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鸡子;我在红薯地里扎了他的猪;他犁地时多犁了一沟儿,两家打起来了;谁跟谁又

因为谁结下仇了……连马股长也给弄糊涂了,他不晓得乡下着火竟会牵连这么多人,这

么多事。告发者竟是被告发者;被告发者又是告发者。更可怕的是几百户人家都成了怀

疑对象,却查不出火到底是谁放的……

可是,一到夜里,不定啥时候,火又突兀地烧起来了!眼看着场里的麦秸垛越来越

少,黑色的飞灰像蝴蝶似的飘得到处都是,一垛一垛的麦秸都化成了灰烬……

凶手到底是谁呢?

当大火连续烧起来时,麦玲子愣住了。

不错,第一场火是她点的。可她没想烧人家的垛,她烧的是自家的麦秸呀!她烧了

自家的一个麦秸垛,竟然引出一连串的大火,十几垛麦秸都跟着化成了灰儿,这的确是

她没想到的。

她心烦,心烦才干出这事来的。近些天来,她一直烦得想发疯,看什么都不顺。不

知是否有人研究过年轻姑娘的心理,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睡不着觉了,总是胡想一气。

麦玲子想得很多,也很怪。她想到过死,也想过一些别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夜里想,白

天也想。她有时会想到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在无垠的天空中悠悠地飞,那有多痛快呀!

有时她想马上就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啦,啥也不想啥也不看了,像春堂子那样的,眼

一闭啥都不说了,可想是想了,念头转到死角里的时候,她也没干出什么来,最终也不

过烧了自家的麦秸垛。

其实,那天夜里她已经躺下了。可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墙角里的蛐蛐也长一声

短一声地焦人;床上的跳蚤更是一蹦一蹦地痒得钻心,她睡不着,就爬起来了。她爬起

来听见爹在隔壁屋里打呼噜,呼噜声很响,带着一股很浓的酒臭气,自然还夹杂着“咯

吱咯吱”的磨牙声。不知怎的,她的心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脑子里“嗡嗡”地像有一

万只蜜蜂在叫!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院门。当她出了门之后,她下意识地发现她手

里握着一盒火柴!

她在场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死了的亲娘。娘一辈子

连家门都没出过,人就像木头一样总给爹去压……那时她还小,但夜里的恐怖给她留下

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她一想到那些个臭烘烘的夜晚,总像看到了娘那苍白得没有一点血

色的脸。爹一喝醉就去找娘的事,娘的叫声十分的尖利!那叫声像是扎在她脑海里去

了……

麦场里寂无人声,一个个麦秸垛儿自立着,月光像水一样凉,把那圆圆的影儿斜投

在地上,一会儿明了,一会儿又暗了。夜气寒寒的,她哆嗦了一下,火柴“啪”一下掉

在地上了,她弯腰去捡,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同时,她心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

她渴望自己干出一点什么事来。陡然一种无可名状的破坏欲攥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停不

下来了,她像猫一样地朝自家的麦秸垛走去,她在麦秸垛前站下来,“嚓”地划着了一

根火柴,一根,她只划了一根……

事后,她有点后悔了。平静下来她就后悔了。她本想跟爹说说这事儿,让爹骂一顿

算了。家里没有喂牲口,点了麦秸垛也没啥大关系的。可她没想到爹会发那么大火,看

爹正在气头上,她也就没敢说,再后,火越烧越大了,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她就更

不敢说了。

然而,麦玲子还是不明白。这事也太蹊跷了,点了自家的麦秸垛,怎么就惹得一村

人的麦秸垛都跟着烧呢?这真是太邪了!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点一垛,点两垛,怎

么会一垛接一垛地烧起冲天大火呢?后来的火究竟是谁点的?她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

明白。一时,她很怕很怕,怕公安局的人会查到她的头上,那她是说不清楚的,她有一

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乱糟糟的,谁会信她呢。一时,她又

想立马站出来,对全村人说:火是我放的,第一场火是我放的。我点了自家的麦秸垛,

这大火是我惹起来的,让公安局的人把我抓走吧!可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敢说。

那么,谁是凶手呢?

麦玲子觉得自己不是凶手,她点的是自家的麦秸垛,毁坏自家的东西不能算是犯罪,

麦玲子没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却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抛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

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连续不断的大火,造成了整个村子的混乱,她不想承认,可也不

得不承认。这样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就像一个扯不清理又乱的线团子,

搅得她头皮都快要炸了。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凶手。

当“凶手”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加重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点点快乐,说不清楚

的恶的快乐。虽然她有点怕,虽然对意外结局的恐惧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终于干

出点事情来了。她既然能点自家的麦秸垛,就可以点别人家的。她是能干的,只要她想

干,这很容易。那么,麦玲子在一夜之间成了有罪的女人。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到一个有

罪的女人,她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种朦朦胧胧的人

生渴望在犯罪之后终于唤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气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气干任何事情。于

是她的心灵从旧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这一步,她就无所顾忌

了。

当麦玲子有了罪的意识之后,一个个夜晚都变得更加无法忍受。她眼睁睁地看着自

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场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划着了一根火柴……紧接着心里就燃起了通

天大火,炽热的火焰的烧炙烤着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就是在梦中,她也

是在火焰的燃烧中度过的,从此,不管她走向何处,这场大火将永远伴随着她……

当火烧起来的时候,瘸爷落泪了。他站在门前,望着暗夜中那烧红的西天,暗自叹

道:

“应验了,应验了。那娃子算的卦应验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刚刚埋下了第一道“符”,祸事就又出来了。“符”一共

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块钱从“小阴阳先生”那里买来的,他本希望这道“符”能镇住村

里的邪气,看来是镇不住了。不过,当初“小阴阳先生”倒也说了,这场灾是免不了的,

当“止”在他身上。可怎么“止”呢?他却猜不透……

那晚,瘸爷仍在费心劳神地破译那个神秘的◎,这个◎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黑天白日都缠着他。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他像木乃伊似的呆坐着,以全身的精血去悟这

个◎,他觉得这个◎牵制着全族人的身家性命,牵制着扁担杨的未来。这里边仿佛有无

穷无尽的奥妙,有包罗万象的人生……他掉进去了,掉进去就再也游不上来了,有时候,

他觉得他年迈的生命已燃烧净尽,灯油快要熬干了,随时都会死去。但他又觉得不能死,

他得给扁担杨的后人有个交代。他要拯救这个被邪气笼罩了的村庄,把族人引上正道。

正是这个崇高的信念支撑着他年迈的躯体,使他一日日在这个◎里挣扎着……

这时候,卧在他身边的老狗黑子突然叫了起来,叫得很凶。立时,一村的狗都跟着

叫起来了。

黑子的叫声把他从深不可测的◎里唤了回来。他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烧红了

半个天的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

他慌忙走出来,站在院里大声呼叫。看看仍无动静,老人拄着拐杖走上村街,用拐

杖敲一家一家的院门:

“着火了!着火了!快去救火……”

当村人们都担了水桶跑出来的时候,瘸爷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火又接连不断地烧起来了。一团一团的火球在麦场上滚动翻卷,尔后化成一

片黑灰!只见那飘舞的黑灰像蝴蝶一样飘上天空,带着一股浓重的焦煳味扑向扁担杨……

瘸爷神色肃穆地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夜空里的火光,连连顿着手里的拐杖,叹

息不止:“邪呀,太邪了!”他觉得这场可怕的火灾已经烧到村人们的心里去了,村子

里再不会平静了。乱了,一切都乱了!他得想法“止”住这场火灾,不能再让它烧下去

了。

可怎么才能“止”得住呢?连公安局的人都查不出结果来,他又能怎样呢。无奈,

老人拄着拐杖去找杨书印了。他是村长,是扁担杨最精明的人,他也许有办法。再说,

他该管的。

失火的时候,杨书印正在床上躺着,他的偏头痛病又犯了。

场里烧了一垛麦秸,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最忧心的是那个狗儿杨如意。这娃子太

棘手!当他觉得他的权力和威望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得长远些。是的,这娃

子让他睡不着觉了。从那天晚上交手之后,杨书印就睡不着觉了。他一生当中处理过许

多棘手的事情,从没有败过。可这娃子分明是个很强硬的对手,是他最喜欢也最恨的一

个人。他喜欢这娃子的才干和胆略,恨这娃子的狡诈和残酷。每当他想到这娃子一点情

面也不留的时候,他的头就木木的发痛!

可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他也是治过人的。

早些年,他亲手把一个看中的年轻人毁了。那小伙子很聪明,是高中生,又是复员

军人,在部队里曾当过团部的文书,一笔好字。他一下子就看中了,回来没几年就推这

小伙当了支书。可这娃子渐渐就把他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到他家里来,做什么事也不

和他商量。后来竟然屡次跑公社书记那里反映他的情况。这一切杨书印都看在眼里,可

看见了却只装着没看见。干脆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事也不问,一切都让这娃子出头。囚

这娃子三番五次地去公社反映情况,公社书记为此专门找了杨书印一趟,很含蓄地问他:

“村里情况怎么样?班子是不是不团结呀?……”杨书印却笑着说:“班子很团结,新

支书是年轻人,干劲很大,很有魄力!对我也很尊重。工作做得不错……”往下,每当

那年轻支书去反映他的问题时,杨书印却到处讲他的好话,渐渐地连公社书记也不相信

那年轻人了。他觉得这娃子品质太坏,人家一手提拔了你,到处讲你的好话,你怎么老

反映人家的问题呢?这样,说得多了,不但不去调查,连听也不愿听了。可这娃子还蒙

在鼓里,仍然很积极地去公社反映杨书印的问题,干什么事都强着出头。有了权力,村

里人也开始捧他了,经常有人请他去喝酒。初时他还谨慎些,谁请也不去。还是杨书印

专门请了他一次,他才去了。以后请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在意了。谁请都去,终于喝醉

到了不分东西南北的程度,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了……那天刚好全公社的干部在这里开

现场会,人都来齐了,这娃子还不知道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个永久的秘密),

当时,杨书印急得满头大汗,领着公社书记到处找他。等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连

裤子都提不起来了……公社书记气坏了,一怒之下叫人把他抬到会场里亮了亮相,当众

免了他的职!免职的时候,杨书印掉泪了,他恳求说:“这娃子年轻,有才干,能不能

再给他个补救的机会……”公社书记当场批评了他。事后,公社书记对他说:“老杨,

你这人心太善了。他不知告你多少次了,你还替他说话!”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再后,这娃子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杨书印又一次宽宏大量地安排他去煤矿上当工人。

走的时候,这娃子感动得哭了,说他对不起杨书印。杨书印听了,还是笑笑,什么也不

说。这娃子走了不到一年就被砸死了,那是个集体办的小煤窑,设备很差,经常出事故,

要的就是下死力的农民……如今,这娃子就埋在村西的墓地里,萋萋的荒草覆盖着坟头,

他死时才二十七岁……

可是,这娃子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杨书印事先安排好的。

没有比杨书印更周全的人了。他每到这娃子周年祭日的时候还去坟里看看他。当他

那阔大的身量立在坟前的时候,村人们都看见他掉泪了……

这样的角色能败在杨如意手里么?应该是不会的。可这娃子不是一般人物,他不能

太大意了,他得好好想想。

然而,杨书印也没想到场上的火会越烧越大,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马股长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