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多少人想请都请不到的,他们进门就像进家一样,来了就嚷嚷着要

酒喝。

杨书印笑着忙里忙外地招待,把他们一一安顿下来。来人先说一声:“老哥,事儿

办了。”杨书印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道:“喝酒,喝酒。”一时猜拳行令,十分热闹。

杨书印在一旁陪着,都知道他不喝酒,也不勉强他。

一个人能活到这份上也够了。在扁担杨村,只有顶尖儿的人物才会有这样的场面。

杨书印今年五十二岁了,在这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上并没有过多地刻下岁月的印痕。应该

说他活得很好,也很会活。活人是一门艺术,他深深地掌握了这门艺术。在这片国土上,

任何人要想活得好一些就得靠关系,关系是靠交换得来的。但这不单单是一种物资的交

换,而更多的是人情的交换,智慧的征服。多年来杨书印一直播撒着人情的种子,他甚

至不希图短期的收获。他把人情种下去,一年一年的播撒,让种子慢慢地在人心里发芽

儿,尔后……

现在,年已五十二岁的杨书印可以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峰,似乎没有人再超过他

了。房盖了。三个儿子都安排了。县上、乡里都有朋友,有什么事说句话就办了。还有

什么人能比他的日子更红火呢?他不仅仅是一村之长,三十八年来他始终是扁担杨的第

一人。他先后熬去了六任支书,却依旧岿然不动,这就是极好的说明。

看看家里来的客人吧,这些主儿都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往往比乡长、县长更管用。

杨书印只要说句什么,他们没有不办的。话说回来,在杨书印眼里,他们都是已经喂熟

的“狗”了。那么,几瓶酒对杨书印来说又算什么呢!

半晌的时候,又有一拨客人来了。三个人,骑着一辆摩托,是县公安局的,腰里都

硬硬地掖着枪,听见狗咬,杨书印出来一看,便笑了:“巧!老马,哪阵风把你们三位

吹来了?”

“赌风。”治安股长老马说,“这一带赌风太盛,局里派我们下来看看,抓几个镇

一镇。老杨,你这村里有没有?”

后院现成就有一拨赌徒,前院又来了抓赌的,真是太巧了。杨书印听了却哈哈大笑:

“上屋吧,歇歇再说。这阵子社会秩序也太乱了,你们得好好抓一抓。”

于是,让进屋来,又添酒加筷,一阵忙碌。把人安置下来,杨书印不慌不忙地到后

院去了。拐进后院,进了西屋,见西屋里的人正打到兴处,一个个眼绿绿地盯着牌,叫

道:“八万!”“一条!”……

杨书印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今日个巧了,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

“扑咚”一声,四个人全站起来了。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手抖抖的,慌乱中把椅

子碰倒一个,又赶紧收拾桌上的麻将……

杨书印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眉头一皱,说:“慌啥?坐下,都坐下。”

四个人怔怔地望着他,像傻了似的愣着,心怦怦直跳。他们知道让公安局抓去可不

是好玩的,这些人六亲不认。押进拘留所不说,闹不好,连“烟站”这金不换的饭碗也

丢了。站长站都站不稳了,嘴哆哆嗦嗦地叫道:“老哥……”

杨书印的脸色缓下来了,他笑眯眯地拍了拍站长的肩膀,说:“玩吧。我是过来给

你们说一声,前院有客,我就不过来招呼你们了。”

一听说公安局的人也在这里喝酒,四个人仍然心有余悸,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

望着杨书印,“走”字在舌头下压着,想吐又吐不出……

杨书印摆摆手:“哪里话。玩吧,好好玩。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我这脸还是

脸么?”

四个人这才放下心来,立时觉得杨书印这人气派大,敢在前院招待抓赌的,后院安

置赌博的,神色竟一丝不乱,这些人平日里被人敬惯了,巴结他们的人太多,自然看谁

都矮三分。今日才识得杨书印是个人物,那胸怀是他们四个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的。于

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想说点什么,杨书印又摆摆手:“玩吧。”说罢,推门走出

去了。

于是一切照旧。前院喝五吆六;后院噼里啪啦,酒兴正浓;赌兴正酣。在这一片热

闹声中,杨书印从容不迫地前后照应、周旋,阔大的紫棠子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

客人们自然说了许多巴结的话,但他听了也就听了,并不在意。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

让他烦心的事了……

然而,在九月的阳光里,当一村之长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站在村口的大路边,

却感到背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这短短的一段送客路使他的身心备受熬煎,他

几次想回头看看,却还是忍住了。他的眉头皱了皱,神情坦然地笑着把客人一一送走,

立在大路边上,他眼前极快地闪现出数十年前的一幕:罗锅来顺拉着七岁的“带肚儿”

跪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俺这脸真不是脸了。狗儿又偷扒红薯了。娃子小,让

俺一马,再让俺一马吧。”罗锅来顺的头咚咚地磕在地上,像木板似地响着,很空……

杨书印慢慢地走回家走,他觉得头“轰”了一下,也仅是“轰”了一下,可女人看

见他便跑过来了,神色慌乱地扶住他问:“咋啦?咋啦?”

“没啥。”他说,“没啥。”

“你是看见啥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啥。”他重复说,“头有点晕……”

  五 黄昏,村庄渐渐暗下来了,唯那高高的楼房还亮着,夕阳的霞血泼在楼房上,燃烧

着一片金红。在晚霞烧不到的地方,却又是沉沉的酱紫色,一块一块的,像干了的血痂。

这时候,你会在楼房的后窗上看到一幅奇异的幻象。每个窗口的玻璃后面都映着一个纤

巧的女人,女人穿着金红色的纱衣,一扭一扭地动着……

当晚霞一点一点缩回去的时候,那女人的影儿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顷刻,便看

不到了……

这时候,假如你数一数后窗,就会发现:从左边开始数是十九个,从右边开始数却

是二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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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六 春堂子在看《笑傲江湖》。厚厚的四本,是他费了好大劲儿从邻庄的同学那里借来

的。为借这套书,他搭上了两盒高价“彩蝶”烟,还厮跟着给人家打了三天土坯!累死

累活的,缠到第三天晚上才把书弄到手。就这样,还是看同学的面子,让他先看的,要

不,等十天半月也轮不上。

谁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给国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食粮”的竟是那

位远在香港、穿西服戴礼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他写的书成了

当代中国青年农民的一大享受。真该谢谢他,若是世上没有了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

长夜又该怎样去打发呢?何况地分了,活少,那一个又一个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

的。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乡下,娶了媳妇的还可以干干那种事,没娶媳妇的呢?

春堂子二十四岁了,上了十二年学,识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妇了,却还没有娶上媳

妇。他喜欢金庸的书。在国内外一切“武打传奇”中,除了金庸的书他一律不看。他人

长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爱说话,跟爹、娘都没话说,一天到晚闷声闷气的。唯有从金

庸的书里才能获得一人独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

在九月的这一天里,春堂子正如痴如迷地沉浸在《笑傲江湖》里,与一帮恶人厮杀

搏斗……忽听见娘叫他了。娘一声便把他唤了回来:

“堂子,堂子。她三姑来了,她三姑送‘好儿’来了。”

春堂子怔怔地坐着,好半天还没愣过神儿来。这当儿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说:

“堂子,她三姑来了。”

春堂子机械地站了起来,绿色的阳光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他头晕。他慢慢地朝东屋

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给他说下了东庄的闺女,去年就订下了,两年来没

少送礼。

进了东屋,娘说:“堂子,三姑来了你也不言一声。”

“三姑来了。”他机械地应了一声,就那么木木地站着。

媒人盘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说:“堂子,娘那脚!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烂了,

这回可该吃上你的大鲤鱼了。妥了,那边说妥了,腊月二十八的‘好儿’,你看中不

中?”

爹的嘴咧得很宽,连声说:“中,中。”

娘也说:“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闺女……”

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说:“老姐姐,你可是娶了个好媳妇呀!别的不说,保险不

会跟婆子生气。”

娘眼角处的鱼尾纹炸开了,叹口气说:“那老好。”

媒人又说:“人家那闺女规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实……”

春堂子满脑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过去看《笑傲江湖》,却不得不坐着,

心里很烦。

娘给他递了个眼色,想让他说句感谢的话,看他不觉,忙说:“堂子拗哇!看看,

上了几年学,连句话也不会说。”

春堂子心里的无名火窜出来了,谁说我不会说话?我不想说,也没啥说,说了恁也

不懂……可他没吭。

媒人偏着嘴说:“人家还会做鞋,那鞋底子纳得瓷丁丁的……”

娘见堂子不说话,赶忙接上:“哟,针线活儿也好?”

“好,针线活儿老好老好。”媒人夸道,“该堂子有福!……”

“她三姑,咱堂子这事多亏你呀……”

“我说媒是看家儿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会踮着腿一趟一趟地跑么?……”

爹佝偻着腰蹲在门前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副很乏的样子,面上却是喜的。房好歹盖

下了,媳妇立马就娶过来,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进里屋去了,自然又要给媒人

封礼。媒人很贪,每次来都要坐很长时间,给了礼钱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转过脸去,脸

上羞羞地红了一片,心里也像是有一万只小虫在咬……却猛然听见娘叫他:

“堂子,去打瓶酱油。”

春堂子知道娘要给钱了。娘每次封礼,总不让他看见。他毕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

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没说什么,拿着瓶子走出去了。

爹忽地站了起来,一窜一窜地跑到猪圈前,高声嚷道:“上啊,上啊,杀你哩!”

圈里喂着一头“八克夏”种郎猪,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赶来的母猪交配,

配一次收两块钱。猪已经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只“哼哼”着打圈转,就是

不上,爹拿棍子赶它,赶也不上。爹跳到圈里去了……

春堂子娶媳妇的“彩礼钱”有一半是这头“八克夏”郎猪挣来的。这事叫人屈辱。

他五尺男儿在猪面前一点一点地往下缩。他不敢看了,闷着头一晃一晃地往外走。

天高高,云淡淡,春堂子在阳光下闷闷地走着。狗懒懒地在村街当中卧着,西头黑

子家的带子锯“哧啦啦”地响着,锯人的心。他“腾腾”地往前走,走得极快,像有人

在后边撵他似的。他知道远远的村街最高处立着什么,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对自己说:

你有骨气就别看。那算什么,不就是一所房子么?别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当中去,

照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夹着尾巴“汪汪”地叫着跑开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怜,不晓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