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勾着头说:“我……肚子痛。”

大碗婶说:“碍事么?碍事找人给你看看……”

来来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来来就是不站起来。他一直在地上蹲着,熬到人走完了,他才站起来。

站起来就往家跑。他的腿下又湿了……

此后的夜里,来来像夜游神似地在村子周围窜来窜去。他总是急急忙忙地走着,神

情恍惚,两眼却瞪得大大的,不知在干些什么。眼看着人家的麦地都浇过水、施过肥了,

唯有他的麦地连一次水也没浇过,麦苗儿都黄尖了,他也不管。

有人见他在河坡里坐过。河坡里有一大片苇子地,芦苇长得又高又密。他在苇丛里

钻来钻去的,身上粘了许多白毛毛儿。然后他在苇丛边上坐下来,嘴里噙着一根苇节,

“咯吱、咯吱”地嚼着……

有人见他一个人站在老坟地里,来来突然之间变得胆大了。他竟敢一个人到老坟地

里去,而且头枕着春堂子的坟头躺在那里。冬夜的寒风带哨儿,一阵一阵地“呜呜”着,

周围一片漆黑,看上去十分瘆人。可他就那么蜷着身子躺在老坟地里,两眼瞪瞪地,不

知在想什么……

还有人见他在楼房周围转来转去,这里站站,那里站站,像听墙根似的,神情十分

古怪。有人晚上出门看见一条五尺高的黑影儿桩似的在墙根处立着,吓得头发都竖起来

了,忙大着胆子问:“谁?!”他就说:“我,是我。”人家问:“干啥呢?你干啥

呢?”他说:“不干啥。我啥也不干。”……

杨如意坐轿车回来的那天晚上,人们看见来来到那贴了“招工广告”的墙跟前去了。

村里只有来来一个人到那“招工广告”跟前去看。他在那里站了很久,还一根一根地划

了火柴映着看。他一共划了七根火柴才把那张“招工广告”看完。看完后他在黑影里又

站了一会儿,继而慢慢地顺着村街往前走。他像是很迟疑的样子,走走,停停,又往前

走,终于在楼房门前站住了。

这是个绿色的夜晚,村街里到处闪烁着荧荧的绿光。来来看见不远处站着一条狗,

那狗不祥地望着他,眼里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来来一下子就冲动起来,他走上去,

“咚咚”地拍响了那铝合金大门:

“杨如意,你出来。有种的你就出来!”

这当儿,罗锅来顺悄没声地从小草棚里走出来了,他走上前怯声问:“来来,你有

事给我说,给我说吧。”

来来不理罗锅来顺,又喊:

“杨如意,狗日的你出来!”

罗锅来顺又在一边求道:“来来,一村住着,有啥事不好说呢?你给我说吧……”

来来看见杨如意从楼上下来了,那脚步声“咚咚”地响着,就像是踩在来来的心口

上。接下去来来听到了开门声,铝合金大门“哗”地拉开了,杨如意在门口站着,狼狗

“汪汪”地在他身后咬……

“什么事,你说吧?”杨如意冷冷地看了来来一眼。

来来干干地咽了口唾沫说:“你……你说,你把麦玲子拐到哪儿去了?”

杨如意笑了笑,毫不在意地问:“谁说我拐了麦玲子,谁说的?”

来来没词儿了。来来脖子一犟,说:“你,你,你……就是你!”

杨如意说:“你看见了?你看见我拐了麦玲子?麦玲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来来说:“麦玲子没跳井没跳河,不是你拐了还能到哪儿去?!”

杨如意看了看来来,点点头说:“好吧,就算我拐了麦玲子。你过来吧,你过来我

给你说。”

来来一直没有抬头。来来只听见楼上飘着优雅的乐曲声,还有女人那浪浪的唱。他

一听见杨如意让他进去,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如意又说:“站在门口像什么?你来么,你进来我给你好好说说。”

来来抬头看了看楼房,只觉得身上过电似的寒了一下,嘴里却说:“我怕了你么?”

“你过来么,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哼……”

来来往前跨了一步,又抬头看了看那楼房,大声说:“屁,我不怕你!”

杨如意用蔑视的眼光瞥了来来一下,一甩手扭身就走。

来来的胆子一下就大起来了,他说:“你站住!”

杨如意脸都没扭,说:“想听我说了?你来吧。”

来来又往前跨了一步,十分艰难的一步……

杨如意噔噔地上楼去了,边走边说:“我的信息还是比较多的,也许能给你找到点

线索……”

来来出汗了,他一紧张就出汗。五尺多高的来来一步一步地走进那所楼房里去了……

罗锅来顺在楼下的黑影里蹲着,他怕两人会吵起来。可是,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

楼上的门是关着的,罗锅来顺什么也没有听到。

  六十一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六间屋子是紫颜色的。……一走进第六间屋子,你会觉得你一

下子掉进陷阱里去了。那令人恐怖的紫色很快地侵入到你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就像全身

爬满了蝎子、蜈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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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六十二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他用细麻搓绳,一根很长的绳。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细心,

搓一节就展劲拉一拉,生怕断了。

瘸爷搓绳的时候,老狗黑子就安详地在他身边卧着,看着他搓绳,那狗眼里竟满是

凄然、苍凉的神情。仿佛它懂了什么。

瘸爷是很痛苦的,瘸爷为村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到老才想起为自己搓一根绳子。没

有人问一问他搓绳子是干什么用的。谁也没有问。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的一生应该说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该记入村史,让后人流传下去。在

很久以前,瘸爷为村人舍了一条腿。他用这条腿给村人换来了三十亩保命的好地。那时,

村里仅有的三十亩好地被邻村姓张的大户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杨姓人全靠这三十亩

水浇地保命呢!可这张姓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十分霸道。扁担杨的老老少少眼看着这

块“宝地”被人抢去,却没一个人敢出头去要。当时瘸爷刚从“队伍”上逃回来,他五

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听说这事,肺都气炸了,二话不

说,掂着一口大铡就跑出去了。瘸爷一出家门就高声大骂,一路骂去,骂得一村人灰溜

溜的不敢见他。尔后,瘸爷就一个人掂着大铡站到张姓大户的门口去骂!他从早上骂到

中午,又从中午骂到晚上,历数张姓大户的恶迹……夜里,张姓大户纠集了本族一帮地

痞,摸黑围上去把瘸爷的腿打断了!张家以为这就可以了事了,扁担杨再不会有人敢来

闹了。不料,第二天瘸爷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张家的大门前,瘸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来,撑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手按大铡,仍是叫骂不止!他一连骂了三天,骂得张姓人

家连门都不敢出!就这样,终于又把那块“宝地”夺回来了……

瘸爷一生为村人做的好事是数不尽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都令人难忘。瘸爷是

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胆,连万分精明的杨书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爷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女人的,据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后来那

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们都以为那女人是因为瘸爷断了腿才走

的,提起来一个个恨得牙痒,大骂那贱人没良心!然而只有瘸爷心里知道那女人为什么

会走。这是瘸爷的秘密,是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瘸爷从来不提这女人的事情,

瘸爷内心深处的痛苦和耻辱是没人知道的……

……在那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爷从“队伍”上跑回来了,女人喜

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亲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可他却木呆呆地坐着,迟

迟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轻声说:“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

可他还是不睡,女人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女人呜呜地哭了,女人求他打

他,他还是一声不吭。熬到天快亮时,女人独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并没

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到了这时候,女人才发现,他的

“阳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壮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着等了他七年。

可把男人等回来了,他的“阳物”却被人割去了,成了一个废人!为什么?为什么?为

什么?!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可他就是不说,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爷就掂着

那口大铡为村人夺“宝地”去了……

此后的年月里,瘸爷就像赎罪似的加倍地为村人们做好事,积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

行动准则。他再没娶过女人,村里有很多人给他提亲,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语,整

个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没人敢再说了。

瘸爷一个人独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里除了粮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烂家什外,就

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了。瘸爷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过多地希求。祖上传下来的家谱和那

只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狗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瘸爷唯一拥有的是他为人们做下的善事。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记在他的脑海里。看

见人的时候,他也就看见了他做下的善事,心里就多了点什么。那一个个漫漫长夜,全

靠这些善举一桩桩地充填着他那寂寞孤独的心灵,点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驱散那

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使生命得以燃烧下去。

可瘸爷知道,他心里缺了一块。他想补上这一块,用一生去补这一块……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

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

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

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

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

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镇住这股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邪气。

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

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

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倒有

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

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