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展。颖河静静地流着,像带子一样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着

粉粉的红色,一扭一扭地过了小桥。近处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

的兽头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猪儿、狗儿、鸡儿全在渺小地动,猪粪鸡屎的气味在九月的

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重。一声灰驴的长鸣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却又打着响喷儿“咳

咳”地住了……

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那过去了的岁月在他心里深深地划了一道痕,他记住了,永

不会忘。心理上的高度兴奋使他的眼睛燃烧着绿色的火苗儿,那火苗儿的烧着眼前的一

切,点燃了遍地绿火。他的心在无边的燃烧中踏遍了扁担杨的每一寸土地,尽情地享受

着燃烧的快感。心潮的一次次激动使他有点头晕,晕得几乎栽下楼去,可他站住了,定

定地站住了。他敞开那宽大的恶狠狠的胸怀,挺身而立,面对土地、河流、村庄,喉管

里一口浓浓的恶唾沫冲天而起,呼啸着在空气中炸成千万颗五彩缤纷的碎钉!那碎钉一

样的唾沫星子在喷射中挟裹着一句冲劲十足野气十足的骂人话:

“操你妈!”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

巴,小脚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尔后在瘪瘪的

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

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

“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剁般地写

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

“带肚儿!”

后爹罗锅来顺牵着他一家一家地去给人磕头。为了让他得到村人们的认可,不至于

受人欺负,后爹佝偻着腰赔了更多的笑脸:“自己娃子,自己娃子哩。”他就跟着跪下,

叫叔、叫伯、叫大爷、叫婶子、叫大娘……小骨头很嫩,跪着跪着就跪出血来了。那时

候他的血是红的,黄土是他的止血剂。

可还是有人欺负他。从小开始,一点点儿的娃儿就结伙揍他。他心里的恶意就是那

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割草的时候,蛋子大的娃们就结成一伙儿捆他“老婆看瓜”。第一

次他哭了,娃儿们让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满脸的

泪花。可娃儿们还是不放过他,一个个叉着腰在他面前站着,让他再喊一声,再喊一声,

再喊一声……娃子们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便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当娃子

们从长舌女人那儿得知他是“带肚儿”的时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们发泄的

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血的锻炼。只是他不再哭了,当他被揍得满脸开花的时候,

娃子们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声爹,可那斜着的小狗眼里没有一滴泪,目

光很残,于是又揍。渐渐,他开始还手了。人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让人死揍;

人少的时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样拼命扑上去,又踢又咬……

大一点的时候,饥饿成了他生存的第二威胁,别看那时他狗瘦狗瘦的,却长了一副

极好的消化器官。后爹把饭都省给他吃了,可他还是饿。于是偷红薯、掰玉米,在地里

见什么吃什么,小碎牙“嚓嚓嚓”吃得极快。这又常常被看青的大人捉住,捆到队里挨

大人的揍。一次又一次,都是后爹罗锅来顺给人下跪求饶,才放人的……

现在,这挨揍的小狗儿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红润而

有生气。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鼻子丰满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流。那身量也因

了居高临下的位置而显得高大魁梧,气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里揣着一叠烫金的名片,

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xx部涂料厂厂长杨如意”的字样,这是他

出外六年的结果。

这“名片”的作用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xx部”仅是设在邻县县城的一个

小仓库,“xx部涂料厂”是他在仓库主任的认可下估捣出来的。然而,挂出“xx部涂料

厂”的招牌并不那么容易。这个仓库属于省里的一个物资站,物资站又属于一个公司,

公司上边才是xx部。这个渠道有数十个关节,每个关节都是用钱买出来的。他自幼就给

人磕头,知道怎样送礼。那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六年来他进步很快。当然,这一切都

是在私下进行的,从县城到北京,有上百名有权力的人在他的小本本上留下了名字,那

是一次次交换的记录。人的本能的大解放使这些有权力、有信仰的人也觉得应该活得更

好一些,于是就更增添了打通关节的难度。整个过程是靠一本书才能叙述完的,不管怎

么说他成功了。话说回来,这里边也有合法的地方,合法之处就是他每年给仓库、物资

站、公司、xx部提交一些利润。这涂料厂其实还是杨如意一个人的。挂上“xx部”的招

牌使他获得了资金、原料和销售上的便利。在这个有晴有阴的国度里,要想干点什么必

须有把大红伞撑着才不至挨淋。杨如意要的就是这把大红伞。岁月磨出这样一个人来,

必然教会他如何生存。

一个徒手走出扁担杨的汉子,靠在邻近县城的仓库里打小工起家,独独地闯出一个

天下来,必然是个能折腾的人物。杨如意也想让人们知道他是个人物。如今他回来了,

盖了这么一座楼,就是想让人们看看……

站在楼顶上的杨如意傲然地远视前方,目光很残。那具有燃烧力的绿光是从心底里

射出来的,甚至当他看到恩养他长大的后爹的时候,目光也没有变得温和些。他的恶的

锻造是在童年里一次性完成的,任何后天的教化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罗锅来顺蹲在楼院里,屁股下硬硬地垫着一块半截砖,仿佛在梦中一样。他弄不明

白,这高楼怎么会是自己的房子,怎么会是他住的地方。他活了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

他会住这样的地方。他的老眼眨了有一百次了,眨眨,再眨眨,眼都眨酸了,还是看不

明白:这就是他罗锅来顺要住的地方么?

罗锅来顺在草屋里滚了几十年,那日月虽苦,但草屋、土墙摸上去软和和的,贴人

的心,夜里也睡得香甜。他没住过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太大、太空、太压头,摸上去冷

冰冰的,让人恍惚。蹲在这楼院里,他总觉得迷迷糊糊的,像在雾里一般。

他几次问儿子,为啥要盖这样的房子,儿子笑笑,不说。问急了,只说:“让你老

享享福。”可儿子眼里说的不是这些,不是,他看出来了。唉,儿子大了,儿大不由爷。

他能说什么呢?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为这个。“带肚儿”给人赔了多少笑脸啊,

儿子孝顺,不也是他的福气么?

不过,他还是不习惯住这样的房子,住这样的房子夜里睡不安稳。搬进楼房的第一

夜他就魇住了,一直挣扎到天亮……

罗锅来顺长长地叹了口气,仰脸望着站在楼顶的儿子,说:“房既盖下了,紧着把

媳妇娶过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杨如意笑了笑,突然大声说:“爹,我下午就走了,那边事儿忙。要是村里有人想

来这楼院里看看,你就叫他看,谁来都行,别拦。”

罗锅来顺苦着老脸说:“谁还来呢?盖这么高,压一圈儿,怕是人都得罪完了。”

杨如意哈哈大笑,笑了,又吩咐说:“要是谁家来了客,房子不够住,请叫来住了,随

便住,楼上楼下都行。”

“会有人来么?”

杨如意不答,就那么挺挺地站着,立出一个“大”字扁担杨就在他的脚下……

  三 午时,楼房在阳光下固定下来了,它直直地耸立在一片灰蓝色的瓦屋中间,每一面

墙壁似乎都长出了尖硬、耀眼的芒刺,那芒刺被一串串金色的光环罩着,在扁担杨的上

空播散着七彩神光……

这时候在楼房那耀眼的光环里吐出一串串葡萄般的气浪,那气浪仿佛有着巨大的吸

力,村人们只要看上一眼,便会产生飘飘欲飞的幻觉。似乎魂灵飞进那光环里去了,站

在地上的人仅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

  四 村长杨书印家又来客了。

先来的一拨是“烟站”的,站长领着,四个人,四辆新“飞鸽”车,个个都很神气。

颖河地区是“烟叶王国”,烟叶收购站的人自然是“烟叶王国”的王爷。庄稼人一年到

头全靠种烟换钱花呢,县长都不怕,就怕这些爷,每到收烟的季节,他们张张嘴就是

“等级”,“等级”就是钱哪!给多给少全在爷们那嘴片子上。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

不上。站长亲自领着来了,那关系、面子还用说么?

杨书印自然知道这里边的路数。他把他们让到屋里,泡上茶,吸着烟,然后漫不经

意地问:“喝两杯?”

他知道这些人轻易不下来,下来就是喝酒,喝醉。要说喝酒,他们有的是地方,一

年三百六十天排得满满的,去谁那儿不去谁那儿都是有讲究的。烟分“等级”,人也分

“等级”,不是地方他们还不去呢。

站长扬扬手里掂的提兜,提兜里的麻将牌哗啦啦啦响:“不喝。老杨,自己人不说

外气话,借你一方宝地,摸两圈,玩玩。”

杨书印知道他们的赌瘾上来了,哈哈一笑说:“好,玩吧。”聪明人不用细问,这

一段公安局查得紧,他们打麻将也是“游击战”,今天这儿,明天那儿,怕公安局的人

发现。

杨书印即刻起身,把他们领到后院去了。后院西屋是他老二媳妇的新房,儿子在外

干公事,媳妇回娘家去了,这里干净、清静,人不知鬼不觉的,是玩牌的好地方。

杨书印刚把这拨人安顿好,狗又咬了。

这次进门的是乡供销社的老黄,老黄是乡供销社的主任,主管全乡的物资分配。化

肥啦、柴油啦、农药啦,都是要他批条子才能买的。看块头也不是一般的人物。进院就

大大咧咧地喊道:“鳖儿在家么?”

杨书印笑着迎出来,骂一声:“鳖儿,上屋吧。”

进得屋来,老黄从兜里掏出一沓子油票扔在桌上,斜斜眼,问:“咋,够不够?”

杨书印脸上并无喜色,他递过一支烟来,连看也不看,说:“化肥呢?”

老黄挤挤眼:“爷们儿,给你留着呢。”

“尿素?”

“尿素。我敢糊弄你么?乡长才给了五吨。”

“我要的可是十吨。”杨书印翻了翻眼皮,说。

“屁放肚里吧,知道。”

杨书印慢慢地吸着烟,眼儿眯着,好一会儿才说:“那事儿,我再给运生说说,让

他抓紧给你办了。”

老黄一抱拳说:“老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杨书印没吭声,只拉了拉披在身上的中山服,然后抬起头来,问:“喝两杯?酒菜

现成……”

老黄摸摸被酒气熏红了的鼻子,推让说:“不喝吧?”

“鳖儿!”杨书印骂一声,站起来进了厨房,对女人吩咐说:“弄几个菜。”

女人自然是见得多了,连问也不问,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四

荤四素,热热凉凉的便端上来了。

老黄一拍腿:“哎呀,服了服了!嫂子手好利索,不愧老杨哥的女人哪,手眼都会

说话。”

女人白白胖胖的,也就四十来岁,显得还很年轻,只微微地笑了笑,身影儿一晃,

又拐进厨房去了。

酒菜摆上,这边屁股还没坐热呢,工商所、税务所的人又来了。来的自然也是本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