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

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

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

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哪里,黑子就

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

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

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了,给

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里看见啥了?”

独根娘也担心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给爷说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没听见有人叫你?”

“……没听见。”

“孩子,你再想想?”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小独根不耐烦了。

瘸爷彻底失望了。他叹了口气,仰脸望着天。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对面的楼房,心里

不由一紧:天哪,还会出什么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七间屋子才是白颜色的。进了前六间屋子,再进第七间,那静

静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钉”住了。你会觉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个空空的壳。

那“壳”也渐渐地化进白色里去了,仿佛整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来了。

冬日的早晨,人们在村街上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开初以为是哪里着火了,便到

处去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火源。最后才发现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从来来屋里飘出来

的。

这时,有人才想起,来来三天没出门了。便大声喊道:“来来,你屋里着火了!快

看看吧。”

门是紧闭着的,屋里没人应声,那股焦煳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屋里漫散出来,很呛

人。于是,几个好奇的娃儿爬到窗户上去看。看了,又惊奇地叫道:

“来来烧钱哩!来来烧钱哩!……”

大人们自然不信,纷纷跑来看。却见来来坐在地上,床前点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烧

钱哪!他呆呆地捏着一叠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么一张一张地往火上递,

眼看着燃烧的火苗儿一点一点地把钱吞噬,化成一片黑烟……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声叫道:“来来,你干啥呢?”

来来不应,就那么似笑非笑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积攒的血汗钱一张一张地

化为灰烬!

“来来,你疯了?!……”

来来依旧坐着,既不扭头,也不应声。那模样很怪,像是什么附了身似的。那燃烧

过的黑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连动都不动,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有人使劲地拍着门叫他:“来来,开门,你开开门哪!”

这时,来来慢慢地站起来了。人们以为他是来开门的。却不料他走到墙角处去了,

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道:“死来来,你是人

么?”可来来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边坐下了……

门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

故的,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一个光棍汉,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长大,攒钱是很不

容易的,谁肯轻易地烧钱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来来静静地坐着,既不哭也不气,那脸上竟还是笑模笑样的,身边撒着一片烧剩

的钱角角。这不是傻了又是什么呢?

人们更起劲地拍门叫他。来来的哥嫂也从后院跑来了,两人站在窗口处一齐叫他:

“来来,开门哪!你开门哪!……”

来来还是不开门。屋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味也渐渐淡了。这时,人们闻见屋里有一

股很腥的尿臊味。来来三天没出门,只怕屙尿都在屋里了……

来来,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来来,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这不是自己

作贱自己么!

村里人已经轮番叫过门了,无论谁叫门他都不开。来来简直成了个木头人,不管门

外的人怎样说他、劝他、骂他、求他……他都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儿仿佛飞到

九霄云外去了。

这当儿,有人把老族长瘸爷叫来了。瘸爷用拐杖咚咚地砸门:“来来,鳖儿,你给

我开门!”

可屋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瘸爷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一个人

问问他,他兴许会开门。”

众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里出了这样的邪事,各人心里都十分沉重。钱哪,来来烧

的是钱哪!

瘸爷走到窗口处,贴窗望着坐在地上的来来,轻声说:“来来,开开门,给爷开开

门吧。”

来来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也去吧。”

瘸爷说:“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给爷说说吧。爷老了,是过来人了,爷兴许能给你

拿个主意。”

来来漠然地坐着,又不吭声了。

瘸爷在窗口处站了很久很久,终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无奈,瘸爷也只好去了。临

走时,他隔着窗户说:

“来来,想开些吧。凡事都得想开些。我还会来看你的。”

来来像是没听见似的,来就来,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时候,瘸爷又来了。他知道来来分家之后,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给来来端

了一碗热饭。瘸爷端着这碗饭趴在窗口叫道:

“来来,开门吧,爷给你送饭来了,快趁热吃……”

屋子里黑洞洞的。来来仍是那么坐着,像鬼影儿似的坐着。瘸爷听见来来在自言自

语地说着什么。老人侧耳细听,久久,老人终于听明白了。来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

他说:

“我去过了……”

瘸爷立时像遭了雷击似的,险些把饭碗扔了!他浑身哆嗦着勉强站稳身子,嘴里喃

喃道:

“毁了!毁了……”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当来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时间,

来来一下子就脱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个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儿。头发乱得像老

鸹窝一样,上边沾了许多黑灰。脸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被烟火熏得不像个人样。尤

其叫人害怕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已失尽了光气,看去就像被人踩瘪的死鱼泡儿。他

就在门口的朝阳处蹲着,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缩,缩成了鳖样的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

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里去了,他的心在无形的鞭影儿下抽搐着,躲闪着。

那个白白胖胖的来来,那个在村街里悠悠地担着水桶哼小曲儿的来来,那个腼腆得

一说话就脸红的来来,人们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门口的来来只剩下了一个污浊不堪、蓬

头垢面、萎缩成一团的躯壳,他身上连一点阳气都没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满身鬼气的

死活人!

纵然是再残酷的刑法也不会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标

志。假如他心里难受,那倒也罢了,说明他还是一个人,还有灵魂在。痛苦的灵魂也是

灵魂。一个人只要有魂,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可他似乎已经没有灵魂了,那给人精气

的灵魂仿佛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无怨无恨无苦无忧,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看着没有什

么东西能唤醒他了。

女人们已经不再来看他了。他太脏了。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形象,人不人鬼不

鬼的形象。他的裤裆里总是湿着,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叽叽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来

来却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他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坐着。

眼看着来来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哥嫂却不管不问,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

嫂子是很厉害的女人,她不让管,当哥的老实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乡下女人当闺女时都

是好样儿的,可一做了媳妇就变了,一个个都变得很泼。中原地带,十家有九家都是女

人当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没说话的地方了。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

——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

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

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

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