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干了。”

河娃用舌头舔了舔胳膊上的血,血咸咸的,很腥。不过,他到底把林娃说服了。干

这事没有帮手是不行的。他狠下心往胳膊上扎一刀,就是想逼林娃跟他一块豁出去干。

林娃太抠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得叫他信……

说完这一切,河娃累了。他把身子扔在床上,大脑却仍在极度兴奋之中,眼前仿佛

舞动着一张一张的十元票,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十元票……是不是太容易了哪?

片刻,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哥,头三盘,咱先不使这法儿,让他们先赢赢。

然后,他们就不怀疑了。”

林娃咧咧嘴说:“中。”

“也不能盘盘赢。要是盘盘都赢,也会叫人看出来。咱隔一两盘赢几盘,干得巧妙

些……”

“中中。”

“也别老想着这法儿。打得自然些,别紧张,一紧张也会叫人看出‘巧’来。”

林娃咧着大嘴笑起来:“依你啦,兄弟,依你啦。”

河娃想了想又嘱咐说:“牌打得大方些,别和人恼,人家出错一两张牌,想拿回去

就叫他拿回去。屁哩,赢他再多,他也没话说。”

林娃点点头,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河娃……”

“嗯。”

“这……心太黑了吧?”

河娃不屑地看了林娃一眼,说:“哥,你不想挣大钱娶媳妇了?”

“……想。”

“想,就别说这话。给鸡打水亏不亏心?不干亏心事挣不来钱……”

林娃诺诺地说:“就这两晚上,亏心事不能多干,多干会出事的。听我的话吧,河

娃。”

“行了,行了。”河娃不耐烦地说,“就这两晚上,本钱够了,咱就正儿八经去干

大事!”

“去金寡妇那儿?”

“去金寡妇那儿。”

村里,金寡妇家是个玩赌的地方。金寡妇的男人死得早,为人不正经,跟外边的二

拐子有一手。二拐子爱赌,金寡妇这里就成了个赌场,每晚都有人来。二拐子号称“赌

王”,他们要去“赌王”那里碰碰运气了。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战斗……

天黑的时候,两兄弟就这么去了,怀里揣了一千块血汗钱。

  三十九 月黑头天,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像一块巨大的黑磁铁,冰冷、坚硬、突兀。“磁铁”

上仿佛吸着千万条银黑色的小蛇儿,小蛇舞动游走,闪着一弯弯刺人的黑色芒儿亮。当

人稍稍离这楼房近一些的时候,便觉得有一股阴冷的风袭来,顿时也就有了百蛇缠身的

恐怖……

  四十 小独根坐在院子里垒“大高楼”呢。他腰里依旧拴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不到一百

天是不能解的。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他坐在地上,把一个个晒干了的玉米棒子码起来,很细心地先垒了“院墙”,然后

便开始垒“大高楼”了。他是照着村街对面的楼房垒的,一个个当墙用的玉米棒子都摆

得很整齐,可玉米棒子太滑,摆着摆着就坍了,于是又重新开始……

在扁担杨村,只有独根喜欢那座楼房。这楼房在他眼里简直就像一座金色的宫殿,

太漂亮了。他几乎天天望着这楼房发呆,这楼房里边是什么样呢,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

门,门里都有什么呢?他想不明白了。于是就极想到这楼房里去看看。可娘总是不让。

娘什么都依他,可这事娘不依。他哭了,也闹了,娘就是不解绳儿。他闹得太厉害的时

候,娘就吓他,娘说这楼里有鬼。鬼要吃人的!

每逢家里没人的时候,小独根便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偷偷地往这边瞅。只要一听见

咳嗽声,他就喊:

“爷,爷。”

罗锅来顺太寂寞了,一听见孩子的喊声便弓着腰走出来。这些日子他老多了,脸黄

黄的,还一个劲咳嗽。他很想让这孩子到他身边来,跟孩子说说话。可这孩子拴着呢,

又不敢让他来。只好远远地望着孩子的小脸,说:

“独根,娘上地了?”

“上地了。”

“家没人了?”

“没人了。”

往下,罗锅来顺没话说了。他想说,孩子,你过来吧,我给你解了那绳儿,你过来

吧,可那媳妇已经死了两个孩子了,这独根是她的命。他要是解了绳儿,那媳妇会骂的。

再说,这孩子有灾,拴起来是个“破法儿”,他也不能解。只有叹口气,说:

“快了,孩子,快到百天了……”

“我娘也说快了。”

“满了百天你就能过来了。”

“爷,你等着我。”小独根说。

“我等着你。”

这几句话,老人和孩子一天要说好几遍,老重复说。仿佛那一点点希望、渴求、慰

藉全在这话里了。说了,心里就好受些。有时候,小独根突然会问:

“爷,那楼里有鬼么?”

罗锅来顺一下子就怔住了,那目光呆滞滞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人家都说这

房子邪。夜里,他也常听见很奇怪的声音,有人叫他……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怕

吓着孩子。于是便说:

“没鬼。孩子,没鬼。”

“娘说,这房里有鬼,鬼能吃人!”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罗锅来顺又没话说了。

“爷,真没鬼么?”

“爷老了,爷什么也看不见。”

“娘说,鬼是看不见的。看不见怎么吃人呢?”

罗锅来顺望着孩子那稚嫩的小脸儿说:“孩子,你怕鬼么?”

小独根绷着脸儿说:“爷不怕,我也不怕!”

罗锅来顺笑了。

小独根也笑了。

娘在家的时候,独根就一个人坐在院里垒“大高楼”。楼房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

也是金黄色的,独根也想盖一座金黄色的楼,用玉米棒子,“盖”楼。他干得非常认真,

总是弄一头汗。可是,他的楼怎么也“盖”不好,垒着垒着就“忽拉”倒了,再垒再垒

再垒……

在小独根那幼小的心灵里只有这么一座楼。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盖”楼,从来

也没有玩腻的时候。扁担杨村的孩子到了独根这一代才有了楼的概念。这概念也许是模

糊的,可那楼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脑海里了。拴着的独根对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

的,对楼房的印象却日益加深。楼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象给

那楼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门,永远走不完的门,每一道门里都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他

多想去看看呢!

可是,一到夜里,睡得好好的独根又会突然坐起来,说出那句让大人们害怕的话:

“杨万仓回来了。”

  四十一 每当那临着村街的铝合金大门开了的时候,路过的人就会看到楼下那八根水磨石廊

柱。那廊柱是乳黄色的。看上去圆润光洁,坚硬挺拔。然而,当人们再路过的时候,便

又觉得那廊柱像变了样似的,上粗下细,带弧儿的,一根根似倒立着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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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四十二 立冬的时候,场里着火了。这场大火断断续续地烧了好些天,把扁担杨的人心烧得

更乱了。

这场火是在夜里烧起来的。立冬以来,天渐渐冷了,一擦黑儿人们就不出门了。这

天夜里,开初人们只看到西天里有红红的一片,坐在屋里就看到了,可谁也不知道那是

什么。当火轰轰烈烈地烧起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是麦秸垛着火了。各家人都惦挂着自

己的垛,匆忙忙担了水桶赶到场里,可那烧起来的麦秸垛已救不下了,麦秸着火是没救

的。好在这天夜里没有风,只烧了一家的垛,人们也就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了,烧着的偏偏是麦玲家的垛,麦玲子爹是披着棉袄穿裤衩子跑出来的,他一看

烧了他家的垛,别人家的都好好的,立时跳脚大骂:

“日他妈,得罪哪小舅了?把娃儿给恁扔井里了?把恁娘日死了?!……”

麦玲子在一旁站着,忙拉住爹不让他骂。可犟脾气的“老杠”一窜一窜地骂得声更

高了,谁也劝不住他。这时,场里站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是呀,好好的,麦秸垛给人点

了,八成是得罪谁了吧?

暗夜里,村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都绿绿地发亮,仿佛各自都揣着一点不愿让人

知道的小想头,那小想头只能躲进屋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偷偷说的……

火渐渐地熄了……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

恨得直跺脚……

第二天早上,人们忽然又听见大碗婶在村街里拍着屁股高声大骂!原来,后半夜的

时候,她家的麦秸垛也被人偷偷地点着了。早上去看的时候,已成了一摊黑灰……

往下,火越烧越大了。接连几天夜里,场里的麦秸一垛接一垛地腾上了天空!熊熊

的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火焰卷起来的浓烟滚滚地飘进了扁担杨,飘进了一家一家的

小院。整个扁担杨像炸了的蜂窝一样,一会儿跑出来了,一会儿又跑回去了;一会儿是

这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一会儿又是那家的麦秸垛着火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叫骂

声!

扁担杨村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都传染上了疑心病。在墙角处、背影里、门后头、床头

上,到处都在嘀嘀咕咕地猜测议论。连走路都像贼似的,轻轻来,轻轻去。你偷偷地看

看我家,我悄悄地瞅瞅你家,都仿佛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然而,谁也说不清火是怎样

烧起来的。没有被烧的人家害怕自家的麦秸垛被烧,心里惶惶不安;被人烧了麦秸垛的

人家更是恨得咬牙,旁敲侧击,逢人就骂。一个个眼都熬得红红的,那脑子不知转了多

少圈了,各自都在绞尽脑汁想自己的仇人,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谁了……

乡公安特派员来了。县公安局的马股长也带着人来了。可整整在村里、场上查了一

天,也没查出个究竟来。不过,越查头绪越多,一下子就有了几百条线索!你说是我,

我说是他,他说是……哎呀,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全都翻出来了:你头年药死了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