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够苦了。你不会罢手的。除非是上头不叫你干了。要是上头真不叫你干了,只怕你

半年也活不了。不过,老叔要真是想开了,去我那厂里当个保管吧。我看你当保管还可

以。一月可以给你一百块钱,不能再多了……”

这话一下子刺到杨书印心里去了。这比扇他的脸还难受呢!堂堂的一村之长,扁担

杨最有能耐的人物,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三十八年来他经过了多少风浪,可

这娃子却把他说得一钱不值,到了顶只能舍施他一个保管当……杨书印的脸憋得黑紫黑

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来了。他立时就想叫人把这娃子捆起来,高高地吊在梁上,任

凭违犯政策,任凭村长不干,也要好好地整治整治他!

可是,人老了,必然就考虑得长远些。他还有下一步呢,下一步……杨书印异常艰

难地克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很沉重的、嗡嗡作响的头,两只大手抓住椅子,直起身来,

长叹一声,十二万分恳切地说:

“如意,老叔把一颗心都扒给你了,你还是不信。不信也罢了。说心里话,老叔喜

欢你。你年轻、气盛,老叔也不怪你。可年轻人,老叔为你担着一份心哪!……”

“噢?”杨如意默默地看着杨书印,等他把话说下去。

杨书印慢慢地吸着烟说:“如意,你也该谨慎些才是。村里传了不少闲话,连老族

长都看不下去了。有俩钱是好事儿,可钱也会坏人的。”

“是,老叔说的是。”杨如意点点头说。

“唉,如意呀,你咋做出这种事哪?你做这种事儿,连老叔都不好为你说话呀!村

里沸沸扬扬的,非把你和那女人捆到县上……”

杨如意眼里泛出了一点灼人的绿光。他咬着牙,很郑重地点点头说:“老叔是为我

好,我明白了。”

杨书印闭上眼,像是十分忧虑地问:“如意,玲子也是你拐出去的么?”

“你说哪?”

“老叔当然不信,可你趟趟都带女人回来,村里人都看着呢。事儿已到了这种地步,

叫老叔咋做工作呢?……”

说到这里,杨书印不再说了。他点到为止,往下他看着杨如意,看他穿的那件质地

很好的西装,乡下人一时还叫不出名的双排扣西装。看他那双样式很新的皮鞋,那皮鞋

在乡村的土路上荡了一些土尘,却还是很亮的。然后他看着杨如意的脸,一张红润却藏

着疲倦的脸。两人的目光终还是对视了……

杨如意目光直直地盯着杨书印,盯了很久很久。这双眼睛里什么也没说,就直直地

盯着另一双眼睛,听另一双眼睛“说”,直到另一双老辣深沉的眼睛把话“说”尽为止。

然后这双眼睛动了一下,很活泛地动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猫捉老鼠而被老鼠咬了一

样……

杨如意仿佛是很知心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说:“老叔,你都安排好了。我想你什么

都安排好了。把我跟惠惠捆起来,先在村里丢丢人,然后捆着送到县上去,跟人说这是

一对胡搞八搞的流氓。你证据确凿,有人证也有物证。想必你也给那位在县公安局当副

局长的旭升打过招呼了。不管事大事小,起码可以先关我几天。这你能办到,我相信你

能办到……”

杨书印用十分赞赏的目光望着杨如意。

“老叔,你还可以把麦玲子失踪的事加到我身上,说是我拐走的。这又是一条罪。

光这一条罪就可以查个十天半月,也可以查半年。你心里很清楚,我不会轻易就认了。

我的钱撒出去就是路,路也不窄……但耍流氓搞女人这条罪是躲不过的。捆了也就捆了,

关了也就关了。最起码叫我丢丢人、受受罪。叫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杨书印依旧用十分赞赏的目光望着杨如意,只是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显出来了,

仿佛是突然之间涌出来的,显得十分苍老。

“老叔,你很会做,我知道你很会做。你不但会叫民兵把我捆起来送到县上,你还

会连夜赶去把我保出来。你会尽力去活动,给人说好话保我出来。当然,为了让我感激

你,服服帖帖地跟着你,你还会做很多很多……图啥呢,老叔,你图啥呢?仅仅是喜欢

我,当然不是……”

杨书印忽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老叔,你只有一个目的。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扁担杨,其实是为你自己。你想牢牢

地把持住扁担杨。这年头,要想真正把持住扁担杨,不搞经济是不行的。不搞经济慢慢

就没人听你的了。于是你想到了我。你开始也仅仅是嫉妒、恨、看不起。一所楼房就惹

得你坐不住了。渐渐你的心思变了,你想把我抓在你手里,把我辛辛苦苦搞起来的涂料

厂抓在你手里……”

当一个人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把他的心机一条一条地揭出来,毫不留情地揭出来的

时候,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杨书印站住了,脸上很勉强地带着笑,那笑很苦很苦。他摇着头,反反复复地说:

“娃子呀,娃子呀,你把老叔想成这样了,你把老叔想成这样了……”

“老叔,我回来就是想歇歇的。我太累了。我在城里跟人撕过、咬过、拼过,每天

都像狼一样地跟人斗。我坑过人,也被人坑过。为合同上的事,我几乎每月都要上法庭

跟人家打官司。大地方能人多,黑心人也多。在生意上人与人是很残酷的,有时候会逼

得人想跳楼自杀……这些,我都应付过来了。我回家来就是想歇一歇,喘口气,有个女

人陪陪我。老叔哇,这事儿你弄不成。你要弄成了,我早就不在城里混了……”

杨书印沉着脸说:“既然你把老叔想得这么坏,老叔也就用不着替你操心了……”

“老叔,你动了一辈子心思。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我让你看件东西吧。”杨

如意说着,很从容地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红纸来,那张折叠很整齐的红纸上赫然地印着

“结婚证书”四个字。杨如意把这张“结婚证书”扔到杨书印面前的桌上,“老叔,好

管闲事的人太多了,你不是头一个。看看吧,我是早有准备的。当然,这不算什么,不

过是一张纸,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纸……”

杨书印看着那张“结婚证书”,突然有了一脚蹬空的感觉。这娃子心计太深太深!

他玩女人竟带着这张“护身符”。有了这张纸,他干什么都合法了。这东西肯定是花钱

弄来的。过去是权力起作用,现在钱也开始起作用了。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出来。高明啊,

太高明了!

杨如意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啪”一下打着火,又漫不经心地把那张“结婚证书”

提起来,放在火上点着。他捏住纸的一角,就那么眼瞅着火苗儿一点一点地燃尽,然后

随手扔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看杨书印,说:

“老叔,这不算啥。我还有呢。你想得一点也不错,这东西是花钱弄来的。我连去

都没去,打声招呼就给我送来了。可这上边盖着政府的大印,有了这张纸,你想捆人就

成了笑话了。那样,犯法的不是我,而是你了……”

说着,他真的又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来。他拿着这张红纸在杨书印眼前晃了晃,冷

冷地说:

“你可以说这是假的。我也说这是假的。是托关系弄来的。可到了公安局、法院,

就没人敢说这是假的了。谁敢说法律是假的?谁敢说法律可以用钱买?老叔,你要捆就

捆吧。只要你不怕犯法,不怕住拘留所,要捆就捆吧。”

杨如意站起来了,杨书印也站起来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平平常常的一眼。然后

杨如意大步走出去了。

很长时间过去了,杨书印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他的手抖抖地拿烟来吸,烟掉在地

上了,他弯腰去捡,捡了两次……

门外那些好事的民兵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三五成群地聚着说闲话。他们都等着看一

场好戏,看那狗儿被绳捆起来的熊样儿,更想看的是那浪妞儿……

许久,杨书印缓慢地走出来了。他阴沉着脸对准备捆人的民兵说:

“都回去吧。明儿……找会计领劳务费,每人一块。”

众人都愣住了。怎么?不捆了么?不是说好要捆那小舅的么?就这么白白地放过他

了?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望着杨书印,谁也没有走。

杨书印看看众人,无力地摆摆手说:

“娃子年轻,再给他个机会吧。给他个改过的机会……”

  五十九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五间屋子是绿颜色的。进了前四间屋子,再进第五间屋子,你

就像走进了湿热难耐、密不透风的玉米田,臭烘烘的玉米田。你身上立时就有汗下来,

浑身大汗。接着你眼里很快就印上了绿颜色,再也去不掉的绿颜色……

  六十 来来回来了。

来来去寻麦玲子,去了好多天,却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他没有寻到麦玲子。没有寻

到麦玲子不说,他兜里揣着一把罚款条子回来了

他躲不过“红灯”。

其实来来根本就没顾上寻麦玲子。他从县城坐火车到了省城,本是要去打听麦玲子

的下落的。可他一下车没走多远就碰上了“红灯”。他不知道头顶上有“红灯”,也不

知道那“红灯”是干什么用的。眼看着是路,他就走过去了,走过去就被警察拽住了。

来来吓了一跳,说:“咋啦?”那警察学他:“咋咋咋,你说咋咋咋?”来来红着脸又

说:“咋,咋啦?”那警察铁着脸说:“咋不咋,拿钱吧,罚款两元。”“走走路就要

两块?”那警察不理他,只刷刷地往“罚款收据”上写字,然后“嚓”一下撕下来递给

他:“拿钱吧,两块。下次注意。”来来嘟嘟哝哝地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过去,那民警

“啪”地给他敬个礼,去了,来来继续往前走,心里觉得这两块钱花得太冤枉。走走路

还要罚款,走路凭什么要罚款呢?……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猛然间又听见有人厉声

喝道:“站住!”他又站住了。又是一个警察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去,很严厉地说:

“怎么搞的?你没看见红灯么?!”来来急了,忙说:“没看见、没看见红灯。”那警

察说:“那好吧,你别走了,在这儿好好学习学习。”来来脸上的汗下来了,苦苦哀求

说:“俺是乡里人,不懂规矩。俺还有急事呢。人丢了……”那警察看看他说:“好吧,

罚款两元。”来来没办法,只得又掏出两块钱来……

又是“红灯”……

又是“红灯”……

来来不敢再往前走了,来来躲不过头上的“红灯”。他越想躲越躲不过,于是就慌

慌张张地往回走。往回走还是撞了“红灯”……

来来窝囊透了。来来回来没敢跟人说他窝囊透了。人们问他,他只说没寻到麦玲子,

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麦玲子……

大碗婶说:“这人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是活着,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

来来问:“谁?”

大碗婶肯定地说:“狗儿,那狗杂种知道。你去问他吧,要是人活着,他就知道。”

这话是大碗婶在来来回到村里的那天下午当着众人的面说的。大碗婶是很有本事的

女人,滚蛋子生了六个娃儿,每个娃儿都有一只盆样的大碗,一家人吃起饭来一片喉咙

响。每每端出饭碗来,都叫人看了发愁。大碗婶却一点也不愁。除了骂男人(骂男人她

能骂出一百二十个花样)之外,她一天到晚走东家串西家,村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

她愁了这家,又愁那家,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

来来听了大碗婶的话,什么也没说就夹着腿蹲下了。

大碗婶问:“咋了?你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