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娃认定这牌上一定有“诈”。后来就换了一副新麻将牌。可换了新牌二拐子还是

赢,赢得更顺手,不是“满贯”就是“清一色”。这就说明二拐子手上有“绝活儿”,

可弟兄俩瞪着眼输了一盘又一盘,也没看出其中的奥妙在哪里。渐渐地,河娃也看出了

点门道,每当两兄弟通了信儿之后,他打什么牌,坐在他上边的二拐子也打什么牌。待

他快赢的时候,二拐子倒先赢了,赢的竟然是同一张牌,二拐子把他的牌截了!这就更

说明二拐子有“诈”。两兄弟是为了大事才来赢钱的,当然是每出一张牌都绞尽了脑汁,

盘算了又盘算,再说事先还一次次地商量对策,可二拐子鬼得厉害,轻轻巧巧地就把他

们赢了。两兄弟当然是不服气的。两兄弟豁出来了,一次次地想法对付二拐子,眼都快

瞪出血来了,还是看不出二拐子的“诈”究竟在什么地方。二拐子倒很大方,每次散摊

儿的时候,二拐子必然从赢来的钱里摸出一把扔在桌上,说:“老弟,今黑儿你俩手气

不好,拿几张回去洗手吧。”这话更叫人难咽,于是晚上再来,却又输了。临了,二拐

子还是那句话:“洗手吧,老弟,我不想赢你们的钱。恁的钱来得不易,洗手吧……”

可两兄弟已顾不得什么了,钱已输了那么多,回头也是无望,只有以命相搏了。他

们早已忘了当初来赌的缘由了,任死也要看看二拐子究竟使的什么“绝活儿”,不然,

他怎么老赢呢?

这天晚上,两兄弟来时腰里都揣着刀。进了金寡妇家,两张发绿的脸互相看了看,

就一声不吭地坐下了。二拐子来得更早些,牌桌早已摆好了。二拐子看见他们两兄弟进

来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就吩咐他的下手拿牌。牌是四个人一块洗的,位置也是四个

人掷骰子掷出来的,这里头当然没假,二拐子打牌时眼还是那么斜着,手轻轻地按着牌

桌,一动也不动。出牌时只用两个指头夹住牌,很洒脱地往前一送,牌就推过去了,一

点响声也没有。河娃就死盯着二拐子的手。他的头像蛇一样地往前探着,两眼燃烧着可

怕的绿光,那绿光在二拐子的手上、脸上穿梭般地来回移动,似乎随时都会射出一蓬野

蛮蛮的绿色大火!林娃的手像鹰一样地在牌桌边上翻动着,那手上的筋跳跳的,每个手

关节都亮着一层细汗。他的另一只手在腰里伸着,紧握着那把刀……

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出牌时河娃的手抖了一下,牌掉在地上了。二拐子看了看河

娃,一声不吭地把牌从地上捏起来,放到牌桌上,然后笑笑说:“别慌,老弟。”河娃

盯着二拐子,恶狠狠地说:“我没慌。”二拐子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牌打到半夜时分,河娃的裤裆湿了,尿一点一点地顺着裤子往外浸。可他还死死地

坐着,眼盯着牌桌,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对面林娃的裤子也湿了。夜静了,四个

人都不说话,屋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尿臊气……

二拐子的眼朝桌下面斜了一下,出牌的手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在等人说话。然而却

没人说话,两兄弟的脸憋得青紫,腿紧紧地夹着,却还是一声不吭。二拐子不动声色地

放下那张牌,又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牌又继续打下去了……

这真是血肉之搏呀!有那么一刻,河娃的膀胱都要憋炸了,可他还是痛苦地忍受着,

忍受着……他要看看二拐子究竟玩的什么“绝活儿”。看出“诈”来就可以对付他了。

他听人说二拐子曾提着一箱子钱闯过武汉的大赌场,二拐子把钱箱朝那儿一放就把人吓

住了,竟然没人敢和他赌。二拐子手里一定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那么……

可是,很奇怪,这天晚上他们又赢了,一直赢。赢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赢。看不出

二拐子使了啥法,盯得这么紧还是没有看出来二拐子的“绝活儿”。

鸡叫了,窗外透过一层灰蒙蒙的白光。这工夫,二拐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说:

“罢了。”

输家说罢了,也说罢了。林娃站起时鼻子里喷出一股红殷殷的血!身子摇摇晃晃的

几乎站不住了。河娃忙上前扶住他:“哥,你咋了?”林娃抹了抹鼻子上的血,说:

“没啥,头有点晕。”

二拐子瞅了瞅弟兄俩,说:“兄弟,罢手吧?”

河娃说:“不,还来。”

“还来?”

“还来!”

二拐子点点头说:“好,有气魄。”说着,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往桌上一扔,

“我请客了!”

输了钱还请客,这是没有过的事情。两兄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那刀硬硬地在腰

里塞着,早焐热了。

这天晚上,两兄弟赢了七百块,刚好和头一天一样,不多也不少。那么,赌下去又

会怎样呢?

河娃不知道,林娃也不知道。

  五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四间房子是蓝颜色的。进了前三间屋子,再进这第四间屋子,

你一下就觉得你是在冷水里站着,赤条条地在冷水里站着。像是热身子一下子跳到冰窖

里去了,先是身上发冷,四肢发冷,渐渐地,那说不出来的寒气便逼到心里去了。你会

觉得你的心慢慢在冻结,想喊,却又喊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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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五十八 杨书印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坐着,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民兵已经集合起来了,绳子也预备好了,可杨书印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他不想这

样做。他凡事都考虑上、中、下三策。他觉得这是下策。

让民兵去把这一对“狗男女”捆起来,好好整治整治,然后送到乡政府或是直接送

到县上去,他都有充足的理由。这狗儿杨如意也太不像话了,每次回来都带一个妞儿,

连瘸爷都看不下去了,收拾他是很正当的。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把这一对狗

男女捆起来,他纵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人是丢定了。他还可以找人写一份证言,让

村里人都在证言上签上名字,证明这一对狗男女在扁担杨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耍流氓。

甚至可以把麦玲子失踪的事也写上去,以示问题的严重性。这样,就足够让那狗儿在公

安局里喝一阵子稀饭了。

可他知道,这样做也仅是让杨如意丢丢人。终究还会放的。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

一送去当即就放回来了。那狗儿局面不小,路已铺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有他的关系。只

怕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顶不住压力,一个电话打过去,立时就得放人。这狗儿说不定第

二天就会坐着轿车耀武扬威地回来。说不定还带着那个浪女人,闹个不了了之。那样,

仇在心里种下了,他杨书印脸上也无光。

平心而论,杨书印还算是大度的。这娃子在他面前狂得不像样子,他早有心想治治

他,给他点教训。可他却一直没有下手。他喜欢这娃子,看中这娃子是个人才,对人才

他是舍不得下手的。这是匹好马,好马都会狂躁些。扁担杨村要是有这么一个人给他顶

着,他后半辈子就不用发愁了。因此,他还是想把这娃子的心收过来。要想征服一个人

的心是很难的。杨书印当耕读教师时就很欣赏诸葛亮的一段话:“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他知道这娃子心劲不弱,是极不好对付的。但他还

想试试。他一向是很自信的。

如今到处都在嚷嚷改革,一个小小的村长的确不算什么了。他在村里的威望已不如

过去了。地分了,求他办事的人少了,谁还尊敬他呢。可要是在村里树这样一个改革典

型,让这娃子把他的资金、设备全都弄回来,在村里办一个厂……有权有钱,扁担杨村

不还是他说了算么?纵然这娃子不安分,可到了这十八亩地头上,他有通天本事也翻不

出杨书印的手心……

杨书印内心深处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些。

一个人离不开你的时候才会真正服你。杨书印要做的就是要让这娃子知道,在扁担

杨村是离不开他杨书印的。他要再和这娃子谈谈,好好谈谈。叫娃子自己想吧。若不行,

他就做一回恶人……

一切都盘算好之后,杨书印这才打发人去叫杨如意。他特意地让人告诉杨如意,老

叔有事找他,让他赶紧来,晚了会出事情的。

天已晚了,暮色四合,远处的田野里刮来一阵阵冷风。杨书印坐在村办公室里等杨

如意。他突然想到,这娃子是机灵人,他要是不来呢?他要是坐上轿车走了呢?

这时,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那是年轻人的脚步,轻捷、有力、无所畏惧。

杨书印笑了。他身子一仰,稳稳地靠在了椅子上。

门开了。果然是杨如意,西装革履、神色泰然的杨如意。他一进门就说:

“老叔,我知道你还会找我。我知道。”

杨书印笑模笑样地站了起来,说:“如意,来来,快坐。”

杨如意依旧站着,问:“老叔,这回找我,怕是有事吧?”

杨书印抢先递过一支烟来,笑着说:“如意,没事叔侄儿俩就不能说说话了?”

杨如意这才往椅子上一坐,“说吧。”

“听说你回来招工来了?”

“是呀,招工来了。给村里年轻人寻条出路。”杨如意很随便地说,“咋,老叔也

想去?老叔要去,年龄可以适当放宽一些……”

杨书印并没恼,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老叔老了,老叔没这份能耐了。不过,这是

好事儿。”杨书印说着,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听说,你还想给村里办件大事儿?”

杨如意愣了一下,片刻,他歪着头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又点点头:“我要办的

事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件事儿?”

“嗨呀,说法儿多了。有人说你要把厂迁回来……还有人说,你要拿十万块钱,在

村里办个分厂……好哇,这很好哇!这事儿老叔支持你。村里给你批地方。你情甩开手

干了……”

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你还是不死心哪。”

杨书印脸上的肌肉微微地动了一下,立时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咋,你没这想法

儿?”

“想法儿倒有,就怕干不成。”

“噢,有啥想法儿说说?老叔大力支持你。”

杨如意吸着烟,心平气和地说:“老叔,咱村花几十万块钱造个窑。是经你手造的,

花的是全村人的血汗钱,成了么?没成,垮了,经你手垮了。咱村的拖拉机也是经你手

包出去的,开出去就成了一堆废铁……”

杨书印的眉头皱了皱,却仍然很恳切地说:“如意呀,恁叔老了。挣钱的事儿,恁

叔是不懂。恁叔就给你当个后勤吧。恁叔是一门心思想让村里富起来呀!……”

杨如意冷冷地说:“老叔,你不懂挣钱抓经济,可你会治人,你总想把人治得服服

帖帖的。人治服了,也啥都干不成了。要想干成,只有一条路——”

“你说你说……”

杨如意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台。”

屋里静下来了,空气很闷。杨书印的脸一阵红了,又一阵白了,他嘴角抽动了几下,

眼里暴射出一道逼人的光。倏而,他慢慢地把眼闭上了,身子往后一仰,拍了拍头,又

拍拍头,长叹一声,仿佛是很艰难地说:

“老叔不中用了。如意,你来干吧。你来……干吧。老叔不插手,决不插手。”

杨如意摇摇头说:“老叔,你不会。你受不了。你一辈子都在琢磨整治人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