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解释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会波及做出预知的本人。即使他能看透他人的未来,或许也无从得知自己的。

手表的闹钟铃声响起。圭史保存了只添加寥寥数行的论文,合上笔记本电脑。今天的研究截止到中午,接下来他必须去参加熟人的婚礼。

他离开桌子打开储物柜,系好领带。在确认领结是否打好而照镜子时,圭史忽然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镜面横向裂开一条直线,在他的脖颈处划开一道裂缝。

预感到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圭史浮出一抹苦笑。拥有预知能力的自己竟然胆怯成这样。

他重新打起精神整理好衣着,走出研究室。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楼梯口,又突然停了下来——礼金袋忘在桌上了。

圭史的表情再次阴云密布,总感觉有东西试图阻拦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如同被乌云笼罩般沉重,这是不是无意识的警告?内心的某处,是不是已经意识到将在未来发生的凶事了呢?

圭史伫立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该去结婚宴吗?还是找个借口不去?

面对二选一,圭史不禁陷入迷惘。

2

世田谷的砧公园是东京都内屈指可数的广阔绿地。与这片都市绿洲毗邻的,是一栋尤为引人注目的白墙大宅邸。带车廊的门廊和希腊风格的纯白列柱,给人以威严和清凉的印象。这栋希腊复古样式的建筑物名为“la Fontaine Ange”,是为今年在新娘圈里流行的“家庭旅馆式婚礼”而建造的婚宴会场。

“披露宴”是日本的一种习俗,在结婚仪式结束后举行。这是一种比结婚仪式规模更大的结婚庆祝宴会,多在饭店的宴会厅举行。 在经济泡沫崩溃的同时,结婚披露宴 的形式也朝简单和个性化的方向倾斜。仍有很多新人举办仪式,但他们会舍去常规的酒店宴会场,改为包下整家餐厅,弄出“在家”的氛围。不久后,这股流行趋势催生出披露宴特色餐厅,还演变出将整栋大宅邸包场的“家庭旅馆式婚礼”等多样化形式。

在法语中,“la Fontaine Ange”意为“天使之泉”,这里原本是一座平房式样的法国餐厅,业主看准了这股热潮进行改建,把它变更为一座配套小教堂的三层婚宴设施。一楼依然进行餐饮业务,二楼是派对使用的大宴会场,三楼则是小宴会场和举办仪式的教堂。婚庆圈的流行竞争都非常激烈,因而建筑的功能不仅限于披露宴,而是做好了从新年聚会到圣诞派对,满足所有需求的态势。正因为这些努力,自从开业以来,营业成绩顺利增长。

上午十点前,原田美绪满怀期待地到达这栋宏伟的建筑,不禁感受到一股名为“命运”的东西。话虽如此,美绪本人却不是新娘。她正等待着和重要的人的重逢。

她穿过业务人员使用的便门,进入一楼更衣室,一边和已经到来的同事们打招呼,一边更换服务员的制服。

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往事。当时,美绪被自称预言家的男子喊住,在紧要关头捡回一条命。男子名叫山叶圭史。在那个为了躲避六小时后死去的命运,而拼命在东京各处走动的夜晚,美绪和圭史心意相通。然而,圭史没留下理由就从美绪面前离去。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时间的流逝非但没能使她忘却圭史,反倒让他的残像越发突出,美绪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想法越发强烈。为一去不复返的过去而痛哭流涕绝非她的作风,因而她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了找工作上。她想在不特定的很多人集中的场所工作。

左思右想后,她判断两人最有可能重逢的地方就是婚礼现场。只要圭史对音乐会场和影院这些方面毫不关心,在这些地方下功夫就是白搭。餐厅、居酒屋这种特定某一家的店铺,圭史会出现的概率也极低。而说到婚礼,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出席好几次。从圭史的年龄来看,被邀请参加朋友的婚礼的机会应该很多。

配膳会:日本的一个服务组织,服务员会被分别派遣到各个派对场所进行服务。 美绪在配膳会 做了登记,以服务员的身份被派遣到各个婚宴现场。能迅速和意中人再会的运气并没有光顾,等待着美绪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充实生活。在为客人送上食物和饮料时,只要对方笑着道谢就能让她十分开心。看到欢喜的乐在其中的人,自己也能感觉到幸福。在这种持续的工作中,美绪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天职。

在对工作产生欲望的时期,美绪被派遣到了才开业没多久的“la Fontaine Ange”,她的工作表现也引起了服务负责人的注意。在“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工作”的邀约下,美绪迅速答应。工作能力被认可,她感到很满足。

在那之后,美绪成为“Bride Produce公司”的员工,在这家会场工作,还在近期开始了成为婚礼规划师的学习。上个月,她终于在婚宴的来宾名簿上发现了“山叶圭史”的名字。

五年来的辛苦有了回报。这或许是神明送给认真工作的美绪的奖赏。

圭史将在今天的午后前来。不知重逢之后的两人会怎么样,美绪却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机缘。她相信两人命中注定将重逢。

美绪换好衣服,检查镜中的仪容。这种工作要求员工在婚宴现场“变成空气”,因此她只化了淡妆。香水和带颜色的美甲一概禁止。制服是熨得笔挺的白衬衫,配黑色背心和裙子。贯彻简单朴素的着装也有一个优点,就是清洁感。没问题的,我这正度过二十多岁最后几个月的身体依然充满活力——美绪如此自我评价。

随后,美绪把贴在更衣室墙上的宴会职务名单确认了一遍。名单上详细记录了这一天分在两个楼层分别举办的两场宴会。二楼是国立大学教授退休纪念派对。三楼则是圭史被邀请参加的那场婚宴。新郎和新娘已入场,在婚礼规划师的协助下,他们正被换装、化妆等准备工作追得团团转。

美绪这一天的工作是服务员——在入口处迎接宾客、帮忙寄放随身物品、将客人带进会场、转接电话和调配车辆——因此绝对能和圭史碰面。她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朝会场走去,先参加了每场派对的说明会。

立食餐会:自助式立食派对。菜品按正餐全席的标准配备,用大号餐盘盛放。适用于游园会等会场偏小的场合,有助于所有宾客加深交流,同时自由享用自己喜爱的菜品。 首先是二楼的宴会厅。那里借鉴了法兰西贵族的宅邸,装修成洛可可风格。掠过窗外宽阔的绿地上空飞射而来的阳光,和室内的水晶吊灯协调一致,形成绝妙的混合光线。为了迎接前来三百平方米的宽敞会场的一百五十名客人,前一晚就安排好了立食餐会 的摆放。

“客人中高龄者居多,如果他们露出疲惫的样子,就带他们去椅子那边。”全身包裹在黑色服饰中的派对负责人森本向全体员工宣告注意事项,“赠送给主宾的葡萄酒由干事带入。其他关于干杯和招待的事情全都写在职务名单上。还有一点,场地物业会派四个人进行屋顶和紧急通道的维护。各位负责人需要注意,不要让客人进入相关动线。”

所谓“动线”,是指会场内的人和物品的移动路线。森本话中的意思,即“不要让后方工程相关人员出现在客人面前”。

“好,拜托各位了。”以这句话为信号,员工们进入会场的最终确认环节。

西式婚礼风俗中的“something blue”是指婚礼上新娘要穿戴一些蓝色的小饰物或是用蓝色的花束,寓意诚实、纯洁和忠诚。 这次的职务名单上提到,只有四名服务员需要上三楼的宴会厅。三楼设有小教堂,因而宴会厅的规模狭窄了几分。即便如此,摆设七十名来宾出席的入座式宴会仍旧十分宽敞。按照“something blue” 会给新娘带来幸福的说法,桌布、蜡烛等都是以蓝色为基调色彩进行搭配。

今天即将举办婚礼的新人,是在东京旅行社就职的员工和栃木县一家温泉旅馆的独生女。美绪一边为两人的幸福而祈祷,一边惊讶地猜想他们和山叶圭史之间的关系。

来宾之中有对食物过敏的男子,专门为他准备的料理绝对不能送错——对服务生做出上述指示之后,说明会就此结束。

上午十一点,招待客人的前台开始工作。

美绪等人在一楼前台迎接客人,忙着寄存行李并告知客人上三楼。被豪华的内部装修惊得目瞪口呆的客人之中,有人不愿使用电梯,而选择走曲线优雅、铺设绒地毯的楼梯。

全体来宾之中,被邀请参加婚礼的约在半数。全员都没有迟到,准时前往小教堂。

即使在三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里,四名服务人员依旧保持姿态,接待后面的宾客。山叶圭史直接被邀请前去披露宴,应该会在正午过后才现身。美绪很不淡定地看着手表,比预想中还要紧张。

入口的大门开启,措手不及的美绪有些狼狈,但那里出现的却是一位身穿西装、三十出头的男子。

“敝姓手塚。”男子自报家门。

美绪等人立刻明白,对方是前去二楼另一场派对的干事。他手拿一个筒状的箱子,里面应该装着葡萄酒。服务人员用内线电话叫来预约负责人,将男子送上二楼。

似乎以此为开端,参加婚宴的客人在此之后陆续现身。在宴会开始之前,来宾们喝着饮料,在三楼的沙龙空间等待开场。在一个应该是新郎同事的、热热闹闹的团体进入电梯之后,前台再度恢复安静。

不知为何,美绪总感觉圭史就快到了。氛围很寂静,却跟他很搭。木制的大门再次无声地开启,新客人站在门口。

美绪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心跳猛然加速。她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山叶圭史。

修长的体形和之前一致。整个人的背部被外部光线所笼罩,白皙的肌肤衬托出他的相貌。

在圭史走到前台前,美绪考虑了许多。不知他会不会注意到自己,还是早就把自己给忘了?他会因重逢而欣喜,还是……

隔着台面,圭史就在眼前。通过近距离观察,可以发现他跟五年前相比,样貌没有变化。

美绪满怀深情地迎接圭史:“欢迎光临。”

圭史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随即移开视线,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后,他的脸上又挂满了毫无防备的笑意,将美绪的不安统统拂去。

“好久不见。”圭史用轻柔的声音说道。

美绪的心一下子飘了起来,不可思议地产生一种被安慰的感觉,心跳渐渐恢复平静。

“你还好吗?”

“很好。”美绪礼貌地回应着,同时偷窥一旁的其他服务人员,只见他们正忙于应对之后到来的宾客。美绪小声又说:“托圭史的福。”

圭史也压低了声音:“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我?我嘛……”美绪瞄了眼自己身上的制服。她应该为如此努力工作的自己感到自豪的,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你所见。”

“你很努力地在工作。”

“嗯。如果我有唱歌的才能就好了。”美绪掩饰着害羞般地说道,“虽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人生,但总算还活着。”

“大家都是这样的。”圭史微笑起来,“我唱歌也唱得很烂。”

美绪也笑了:“圭史在做什么?”

“目前在读研究院,学习心理学。”

得知对方也很努力,美绪十分开心。此刻又有结伴而来的三名客人进入馆内,美绪不得不重返工作状态。“今天您是来参加平井、福本两家的婚宴的吗?”

“对。”圭史也改变了语调。

“有需要寄存的物品吗?”

“没有。”

“外套呢?”

“啊,对。”说罢,圭史慌忙脱下外套。他似乎对这种场合很不习惯。“礼金放在这里?”

“三楼设有接待处,请把礼金交到那边。请搭乘左手边最内侧的电梯前往会场。”

“谢谢。”圭史正准备离开,又停下脚步小声说道,“可以的话,在宴席结束后……”

话语中途却卡了壳。美绪随即反问:“结束后?”

圭史动了动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美绪表面漫不经心实际内心雀跃地催促:“结束之后怎么样?”

血色逐渐从圭史的脸上退去,他的双目再度失去焦点。同时,从眉头到面颊再到嘴角,他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开始松弛。美绪记得这副能乐面具一样的表情。五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圭史正在看异象。

美绪身侧的同事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陷入沉默的两人。

美绪慌忙询问:“您怎么了?”

圭史阴沉的眼瞳朝向美绪,从喉咙深处漏出声音,听上去像在说“你的异象”。

美绪克制着恐惧感,同时探出身子附耳到圭史嘴边。

“在你的异象中,我……”

“里面有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