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儿犯了什么神经。可他就踢了这么一脚,踢得很解气。狗远远地看着他,他也看着狗,
心里似乎很不好受……
走着,走着,春堂子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群绿色的小
人,那绿色小人儿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着,跳得他眼花缭乱。他抬起头,只见天是绿的,
地是绿的,墙、树、人也都成了绿色的。这时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与此同时,
他竟然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渐渐,他心里有一股绿色的火苗儿燃起了。这火苗儿越
烧越旺,毕毕剥剥,顷刻间整个胸腔里烧起了绿色的大火。在燃烧中,他觉得自己在一
点点地缩,一点点地缩,身上的骨架在绿色火苗的吞噬中软坍下来,骨油在燃烧中发出
“嗞嗞啦啦”的响声。他看见自已被绿火炼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粒子,无声地掉在地
上……
杨春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小了,小到了极处,叫他还怎么做人
呢?他成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他屈辱极了,也羞愧极了。他是扁担杨的高中生啊!
上过十二年学,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对数、函数……因为没考上大学,
这一切暂时还没有用处。没有用处倒还罢了,也不能这么小哇?……
“堂子!”
是来来叫他,他听见是来来叫他。这时候他发现他在麦玲家的代销点门前站着,也
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晓得自己是真的变小了,还是小了又大回来。
可他心里还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终究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瞠目四望,发现钢笔还
在兜里插着呢,是绿杆的,一支没有啥用的钢笔。他记得钢笔不是绿杆的,是眼睛出毛
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
进了麦玲家的代销点,他谁也不看,只闷闷地说:
“打瓶酱油。”
麦玲子抬头看看他,不吭。来来也站在一边望着他,很奇怪。他又说:“打瓶酱
油。”
“瓶呢?”麦玲子“吞儿”笑了。
春堂子愣了,没带瓶,他怎么会没带瓶呢?娘亲手递给他的。他没说什么,扭头就
走,走得极快。脸上湿湿地沁着一层汗珠。
没带瓶。
七 月亮升上来了,星星出齐了,扁担杨村在秋风的吹拂下渐渐睡去,偶尔还能从瓦屋
的窗口透出一丝暖人的亮光,伴着老牛缓慢地咀嚼。这时候,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像死
了一般寂静,一个个窗口都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砭骨的寒气。楼房在月光下长出了一
层白茸茸的灰毛,那一层薄薄的灰毛被一团一团黑气裹着,不时有“沙沙”、“沙沙”
的声音从楼院里传出来,很瘆人。
当月亮隐到云层后面的时候,楼房里便有大团大团的黑气涌出。随着黑气的涌出,
你会看到一道黑色的楼梯慢慢从楼上垂下来(白天是看不见楼梯的,谁也看不见),一
个台阶一个台阶,像雾一样的黑色的楼梯……
八 来来想讨麦玲子一句话,这句话在他心里压了许多年了,一直想说却又说不出。可
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说出来,他必须说出来。
来来觉得他是配得上麦玲子的。麦玲子长得高高条条、细细气气的;他也是高高大
大,端端正正的。麦玲子脸儿长得圆圆甜甜的,眉儿眼儿鼻儿都滋滋润润有色有水的,
看了就叫人想,可来来白呀,天生的自来白。夏天,不管多毒的日头晒,也只能晒上一
层红釉,白还是白,要是穿上好衣裳,跟城里人一样的。再说,前后院住着,两人从小
就一块玩,好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大了的时候,麦玲子没少帮他补洗衣服,来来也没
少帮麦玲子家干活。有一次麦玲子在河边洗衣服,来来去了,麦玲子说:“大远就闻见
一股子汗气,臭!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来来就脱下来了,光着白白的脊梁。麦玲子也
没说什么,低头去洗,脸上竟羞羞的。洗了,麦玲子甩甩手,说:“来来,给我端回
去!”来来就听话地把洗衣盆给她端回去了,麦玲子大甩手在后边跟着,这不就跟两口
子一样么?
再早的时候,麦玲子还跟他搭伙浇过地。那是夜里,大月明地儿,星星出齐了,麦
玲子说:“来来,我睡了。”就躺在地边睡了。来来就一个人浇两家的地。他偷偷看过
麦玲子的睡相,那睡相很诱人。来来没敢动她。那时候要动了就好了。来来想。
来来觉得麦玲子喜欢他。来来的长相是扁担杨数头份的,来来愁什么?
可来来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不安的念头。为什么呢,却又说不清。是“带肚儿”杨如
意回来时去代销点了一趟,跟麦玲子说了点什么?好像又不是,鳖儿一会儿就出来了,
也就是看了看,没多说什么。那么,是麦玲子眼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叫他害怕了,好像
也不是。麦玲子确实不大爱说笑了,常常一个人愣神儿,那眼光久久地凝视着什么,尔
后又极远地撒出去,终又归到来来身上,看着看着便笑了,来来看不出什么,也不知道
她笑什么,只是心里毛。
他等不及了。他心里憋得慌。他要麦玲子一句话。
来来在麦玲子的代销点门前转了三圈了,总也捞不着机会说。这个走了,那个又来
了。买针买线的,买酒买烟的,老有人。每次进代销点,麦玲子就问他:“来来,干啥
哩?”他便说:“不干啥,转转。”说完,便讪讪地退出去了,扭捏一身汗。
随后又在村街里漫无目的地转,老像有什么东西逼他似的。很怪,只要在村街里走
上一遭,那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啥滋味。转着转着,就又转回来了。
又进代销点,麦玲子看看他,又看看他,问:“来来,你有啥事儿?”
说吧,趁这会儿没人,说吧,可来来张了张嘴,脸先红了:“没、没啥事儿。”
麦玲子又勾下头去算账,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着,一颗颗都砸在来来的心上。
来来又张张嘴,汗先下来了。这当儿麦玲子瞥了他一眼,又问:“你想借钱用?”
“不、不借。”
“要用钱,一百二百的,我就当家了,多了……”
“不借钱。”来来勾着头说。
“那你……”
“我、我买包烟。”来来的手伸进兜里,慢慢地掏出一块钱来。
“来来,烟还是少吸。花钱不说,报上说对身体不好。”
“那……我就不吸吧。”来来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麦玲子“吞儿”笑了:“一个大男人,吸盒烟也没啥。只是少吸些,要吸也吸好
的。”
“那、我我我买一包。”来来赶忙又把钱递上来。
“平日里你也没少帮俺,横竖一包烟,吸就吸了,掏啥钱呢!”麦玲子说着,抓起
一包带嘴儿的“大前门”,忽一下从柜台里甩了过来,“吸吧。”
来来接住烟,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揭开锡纸抽出一支,声音哆哆嗦嗦地问:“有
火么?”
麦玲子随手又扔过来一盒火柴,来来接过来点上烟,说:“钱,那钱……”
麦玲子掠他一眼,嗔道:“拿着。”
来来又没主意了;手伸伸又缩缩,不知拿好还是不拿好。只是很激动,脸上又沁出
了一层汗珠。
麦玲子没再看他,漫不经心地问:“去东边了?”
“谁家?”来来一怔。
“还有谁家?高处那一家呗。”
来来心里“格登”一下,身上的汗就全涌出来了。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了,他知
道了。三天来,他心神不定的原因就在那里。那是个惑人的地方,叫人受不住,真受不
住……
来来赶忙说:“没去,我没去。我才不去呢……”
麦玲子突然“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很响,很脆。那笑声像炸窝的雀儿一般飞出了
屋子,荡漾在晴朗的九月的天空里。接着,她说:“给我一支烟。”
来来像傻了似地望着她:“你敢吸烟?”
麦玲子横横地说:“城里就有女子吸烟。我咋不敢?我咋就不敢了?……”
来来把烟递上去,看麦玲子抽出一支,又看她点上火,把烟叼在嘴上,那神情很怪,
目光辣辣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来来呆呆地望着她,眼都看直了。
“来来,我敢吸不?”麦玲子问。
“……敢。”
“我什么都敢,你信不信?”
“……信。”来来喘了口气,说。
麦玲子歪着身,拧腰作出一种姿态来,这姿态是画上才有的,很好看也很撩人。仅
是片刻工夫,麦玲子“啪”一下把烟甩到门外去了。她勾下头,眼里没有了那种怪邪的
神采,只是默默地重复说:
“我什么都敢。”
不知怎的,来来突然鼓足勇气说:“听说春堂子快办事了。”
麦玲子静静地立着,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问:“是东庄
的闺女?”
“东庄的闺女。”
“长相好么?”
“胖,嘴唇厚。”
麦玲子不问了,又勾下头一笔一笔地算账……
来来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听、听说,是是腊月里的‘好儿’。”
“噢。”麦玲子应了一声。
来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玲子,咱们的事儿……”
“你说啥?”麦玲子抬起头来,一边拨拉算盘子,一边问。
这当儿,门口一黑,有人进来了。来来赶忙又把那句话咽进肚里,肚子憋得一鼓一
鼓的。
只听春堂子闷闷地说:“打瓶酱油。”
九 午夜,大地黑黢黢的,村庄黑黢黢的。唯那座楼房披着一层银白色的光,孤独地矗
立着。在白光的映衬下,每个窗口都闪着暗绿色的火苗儿,像狼的眼……
这时候,空寂的楼房里有些动静了。像风的絮语,又像是久远的呼唤,一声一声,
低沉暗哑……
十 林娃河娃两兄弟又打架了。
爹死的早,兄弟俩跟瞎娘长大的,没天没地的日月,长了一身的野气,打起来不要
命。再说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还没娶媳妇,身上的阳气壮,迸上火星儿就
着。每次打架吃亏的总是河娃,林娃长得粗实,壮。河娃灵性,却瘦。
开初还好好的。林娃烧了一锅水,宰鸡用的。鸡是从老远的外乡收来的,宰了拿城
里去卖。林娃宰鸡,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后头,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针管,针管里灌的
是水,待林娃宰好一只,河娃就接过来往鸡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并不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