

村支书便望着余明吾,不知如何是好。余明吾说:'小陈,你带朱书记看一两户有代表性的困难户吧。'原来支书也姓陈。乡村多是团族而居,每个村就是几个大姓,杂姓很少的。

陈支书拍拍脑袋,想了想,继续领着大家往前走。没走多远,就有人将两百块钱偷偷塞在朱怀镜手里。朱怀镜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好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到了家土坯房前。陈支书过去敲了门,没人答应。陈支书回头说:'家里没人,出去做事去了。'又到了栋歪歪斜斜的旧木板屋前,陈支书上去叫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却不见有人开门。陈支书推推门,门就开了。进去一看,里面漆黑如洞。

听得角落里隐隐有声,陈支书凑近一看,才见床上躺着个人。是位老太太,正轻轻呻吟。陈支书伏在老太太耳边高声说:'上级领导来看看你。是地委朱书记,还有县委余书记、尹县长,都是大官哩。'有人提醒说:'还有地委政研室邵主任。'陈支书又补充说:'还有地委邵主任。'

朱怀镜在床边坐下来,抓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想坐起来,朱怀镜按着她的肩头,说:'老人家你躺着吧。你老高寿?'陈支书说:'朱书记问你好大年纪了。'老太太说了句什么,朱怀镜没听清。陈支书说:'老人家说她今年满七十九,吃八十岁的饭了。'朱怀镜又说:'老人家,你是寿星啊!你保重身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陈支书又提高了嗓门,把朱怀镜的话重复一次,像个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