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露出看似意外的表情:“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是菅原小夜子的熟人。”

“菅原小夜子女士?”美帆反问。

“她是我的叔母。此处展示的娃娃屋全部出自她之手。她在二十年前亡故,已不在人世。”

美帆犹豫片刻,随即以“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为开场白,将自己迄今为止的体验全都说了出来。四年前造访此地,记忆深处的人偶以既视感的形态重现,以及现实正如人偶所示那般发生。“我只能认为,这些人偶——或者应该说是二十年前的菅原小夜子女士,预知了我的未来。”

“刚才我也非常吃惊。”馆长似乎认真地接受了美帆的话,不管怎么说,第七个作品预言了美帆的来访,“我身为她的侄子,都没能解开这个谜题。总之,叔母是位不可思议的人物。”

“她是怎样的人?”

“听说她在年轻时想成为画家,希望能创作出流传后世的精彩作品。然而,叔母的任何梦想都没能实现,最后好像哭着折断了画笔。”

跟自己好像——美帆有此感受。

“在那之后,叔母成了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而她开始制作娃娃屋,是为了她的女儿。只不过,当时……”馆长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话语暂且中断,“‘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人’……叔母经常这样说,‘我的作品,只是为了一个小姑娘而做。并非为了世间的所有人,只要能让其中一人得到幸福,我就满足了。’叔母在日常生活中,将身为艺术家的信念化成了微小的东西。”

不知为何,馆长开始频繁地盯着美帆看。“事实上,这座博物馆也是为了一个人而建造的——为了迎接最后一位客人。”

在察觉“最后一位客人”所指的正是自己时,美帆不由得一惊,不假思索地环顾馆内——整座博物馆,都是为我而建的?

“也就是说,”馆长有些疑惑地继续说道,“你的幸福,就是叔母最后的梦想。”

我明明一点儿都不幸福——美帆边想边开口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是最后前来的客人,我只能这么说。”馆长困惑地表示,“当叔母说‘只为了一个人’时,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指的是自己的孙子。当时,小夜子有个五岁的孙子——他名叫圭史,罹患大病,在生死边缘徘徊,所以来到此地静养。可能是长期和病魔搏斗的生活让他养成了爱幻想的毛病吧,那孩子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叔母时常和她孙子一起开心地聊天。建立这家博物馆,就是在那时候提出的。所以我一直以为,圭史会在闭馆日的今天突然出现。但最终前来的人却是您。”

既然如此,只能认为菅原小夜子已经看穿了一切——美帆在高中毕业旅行时造访此地,其后四年里发生的所有事,以及只要将人偶展示出来、美帆必将在博物馆开放的最后一天重返此地。而自己之所以被选中,或许是没能成为画家的小夜子明白那种相同的痛楚。莫非是为了安慰自己,小夜子才建造了这座博物馆?

如此一想,她有了一种自己在四年时间里始终被人偶们温暖地守护着的感觉。无论欢喜还是悲伤的时刻,那种温暖——飘荡在这座博物馆之中的沉稳氛围,全都轻柔地将她包围。

美帆看向第六个作品。

全身沐浴在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中,独自起舞的娃娃屋的舞者。

小夜子早在二十年前就看到这一幕了——美帆最后的舞蹈。

之后的我会幸福吗?美帆不禁自问。我能帮菅原小夜子实现她娃娃屋创作者的梦想吗?

“最后,叔母她,”馆长开口道,“没到七十岁就过世了。但她晚年看上去很幸福,也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安慰。”

“看上去很幸福?”美帆询问。

“没错,叔母曾说过,没发生任何波澜就是最幸福的。在经过漫长的人生之后,她终于明白了这点。”

没发生任何波澜就是最幸福的。

看着皱眉的美帆,馆长继续说道:“应该指的是身为普通人的生活实感吧。所谓‘普通’,正因为多数人觉得不错并选择了这条路,所以才变得不普通。如此大言不惭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虽说是出自年长者之口的话语,美帆却不是很懂。但她总感觉,有朝一日当自己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时,遭受的那些伤害也将痊愈。

“嗯,把不可思议的事就当作不可思议的事,放着别管了。”馆长肩部失去力气,仿佛卸下了重担,“长期受到诸位的厚爱,本馆于今日闭馆。”

告别的时刻到来,美帆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分身。

菅原馆长折回礼品店,拿着一个古旧的包裹重新走过来。那是一个需要两只手才能捧住的、以包装纸包裹的箱子,不知包装了多久,系在箱子上的粉红色蝴蝶结都褪成了深褐色。

馆长摆正姿势,展露笑容,将箱子递给美帆并表示:“这是娃娃屋博物馆给客人的最后的赠礼。”

“给我的?”

“对,是为最后一位到此造访的客人而准备的。这是来自菅原小夜子的礼物,在此二十年间从未被打开过。”

接过的箱子不算太重。“我能打开吗?”

“您请便。”

美帆郑重地解开蝴蝶结。被包装纸所包裹的白色纸箱,让人联想到生日蛋糕。美帆把礼物放在展示柜上,拿掉盒盖。

三个人偶出现在其中,它们应该是一家人。父亲和母亲,以及坐在娃娃车上的孩子——三人全都幸福地微笑着。

母亲的造型和舞者的人偶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这是描绘舞者未来生活的第八个作品。

这就是我的未来——有那么一瞬,美帆感觉很怪异,但她立刻接受了。父亲人偶的头上,顶着睡乱的头发。

看着展露笑容的美帆,馆长也开心地笑了:“您喜欢吗?”

“喜欢,”美帆点了点头,“非常喜欢。”

娃娃屋创作者在人生最后所怀抱的梦想,这份思绪,确实传达给了自己。

7

返回东京后,美帆立刻推进搬家的准备工作,搬去了新公寓。

离开住了好几年的房间时,亚纱香又露出闹别扭般的神情哭了。一想到今后两人再也无法一起练习舞蹈,美帆的心头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连同我的份一起加油哦。”她坦率地表示,“亚纱香不会有问题的,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舞者。”

亚纱香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

美帆摸了摸亚纱香的头,就此告别。

开始独自生活的美帆不再去上舞蹈课,过上了偶尔和惠利子一起玩乐的普通公司员工生活。现在是耐心等候的时间。她相信,时间的流逝终将会把她引向一个好方向。

在认真做事、将总务部的工作一件件牢记于心的过程中,美帆逐渐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责任。她收获了令人开心的赞赏之词,也受到过背地里的批评。有敌人,也有战友。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就是公司。

时间过去了约三个月,在新年的一天,美帆被上司久保田喊了出去。

“看起来你已经习惯这份工作了,也该在会议上露个脸了。”

“好的。”

这是她第一次和外包商开会。这一天终于来临。美帆紧张地确认圆珠笔已插在了黄色夹克的前胸口袋里,拿上报告用纸和名片走向五楼的会议室。

打开会议室大门,坐在会议桌前的人们朝她看过来,都是为公司开发适合新业务的全新数据库软件的人员。美帆走到众人身边,遵照商务礼仪,从职务最高的人开始依次打招呼。

站在最后一个,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人面前时,美帆花了少许时间低下头,想要感受一下室内的氛围。有朝一日,她的孩子或许会问到爸爸和妈妈初次相见时的情景——那天虽然很冷,窗外的太阳却很亮。

美帆仰起脸,看向眼前这位后脑勺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程序员。对方也眉开眼笑地看着美帆。

“我是总务部的香坂美帆。”美帆微笑着,向自己未来的丈夫递出名片,“初次见面。”

3小时后我会死

1

自从山叶圭史成为专攻心理学的研究生,已经过去了四年。从硕士课程到博士课程的研究生活一帆风顺,却完全没着手研究当初选择这条路的最初目的——解读预知能力。

超感官知觉,俗称“超能力”的研究课题本身就不允许被选择。假如提出由拥有预知能力的自己担任被实验者,圭史搞不好就不再是研究者,而会变成接受指导教授咨询的患者。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提出“情结”的概念,把人格分为内倾和外倾两种,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 最终,他只能一边学习神秘主义和亲和性相关的荣格 分析心理学,一边自己思考正题。

在三月一个寒意残存的假日,圭史独自在研究室努力写博士论文,思考却不知不觉地越过了心理学的框架,踏进了超心理学的领域。

为什么会有“预知”这种东西?

自己为什么会被赋予这种能力?

其中最让圭史烦恼的,莫过于迄今为止所见识到的其他人的未来——异象全部变成现实一事。他的预知百发百中,但怎么想都感觉很奇怪。只要人们按照自由意识自主选择行动,他预测到的未来应该就会发生改变。然而圭史所遇到的那些人全都宛如被什么所吸引那般,朝着未来的某个点前进。那条唯一的窄路,避也避不开。从圭史的视角来看,他们仿佛在某种超越人类智能的力量作用下而采取行动。

莫非这就是命运?圭史如此思索。

难道自从出生起,人们就被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力量所支配,必须沿着某条道路一直走下去?

这番推论恐怕是对的。假如人们的未来不可预定,那么预知能力也不可能存在。假如未来可被更改,那么所有的预言都会变成难以实现的妄言,预知能力者也会变成满口谎言的家伙。这样一来,虽然从心情上难以肯定,但无论是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都只能这样了。

圭史进一步思考:

那么我自己的命运呢?自己将如何活着,又将如何死去?

迄今为止,圭史从未看到过关于自己未来的异象。至于理由,他想到两种解释。

打从一开始,圭史的预知能力就有限制,只能看见他人身上发生的“非日常性事件”。之所以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也许是自己会度过不会发生非日常性事件的四平八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