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拯救就毫无希望。只要人们没有用心灵的眼泪去洗净自己的罪恶,那么就没有真正的

赎罪,因而没有拯救。这个种族就还没有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道德基础。

李佩甫有意无意地接触到这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或者说,《金屋》对罪的问题有

了一个描述性的指向。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是些恶贯满盈的家伙。金钱化身的杨如意的全

部行径就是欺诈、行贿、玩女人;权力化身的杨书印贪赃、奸污,而其一生的惯伎就是

以权术杀人不见血。他们享受着权力的荣耀,享受着金钱和女人的幸福。他们的“幸福”

生活的基础就奠定在恶行与不义上。正因为他们有此恶迹劣行,他们才得到了金钱、权

力和女人。难怪林娃兄弟也不满足于小不义而犯大罪。小不义(往鸡身上打水)有小财,

而大不义才有发大财的可能。他兄弟俩看到了这一点,就径直去犯罪。腰里揣了刀子去

赌钱,最后“下帖”敲诈。而麦玲子和来来是渴望着堕落渴望着犯罪,然而却没有犯罪

的勇气。麦玲子渴望被人强奸,来来更渴望着强奸麦玲子或去拦路强奸。然而来来同麦

玲子一样,没有犯罪的勇气。没有犯罪,或没有犯罪的勇气就意味着得不到幸福与快乐。

来来因为无力犯罪而成了一个性变态者,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彻底垮了,成了一个地道的

废物。麦玲子这个弱女子经受着罪恶与幸福的诱惑。她知道,只要她最终无力犯罪,她

就没有可能得到世上的幸福。她点了自家的麦秸垛,这一纵火行为终于向她自己证明她

是有能力有勇气去犯罪的,还是敢于犯罪的。她以犯罪行为“拯救”了自己的毁灭。她

的失踪因此不可能是自杀,而是投身于大千世界中去寻找她的“幸福”了。

只要人的罪孽并不只局限于某一些个别的不道德行为,而是与人类生存的性质深切

相关,那么罪的意识就包容着一切了。而这个种族最为缺乏的不是罪恶而是对于罪的意

识。罪不是恶人的特殊的不义行为,而是人在本质上所秉有的“原罪”。人都是有罪的。

在小说中作为传统美德之化身的瘸爷竟出人意料地是一个被阉割的人,由于年轻时糟踏

女人而遭此奇耻。传统的美德一直带着这个深重的罪恶的阴影。在作家看来,孩子是完

全无辜的么?不,一群孩子在看到别的孩子掉进河水要淹死的时候,只有这个孩子的小

姐姐伸手去救他而一同淹没了,就在这个时候,这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还能从容不迫地

一个一个捡起自己的豆芽并在水里慢慢地洗干净,然后才想起去告诉“她”的妈妈。碰

上别的人都不提此事,单要告诉“她”妈妈。这未免太极端太残酷了。这究竟是天真无

邪呢还是自利的“原罪”呢?然而善恶意识与罪的意识的区别就在这里。

善恶的判断来自于公众。而罪的意识则来自于神性存在的审判。善恶的判断并不奠

定法的根基,只有罪的意识才与法本质相关。人如果没有罪的意识,既没有某种高于生

存理由的神性存在的审判,那么法律就不仅不能惩罚他,也更不能拯救他。在“金屋”

中,公安局一再地出现,然而不论是林娃兄弟还是杨如意,还是纵火的麦玲子,在法律

的面前,他们都不能在心中承认自己有“罪”。罪是普遍的以至于它己成为一种通行的

准则了。杨如意无非是用金钱购买到了权力与女人,这两厢情愿的正当交易有何罪呢?

而林娃兄弟向这么一个人敲诈一点钱为了盖上房子娶上媳妇又有多大罪呢?而麦玲子纵

火无非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有勇气去寻找幸福生活,因此,在尘世的法律面前,他们在内

心上不会悔罪,更不会赎罪。法律的惩罚只不过是给他们一点皮肉之苦而已。什么能触

及到他们的灵魂并因而救赎他们呢?

唯有瘸爷这个人物在思谋着那个神秘的灾星般的符号,思虑着接踵而来的种种灾难

与不幸时,想到了自己的罪孽,想到了神意的惩罚与赎罪。在他所犯下的罪孽的污秽中,

赎罪感作为一种深深的警戒潜藏在他身上。他要告别罪孽的黑夜了。瘸爷在搓着一根上

吊用的麻绳,他对他的知心伴侣、一条老狗说,“人都是有罪的”,“去赎罪吧”。这

位老人发出了那种呻吟与叹息。惩罚从这里才开始,拯救从这里才降临,灵魂从这里才

升起来。

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的大地是无罪的,人只是在无尽的恶迹中玷污了这大地。而大

地仍旧开放出鲜花。人诅咒这大地,挣脱这大地,把自身的存在从这大地上连根拔起,

还要涤净身上的土气,却唯独不洗净自身的罪恶。人遗忘了大地的荣耀,而疯狂地营造

巴别之塔,“为要传扬我们的名”。但我们周围的一切却在显示大地的荣耀,禾苗、树

木、草丛,只有我们,只有人活在耻辱里,活在罪孽中,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地的美、

荣耀和神圣。

如果要为李佩甫的小说世界找到一个精神象征的话,那么这个形象就是大地。这是

无异于《红蚂蚱,绿蚂蚱》中的童稚天真的那个土地,是孩子们为之号啕为之雀跃深深

地热爱的那个大地。这是一切,是整个大自然,是人们,是飞禽,是庄稼,是“奶奶的

瞎话”,是上帝从另外的世界取来种子,撒在这块大地上而培植起来的不知有善恶的孩

子们的乐园,是一个永恒欣悦的王国,这是《李氏家族》繁衍生息、生生不息的那个大

地,是埋葬着先祖,弥漫着生灵气息神之氛围的大地,是浸润着热血热汗热泪的那个大

地。这是眼前的现实世界,同时也是尘世间达到真正自由境界的感情生活流逝于其中的

那个永恒的世界。这是爱与恨、自由与奴役、德行与罪孽的战场。这个战场就是人心,

就是大地,在那里,恨与宿命之坚冰被无限回春的大地所化解了。这是永恒的死亡与复

活的大地。这也就是作为《金屋》之根基的大地。是的,这大地正是构成人类存在的一

种永恒的根基。这里发展着一切的生命形态,也不能不发展着一种最高的生命形态,人

的灵魂。尽管这灵魂被恨与肉欲淹没了,尽管这灵魂被罪恶之火灼伤了,然而只要大地

仍旧默默地保藏着生机,保藏着无限回春的能力,一种最高的生命形态必定会生长出来。

一种逐渐觉醒的大地意识或大地精神正从佩甫的小说世界中逐渐升起,并光明朗照。

大地,在佩甫的小说中,不只是一种环境,也就是说,不只是一种背景的描绘。大地不

只是人类劳作的作坊或工场,就是这个大地,孕育了蚱蜢、草木的大地,并给昆虫以情

欲,给禾苗以性能力的大地,也孕育了人,而且给了人比单纯的情欲更多的那么一点东

西。让我们记住:是大地给了昆虫草木和人类以生命。是大地给了昆虫与花木以情欲,

那么也是大地给了人以肉欲和灵魂。让我们记住,大地赋给了,大地自身早已就具有了,

不论是情欲还是灵魂。只是这大地的精义奥蕴要在她所孕育的万物,她的孩子们的生命

中展示和开展出各种美丽奇诡的形态来。最终担当起生命圣职的人就是那个最具有大地

精神并怀有刻骨铭心的大地意识的人。佩甫的小说更使我相信,大地,这是一种思想,

一种精神形态,一种灵魂的可见的撼人的形式。唯有基于大地,我们才能建立起自身的

存在,建立起人类历史的和道德的存在,唯有大地,无限回春的大地是圣洁而无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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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阴历九月初八,一个吉祥的日子(也是罪孽深重的日子。不久的将来,村人们会这

样说),杨如意的新屋落成了。那一挂长达两万头的爆竹足足炸了一个时辰,把村人们

的耳朵都震聋了。弥漫的硝烟在扁担杨的上空缭绕盘旋,久久不散,尔后飘落在农家那

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硝烟过后,村子里巍然地竖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两层小楼。

没有人会想到杨如意能盖起房子,更没人想到杨如意能盖这么好的房子,人们甚至

没意识到这个常年不穿裤子的“带肚儿”是在哪一天里长大的,他太不起眼了。人们只

记得他那罗锅爹领着他挨门磕头的情景:长着一双小贼溜溜儿眼,瘦狗一样地躲在人

后……却不料时光就这么一天天磨过去了,竟然把小狗儿磨成了一个人。

不晓得狗儿是哪一天混出去的。他出外几年,突然就回来了。回来就张罗盖房。村

里人也仅是听说他在外承包了一个涂料厂,好像挣了些钱。可狗儿一下子就抖起来了!

他居然在外边请了一个建筑队来,三下五除二扒去旧房,一扎根基就是十二间。那房子

慢慢垒上去,人们才看出来,老天哪!那不是十二间,也不是一般的瓦房,那是二十四

间,是一座现代化的洋楼!眼花的老辈人甚至觉得那不是房子,那是用人民币堆起来的

钱垛,是一座金屋!

扁担杨是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村,这些年盖房的户不算少,可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

房子。整座楼都是按最新样式设计的,门里套门,窗上叠窗,四外朝阳,八面来风,到

了也没人能算出这楼房到底有多少门,多少窗。一楼的廊柱和地面是用水磨石砌成的,

远远望去像镜面一样的光滑;二楼有宽大的曲形外走廊,走廊边上是白色的雕花栏杆,

看上去曲曲幽幽,时隐时现,叫人闹不清这楼是怎么上的,又是怎么下的。至于墙壁,

则全是用一块一块的金黄色釉面砖贴成的,灿灿地放光。楼房的各处还都装上了最新式

的壁灯,那壁灯是粉红色的,隐隐地散在楼道里,又像是女人在招手。当然,这楼房还

有许许多多叫人闹不明白的蹊跷处……

主房建成之后,院墙也跟着拉起来了。大门是用铝合金特别焊制的,下边还有带滑

轮的走道。进门处立着一道半月形屏风花墙,墙上又请匠人画了山水。这足足有七尺高

的院墙一围,楼下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更叫人觉得神秘。多势海呀!待一切竣工,

洋床、沙发、电视机、录音机也一样一样地运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个梦,金色的梦,突然就矗立在人们眼前,连想都来不及。

狗儿杨如意是疯了么?独独爷儿俩,纵是再娶上一房媳妇,也不过三口之家。为什

么要盖这么多的房子?为什么要盖这么好的房子?没人知道,也没人问。

村子哑了。

这座楼一下子摄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笑声。人们默默地走路,默

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似乎人人都从这楼房上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只是心里闷。它像怪物一样竖在人们眼前,躲是躲不过的,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就能看到

它,它简直把一个村子的光线都收去了。扁担杨的人是能忍的,纵是如此,也没人多说

什么,只是人们再也不到杨如意家去了。邻居们宁肯多绕些路,也不从他家门前过。这

分明是怕着什么,怕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上地干活的时候,人们竭力把胸脯挺得

更高些,昂昂地走,脸上带出一股肃穆的凛然之气。那脊梁上也仿佛很沉重地背着什么,

只是硬挺着走。村里那位辈分儿最长的瘸爷,过去每日里拄着拐杖到村街里去晒暖儿,

自此,就再也不出门了。

扁担杨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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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一 晨儿,天苍苍的时候,四周还在一片灰暗之中,那楼房便在灰蒙蒙的夜气中凸出来

了。这时的楼房是暗绿色的,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环着。在一片幽静之中它仿佛微微地在

摇动,在凉凉的晨风中摇动,尔后慢慢地升上去,垂直地升上去,微微地泛一点银绿色

的光。在雾气快要消散的那一刻间,楼房仿佛又沉沉地压下来了,重重地矗在扁担杨的

土地上,矗立在一片灰暗的瓦屋之间。紧接着大地仿佛抖了一下,那金色的亮光便一点

一点地泛出来了……

这时候,假如早起的村人抬起头来,会惊异地发现那楼房高高地矗立着,从左边数

是十三个门,从右边数却是十一个门……

楼下呢,楼下被围墙遮住了,自然不晓得到底有多少门……

  二 杨如意在光芒四射的楼顶上站着,两腿叉开,居高临下,一副大人物的气魄。九月

的阳光在他周围环绕游走,在一片霞光中,他的心在升腾,身在升腾,五脏六腑都在升

腾。他展着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九曲回肠里压了二十七年,到现在才顺

顺溜溜地吐出来,吐得畅快,吐得惬意。

远处是无边的黄土地,经过了两季收成的黄土地默默地平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