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他就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了,假如这场大火连绵不断地烧下去,终有一天会烧

到他的头上。若是他的麦秸垛也被人点了,那他就不是杨书印了。再说,案子不破,他

的威望也跟着受影响。他不能不管了,他得截住这场火,不能再让它烧下去了。于是,

他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盘算这场火的缘由了……

杨书印是了解扁担杨的。他知道扁担杨村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连续放火,干这么大的

事。当县公安局的马股长让他提供怀疑对象的时候,他沉思了很久很久,尔后抬起头来,

凝神望着远处,淡淡地说:“这种事很难说。不过,前些天,有人回来了一趟,又悄悄

地走了。”

“谁?”马股长问。

杨书印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杨如意。”

马股长像是明白了杨书印的意思,立刻说:“先抓起来问问!”

杨书印笑笑说:“问问也好,别冤枉了人家……”

然而,当马股长回城去签“拘留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杨如意的怀疑对象被排

除了。有人打了电话,失火的时候,他正在县长家里坐着……

杨书印听了,默默地吸着烟,心说:这娃子也够厉害了。好,很好。

后来,当瘸爷找上门来的时候,杨书印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说:“哟,咋惊动您老

人家了,快坐,快坐。”

瘸爷坐下来,忧心地说:“书印,这事你得管呢。”

“管,二叔,你放心吧,我管。”杨书印一口承当下来,果决地说。

瘸爷叹口气:“唉,人心都乱了……”

杨书印点点头说:“二叔,公安局的人在这儿住着呢,我能不管么。我正想去找您

老人家商量呢。这案子牵连人太多,咱不能让马股长他们把人都抓走哇!”

瘸爷抬起头来,盯着杨书印:“你知道……?”

杨书印郑重地点点头,说:“我猜,八九不离十了……二叔,为扁担杨那些不争气

的族人、娃子,你得帮帮我呀。”

“你说吧,书印。”

杨书印缓缓地说:“咱既不能让公安局的抓走人,也得想出个了的办法,这火要想

止住,也不难。不过,总得有个人站出来……”

“你是说让我去公安局投案!?”

杨书印赶忙解释说:“不。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叫您受这罪呢!再说您老清白

一世,就是我杨书印再没本事,也不能叫屎罐子往您头上扣。我去也不能让您去,我说

的不是这意思,咱得想法把火止住。咱村只有一个人能止住,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瘸爷忽然就想起“小阴阳先生”的话了,这话果然就应在他身上了。他叹了口气,

不再说什么了。

“二叔,这事怕只有您老出头了……”

瘸爷默默地点了点头,“你尽管说吧,书印。”

“我想,火不是一个人放的……”

“真不是一个人?”

“肯定不是。你疑心我,我怀疑你,火烧起来就没头了,各人都在寻自己的仇家……

寻来寻去,牵连人越来越多,事也会越闹越大……二叔,这事让您老人家出头,我也是

不得已……”

“说吧,书印,说吧。”

杨书印沉吟片刻,说:“二叔,您是五保户,只有一亩多麦秸,垛不大。你……把

垛点了吧?”

瘸爷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慢慢地抬起眼皮,望着杨书印。他看到的是一双焦虑、

忧伤的眼睛;一双诚之又诚的眼睛……

“二叔,你做了一辈子好人,就再做一次吧。点了你的垛,村里人就不会瞎怀疑了。

你当然不会黑着心烧别人的。这样,火就不会再烧下去了。火一熄,公安局查不出缘由,

也就不会抓人了。”

“能止住?”

杨书印凄然地点了点头。

瘸爷慢慢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了……

这天夜里,瘸爷的麦秸垛着火了。瘸爷没有去救火,他站在院里,神色凝重地望着

西天里的火花,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地滴下来了……

着火的时候,杨书印也在院里站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说实话,没有治住杨如

意,让这么一位孤寡的老人去“顶缸”,他心里也不痛快……

果然,万分精明的杨书印是最了解扁担杨的。历时数天,闹得人心惶惶的火灾,终

还是熄了。虽然场上的麦秸垛已寥寥无几了,可杨书印家的麦秸垛却安然无恙。这是权

力和威望的标志……

然而,经了这场大火,那沸腾的人心还会静下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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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四十三 入冬以来,在寒风中矗立着的楼房更少了像挂有玉米棒,红辣椒串儿那样的小瓦屋

才有的村趣,显示了钢筋水泥的骨架所特有的冰冷和严峻。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固体,一

个野蛮地堆立着沉重的黄色的固体,一个播撒着神秘和恐怖的固体,碎了扁担杨村的和

睦、温馨的田园诗意……

  四十四 失火后,一连几天夜里都有狗咬。狗也像疯了一样,一到晚上,像过马队似的在村

街里窜来窜去,忽腾腾跑到这头,忽腾腾又跑到那头,亮了天,满村衔都是蹄子印……

这天半夜里,狗咬得实在太厉害了。罗锅来顺睡不着觉,就披着棉袄下了床。他心

里有点怵,却还是大着胆子走出来了。

一钩冷月斜斜地照在楼院里,像水一样的月光把院子照得阴森森的。那只拴着铁链

子的狼狗狂叫着在院子里窜来窜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大门口扑去,把铁链子拽得哗啦、

哗啦响……

这只狼狗是儿子杨如意给他牵回来的,说是怕他一个人孤独。可这只狼狗太凶了,

牵回来他一直没敢解铁链子,只是每天喂喂它。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洋狗”一点情分

都没有,叫它也不听“喝”。有了这只狗,反而更孤独了。

罗锅来顺在院里站了一会儿,看那狗狂躁不安地往门口扑,也觉得门外有什么动静。

他走过去趴在门缝里往外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村街上,像鬼火似的闪烁着一片绿光!那绿莹莹的光亮在楼房四周来回游动着,时

而前,时而后,时而左,时而右,一排排一层层的,到处都是。

罗锅来顺吓得几乎瘫在地上,他的两腿不住地抖着,头发全竖起来了,他不算太胆

小的人,可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吓人的场面。那绿色的火苗儿一晃一晃的,就像是

鬼过节!

是狼么?

罗锅来顺战战兢兢地又贴着门缝看了看,渐渐也就看清楚了。不是狼,这里是没有

狼的。是狗,一群一群的狗!狗们全在地上卧着,一声不响地卧着,直愣愣盯着大门

口……

罗锅来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狗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猛然间,罗锅来顺听到了院子里狼狗的咆哮声!这条戴着铁链子的狼狗跟家狗的叫

声是不一样的,它叫得更残更猛,简直像狼嚎一般……

罗锅来顺明白了,狼狗,是这狼狗招来的祸害。罗锅来顺不由地骂起儿子来,唉,

盖这么一栋楼就够人受了,还弄来这么一条狼狗,真是造孽呀!

片刻,门外的狗不叫了,院里的狼狗也不叫了。可怕的寂静之后,门外的狗慢慢地

往门口移动着,移动着……院里的狼狗又猛烈地咬起来了,戴着铁链子狂叫着往门口

扑……门外,几十只狗齐齐地趴卧在门口处,那绿光逼视着大门,呜呜地发出挑战的吼

声……

人不容,狗也不容哇!

罗锅来顺默默地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真想给狗们跪下来,求狗们别再咬

了。可他看到的是一朵一朵的绿色火苗儿,仇恨的火苗儿。那绿荧荧的光亮中宣泄着可

怕的死亡之光,宣泄着不可抑制的压迫感,宣泄着比人类更为残酷的敌视……狗们也是

有灵性的畜牲,它们分明也惧怕着什么。那绿光缓缓地在房子周围移走,很缓慢地向前

移动,围一个半圆形的圈……

罗锅来顺被这惊人而又罕见的场面吓住了。他像是钉在那儿似的,站了很久很久……

暗夜里,狗仍在对峙着。

带着铁链子的狼狗在月光下来回走动,两只耳朵竖得直直的,不时地发出“呜呜”

的警告……

家狗时进时停,奓乍着狗毛,“沙沙”地往前挪动着。月光下,黑狗、黄狗、灰

狗……全都匍匐在地上,头挨着头,排成了一个狗的方阵……

离狗群稍远些的地方,还卧着一条狗。这条狗静静的在地上卧着,一声不叫,两眼

盯视着前方。狗眼里射出来的亮光像寒星一般!每当前边有狗退下来的时候,它就站起

来了,狗们看到它重又折回头去,向门口处移动,尔后它又卧下来,还是一声不叫……

这就是老狗黑子。

此后的夜里,罗锅来顺再没有安生的日子了。

  四十五 没有星、月的夜晚,整座楼房里黑黢黢的,像是一座高高矗立着的黑色图案。那

“图案”幽幽地闪着紫黑色的亮光,亮光里像有无数个披黑衣的小幽灵在耀动着,看似

无声却有声,看似有声却无声……

  四十六 失火之后,村子又渐渐地静下来了。人们照常去干各样的活计儿,发各样的愁。太

阳依旧很迟很迟地才磨出来,鸡们照样在村街里寻食儿撒欢。没有风的日子,仍有人蹲

在村街里晒暖儿,望着老日头说些日爹骂娘的话,尔后忿忿地吃饭去了。仿佛这一切并

没有什么了不起,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然而,在一个冬日的晴朗的早晨,人们突然发现麦玲子不见了。

这事儿是大碗婶的儿子大骡去买盐时才发现的。大碗婶早上起来做饭时看盐罐里没

盐了,就打发大骡去买。大骡慌慌地拿了盐罐来代销点里买盐,却看见代销点的门锁着

呢。于是他就跑到后院里喊:“麦玲子,麦玲子,没盐了!”连喊几声,把麦玲子爹喊

出来了。“老杠”掖着裤腰对大骡说:“玲子在代销点里睡呢,你去前边叫吧。”大骡

说:“没有哇,门锁着呢。”“老杠”就敞着喉咙喊:“玲子,玲子!死哪儿去了?!”

喊了一阵,不见人,也不见应声。“老杠”也慌了,忙颠回屋去,拿了钥匙出来,急急

地开了代销点的门。进屋来先翻钱柜,没见少了什么;又查看了货物,也都整整齐齐地

摆着。这时,“老杠”松口气说:“不会远去。”便给大骡称了盐,又趿拉着鞋回后院

去了。

可是,一等不来,再等不来,一直到天半晌了,还是不见麦玲子的人影儿。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