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杠”才慌神儿了,重又站在村街里扯着喉咙大喊:“玲子!玲子……”他的喊声像

炸街似的在扁担杨的上空飘荡着,传了很远很远,终也没人应。于是又一路喊着找,逢

人便问,见麦玲子了没有?人们都说没见。“老杠”更慌了,脱脱脱跑到村东,又脱脱

脱跑到村西,村里村外各处都寻遍了,只是寻不见麦玲子……

眼看日错午了,“老杠”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在村街里张着大嘴哭起来了!招了很

多人看。一时,村里也沸沸扬扬的。都觉得奇怪,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不见了呢?

有人上前问“老杠”,麦玲子这些日子有没有啥异常的动静?“老杠”呜呜咽咽的,也

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这几日不大吃饭,看脸上愁着,也不知愁什么……人们听了,也说

不出什么来。大碗婶插嘴说:“方快找去吧。一个闺女家儿,万一有个好歹,咋见人

呢?!”

可是,上哪儿找呢?

来来是吃了晌饭的时候才从村外回来的。他给邻村的亲戚帮忙盖房去了。他怕见麦

玲子,他一见麦玲子就想那事儿,他受不了。这几天他一直躲着麦玲子。

走到村街里的时候,他便听人四处张扬说麦玲子不见了。然后他就一直走到了代销

点的门前,看到“老杠”时他站住了,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站着。

村人们仍在乱嚷嚷地劝“老杠”,有的说她可能串亲戚去了;有的说她也许干别的

什么去了,会回来的。人们都觉得麦玲子不会回来了,可人们都说麦玲子会回来的。这

当儿,有人突然说昨晚上他见麦玲子在河边上坐了……立时“老杠”的脸色就变了,他

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浑身像筛糠似地抖着,脸上的泪水不住地往外流。闺女难

道是寻短见了么?

“老杠”流着泪说:“爷儿们,帮帮忙,搭手去捞捞那傻闺女吧!”

一说到去河里捞人,人们又都说忙,有事哪。你推我,我推你,说话间,人很快地

散了,只有来来还在那儿站着,来来说:“杠叔,麦玲子不会跳河。”

“老杠”看看来来,很伤心地问:“来来,你去么?”

来来还是那句话:“麦玲子不会跳河。”

“老杠”不听他的。“老杠”回代销点里拿了瓶酒,扭头就往村外走去。

来来一直在后边跟着他。到了河边,“老杠”咕咕咚咚喝了两口酒,便下河摸去了。

来来连衣服都没脱,也跟着他下河去摸……

“老杠”哭着摸着:“玲子,玲子呀……”一会儿工夫,他就喊不出来了。河水不

太深,只是寒得砭骨,冻得人的牙关咯嗒嗒地响。来来的脸冻得青紫青紫的,还是一句

话也不说。

这当儿,老族长瘸爷听说信儿了,便拄着拐杖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人们去找。可好

心的瘸爷失望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竟没人去!人们都用别的事搪塞他,一个个推前推

后的,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瘸爷生气了。他想不到人心已经散到了这种地步。他满目苍凉地在村街里站着,顿

着拐杖,凄然地高声说:

“本姓本族的闺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你们纵有天大的事……罢了,罢了!

是姓杨的给我站出来。不是姓杨的,也就随你们的心了……”

这苍老凄切的话语像冷风一样地掠过人们的心头,使人们不由地想起老人一生做下

的许多好事,也就不忍再伤老人的心,终还是有人走出来了。

瘸爷头前走着,汉子们三三两两地在后边跟着。到了河边,不待瘸爷再吩咐,汉子

们就都脱了衣裳,穿着裤衩子跳河里跟着摸……

长长的一条颖河,整整摸出二里远,河两岸都摸遍了,只摸出了一只女人穿的鞋。

看了,又不是麦玲子的……后来又有人说去机井里捞捞看,于是又备绳去机井里捞,一

直捞到天黑,还是什么也没捞出来。

天擦黑的时候,一干人跟着“老杠”垂头丧气地走回村来。“老杠”也顾不得什么

了,从代销店里掂出几瓶酒来谢了众人,就捂住头蹲下了。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往下掉。

瘸爷叹口气说:“事出来了,愁也无用。明日再去找,说啥也得把闺女找回来。”

“老杠”突然吼道:“要是做下那丢人败兴的事,我打折她的腿!”

是呀,到处都找遍了,能上哪儿去呢?若是有啥丑事,也该有个说道哇。这些日子,

不曾听人说什么。闺女天天在代销点里,疯是疯了点儿,也没啥叫人看不惯的。就是跟

人跑了,也该带上衣服、钱什么的。可代销点里已经查看过了,什么也没有动,东西归

得整整齐齐的。没出过远门的闺女,能上哪儿去呢?

天晚了,连瘸爷也去了。唯独来来还在代销点门前站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老杠”捂着头伤心地说:“回去吧,来来。这会儿人不回来,怕就回不来了……”

来来不吭,来来就那么站着。天黑透了,“老杠”也哭丧着脸回后院去了。可来来

还在代销点门前站着。

他整整在那儿站了一夜……

  四十六 夜里,那楼房里二楼后窗的一扇玻璃碎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碎的,人们只听到了

“哗啦”的响声……

第二天早上,人们从碎了玻璃的后窗里又看到了那个像小精灵一样的白女人。这次

是从背面看到的,那女人光着白白的小屁股,果然是没有胳膊的……

人们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细看的,只是不经意地瞥一眼,也就瞅见那细白细白的身段,

像蛇一样扭动着的身段。看了,整整一天心里都是别扭的,像是被那蛇一样的身段盘住

了一样,总觉得身上凉森森、滑腻腻的。不觉吐出一口恶唾沫,连啐三下!

  四十八 来来的天坍了。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只剩下了一片幻影,麦玲子的幻影。麦玲子的幻影在他眼前飘来

飘去,在游动着的冰冷的夜光中随处可见。他看见麦玲子站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地把衣

服脱去,光光的麦玲子在夜气中向他扑来,麦玲子对他说:“俺是你的。”于是他闻到

了一股甜腻腻的女人的气味。他抱住了女人,多少年来他就想抱一抱女人。这女人是他

的天他的地他的命他的一切,他为求女人一句话,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他一日一日地

等着,他觉得麦玲子已是他的人了,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麦玲子就会跟他过的。有女

人的日子是多么好哇!

来来太胆小了,太缺乏勇气了。他心里一直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把麦玲子干

了,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把麦玲子干了。来来心里藏着这么个恶狠狠的念头,这念

头藏了很长时间了。他有很多机会,可每每和麦玲子单独在一起时,他心里就怦怦乱跳,

他有点怕,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怕,只要一看见麦玲子心里就怵了,怵了连话也说不好

了。有时他会一个人跑到地里,抓起老乱刨一气,发发那股说不出来的邪火。表面上

老实腼腆的来来,内心里却是野蛮蛮的。这一点是没人能看出来的,谁也不知道来来心

里竟藏有这么多的原始人的兽性。来来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他有时候很看不起自己,

觉得自己太卑鄙下流了。白天里他尽量把心里的一切都锁住,处处给人以憨厚温顺的印

象。可是,越藏得紧他就越感到难受,欲望也就越加的强烈。白天还好受些,一到晚上

那种原始的本能就像冲破堤坝的江水一样不可遏制。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听觉变得像

狼一样的灵敏。他能从蛐蛐那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中分出公母来;能从村街里来往的脚

步声中分出男女老幼来;能听见远远的颖河里公蛙和母蛙的叫声;连那种“丝丝”、

“沙沙”、“叽叽,”的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他也能分辨出不同的涵义来。他那像野

兽一样灵敏的耳朵,不但能从公牛母牛那缓慢的咀嚼中听出阳壮和阴柔的差别;而当虱

子从他身上爬过的时候,他也能从那极其细微的蠕动中极快他扪住,“格蹦”一下,把

虱子在床板上挤死,他也就分出雄雌来了。一个纯粹的人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来来不

是一个纯粹的人,来来半人半兽,来来白天是人夜晚是兽。来来生活在人兽之间,就越

加地感到痛苦。

当来来焦渴难耐时,他常常冒出去拦路强奸的念头,是的,夜晚没人时他也到村路

上转过,可看到亮光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勇气,他怕人喊。那样他就永远失去麦玲子了。

来来是个只有卑劣的念头没有卑劣的行动的人,最痛苦时他也仅仅是去偷看麦玲子洗澡,

看了他就“那个”了,“那个”之后使他更加感受到了人的痛苦,他怕人们看见他,

“那个”。他的裤子湿得太厉害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那个”。为了不再“那个”,

他躲开了麦玲子,躲开了一切人,他去亲戚家给人帮忙去了……

可是,麦玲子不见了。

他知道麦玲子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麦玲子也说过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小时

候就很胆大,常常爬到高高的大柿树上摘柿子吃。割草时,她还敢把一条大花蛇的头用

铲子铲掉,然后掂住那条蛇满不在乎的甩来甩去。来来小时是最怕蛇的,她就让来来给

她割草,割满满一篮子,再给她背回家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麦玲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呢?

来来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坏了!麦玲子一定是到那座楼房里去了。她突然就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来。

她会去的,谁也拦不住她,就是来来在家也拦不住她。一个人总会怕点什么,也许麦玲

子就怕看见那座楼。她去了,去了就不见了。

那座惑人的楼会把麦玲子引到哪里去呢!

三天前,麦玲子突然对来来说:

“来来,你想不想去看看?”

“去哪儿?”来来问。

“你敢不敢去?”

“去哪儿呀?”

麦玲子笑笑,笑得很怪。往下,她就不说了。然后她扒拉着算盘子,扒拉着扒拉着

就又冒出了一句:

“我受不了了!”

来来已受不了这么久了,来来还是忍着。来来不明白麦玲子怎么就受不了了。他觉

得女人比男人好受多了。生成的女人都是享福的,而男人才是受罪的。来来想说,可来

来没有说。这话麦玲子已说过多次了,说说也就说说,来来没当回事,可想不到她说去

就去了。

来来想不出麦玲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可他认定麦玲子是不会死的。她也许是跑出去

了,她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可她还会回来的。她知道来来在家等着她呢,她不能

没有来来,来来也不能没有她。

来来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麦玲子会回来的,麦玲子会回来的……可不

知怎的,他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了。一个小小的让人失望的“芽儿”慢慢就从心里生出来

了,他想拼命掐死这芽儿,不让它长出来,不让它生出失望的念头。一个让人担忧的

“芽儿”还是长出来了。

来来自小没爹没娘,是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大的。哥嫂待他并不亲,只分给他

一间房子住。在村子里,对他最好的还是麦玲子。麦玲子家改善生活的时候,总少不了

给他端去一碗;衣服烂了,也总是麦玲子给他补的。平时,麦玲子虽对他厉害一些,说

话像训小孩子一样,但他心里还是甜的。站在麦玲子身边,他总感觉到一种母性的温暖,

大姐姐一样的柔情。虽然不时也会产生非分的念头,但他从不敢造次。他怵麦玲子,也

许就是因为这些。人哪,人哪,怎么会有这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呢。

麦玲子为什么不叫上他一块去呢?假如跟了麦玲子一块去,是坑是井他都会跟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