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中午。佳慧不肯等了,直接冲到楼上事业发展部。那里的人说:“我们领导昨天都去上海开会了呀。全都不在公司呀。”
佳慧眼泪就要泛上来。方含笑拽她的手臂,“别闹。在这儿哭丢不丢人?要哭出去哭——走!”
“那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走到门口,佳慧终于爆发了,“一次一次加班,一次一次熬夜。自从上班我就没有一次睡过好觉,人都瘦了一圈……所以我们到底在忙活什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一个废得要命的烂项目,我们拼死拼活地在做什么?——你使唤我使唤得很开心吧?把人当傻逼,一个劲叫人干傻逼活蛮有成就的哦?”当初好好的在伦敦,钱也没见得少。为什么要回来?佳慧骂自己蠢。
“做我们这行本来就这样。不想干别干。”
“我难道没跟你说我要辞职吗?早八百年前我就说要辞职。是谁不让我走,嗯?”
方含笑冷笑一声:“行啊,走啊。谁拦你了?摆个傲娇脸给谁看。要滚赶紧的。看见你就烦。”她说着自己朝东北旺路走去。
佳慧踩着高跟鞋跟上,“你去哪里啊?”
“我肚子饿,去找点东西吃。”
“我也饿。我也去。”
“你不辞职了吗?辞职了还跟着我干嘛?”
“哎噫,这条路你开的?你能走我就不能走了?”
拐进一条小街。方含笑饥不择店,进了一家桂林米粉,点了一碗汤粉。佳慧屁颠颠跟上去,点了碗乌龟青蒜米粉。那店面虽然不说太寒碜吧,也不是什么豪华体面的地方。两个人一个穿的是高端定制的不怕脏纯白色商务套装,脚底一双五厘米的白色尖嘴跟鞋;另一个白底暗纹修身连衣裙,外罩米色商务西装,脚底一般高的米色跟鞋——两人个子本来就高,这一来越发显得鹤立鸡群。一路走来极大地提高了整条街的回头率,进了米粉店,周围一帮码农更是眼睛瞪直了。
店里生意很好。佳慧坐到方含笑旁边说:“实在没地了。要不我才不跟你坐。”
佳慧又饿又困,又委屈。米粉端上来,吃两口,眼泪叭嗒叭嗒往面碗里掉。
方含笑掰开筷子,却不忙吃,搅和着汤里的猪牛杂,说了句,“这叫闭门羹。”
两个人头对头默默吃了一会儿。可怜那白富美的商务装立时沾染了点烟火气。
“我也真够傻的。”佳慧自怨自艾,“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稀里糊涂就看上了他。”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
佳慧霍地站起来,端着碗坐旁边那桌去了。
隔一会结账,这店小,不收卡。方含笑身上只有卡,只得跟佳慧求救。佳慧嘲,“看,还赶我走。我要真走了,看你拿什么结账。”
“屁话这么多。”方含笑把佳慧钱包抢过去,曾楞楞全倒了,也就四五十块钱,全给了店家。
“哎哎哎,你不要找钱的啦?”
“给小费不会?”方含笑说,当即朝门外走。
这时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佳慧想叫车走,偏偏方含笑看上路边小贩的最后两根菠萝串——兜里并没有钱。
“去,取钱。”
“凭什么要我取!”
“我是你老板。”格外理直气壮。
“……”
佳慧无法,只得折回米粉店,问那老板要回找零,回来让方含笑买了最后两根菠萝。方含笑谢谢也不说,接了菠萝串卡嚓卡嚓吃起来。佳慧默默无言地看方含笑吃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说什么。方含笑一个白眼甩过来,“看什么看。没你份。”
天果然下起雨。两个都是夏季轻薄款的商务装,一时间有点冷。这地儿就在滴滴总部附近,不知怎么着了邪,就是叫不到车。好容易叫上一个,司机不知拐去哪里。叫了两三回都不成功,方含笑说:“跑吧。地铁站也不远。”
两个人在雨里跑,跑没一会儿衣服全湿了。跑半天还没出软件园。佳慧抱怨,“这也叫不远?”
反正全湿了,索性不跑了。方含笑忽然有了做导游的兴致,指点给佳慧看——这里是IBM,那里是甲骨文,往哪边是百度科技园,往哪边又是华为研究所。
“我这十多年,全耗在这一片了。”方含笑发起感慨,“十年里,我看到多少科技公司兴起,又有多少科技公司倒掉。有多少公司被资本迅速催熟,没多久又因为烧光现金而关门大吉。又有多少公司处在风口浪尖,风吹不倒雨打不灭,如今仍然挺立……我高中那会儿,中关村是假货聚集地,说中关村是北京的硅谷,人听了都要发笑的。可是如今你看我们北京的中关村,真的不比硅谷差呀!当年中国的互联网产品,只知道照搬照抄,关起门抄别人创意。可是现在,我们有多少产品是走在世界前沿啊!阿里巴巴的服务器支撑得起世界上最密集的即时访问;微信比脸书Messenger更早集成语音对话;微软中国团队研发的微软小冰,搁全世界也不输给任何一款人工智能产品;在美国只有ApplePay的时候,我们已经有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全面覆盖……”
“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方含笑转过头来对佳慧笑说,那笑容在雨水里绽了开去,让佳慧心头莫名一热,“有机会做一个科技金融从业者,可以站在最前线上,见证中国在这十几二十年时间里,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信息的自由流动,可以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开放、宽容、透明。我至今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我愿意为这样的变化尽我最大的努力。我知道我们的工作有很多迫不得已。有绩效,有指标,有考核。有外人的质疑和流言蜚语。有行业的无秩序,资本的盲目,监管的嬗变,信息的不对称。有压力,有加班,有失败,有傻逼活——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也从来没有忘记初衷。
“资本逐利,这也没有错。身处我这个位置,不可能不去考虑业务量和赢利。蓝海的单子,其实不是一个大单子。可是我愿意为它付出心血,因为我想要扶植最有潜力的科技创业公司——而蓝海是。中国的资本市场太残酷,小公司一不留神就会被碾成粉碎。我想要尽力策划最好的收购案,使这些有潜力的小公司,能够在大公司的资本庇护下,得到最好的平台,发展自己的潜力,同时不失去原本的独立性——好比安卓YouTube之于谷歌,又或Siri之于苹果。找一个合适的买家实在太重要了!它可能成就一个公司,也可能把它彻底毁掉……所以我不会放弃。吃多少闭门羹,我都不会放弃。”
之后一路默默无话。两人走到地铁站,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佳慧拿卡刷进地铁站。这时票价已经飙升到单程人民币二十元。方含笑骂,“央行这十年真是没干人事。一个劲印钞票。”
地铁一如十年前的拥挤,但是方含笑已经很久没搭乘,换线时犯迷糊,被佳慧嘲笑。一路上手机仍然响个不停,佳慧默默地看方含笑,眼中因为熬夜血丝满布,依然变着脸接各种电话。
好容易到阜成门。将出地铁站,雨还没有停。方含笑忽然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对佳慧说:“我坐这抽根烟。你先走。”
佳慧哦了一声,自己往公司走。走出几步,一想有些不对劲,又折回去。阜成门C口在金融街控股的灰旧老楼。果然就看见那烫金英文LTD的底下,方含笑一个人蹲在雨里,跟鞋扒拉着花坛的边缘,双手抱腹,头低在两膝之间——在吐。
佳慧快步走上去,将身上的米色西装外套脱下来,双手撑平,在她头顶搭起一把伞。
方含笑吐了半晌,忽然发觉雨停了。抬眼一望,见是佳慧,笑说,“我果然还是吃不得闭门羹。”
佳慧眼睫上积满雨水,挪开眼骂,“十三点。”
10
周六一大早,方含笑把整个北京组的人拖到昌平跑半程马拉松,从十三陵水库到白虎涧。反响真可谓怨声载道。潘丽丽想偷懒,称大姨妈来访。方含笑说:“裤子脱了给我看。”潘丽丽张开嘴,又默默地闭上。
还有不识相的,杨晟,说脚疼,跑不动。方含笑说:“行啊。今天别跑了。下周末你跑个全马。我亲自开车跟着你。”这话疗效极好,杨晟立即说脚不疼了。
特意找来高华的司机王师傅,开个小面包车,一路跟着众人,送毛巾、矿泉水、能量棒、防晒霜。中途日头很毒,田田跑一半晒晕菜了。王师傅把田田捞到面包车上,歇了十来分钟,接着跑。
男生里陈贤第一个到,女生里方含笑第一个到。佳慧从来没跑过半马,竟然也咬牙撑完了——成绩竟然比潘丽丽还好那么一点。上午十点半,田田最后一个抵达终点。一伙人在白虎涧集合。方含笑还不肯放过他们,把众人拖到白虎涧某个莲花池边围成一圈,要所有人双手平举蹲马步。
“前十分钟都别说话,蹲着,好好反思这次项目为什么失败,自己哪里可以做得更好。反思完一圈挨个轮流发言。”
于是乎一圈人傻兮兮蹲着。有奶奶带孙子来白虎涧玩儿的。那小孩瞧见一圈人稀奇,跑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呀?”他奶奶说:“哟,练功呢。”
杨晟哭丧着脸说:“我们在开检讨会。”
五分钟过去,有人撑不住了。偷眼看方含笑,低着头在掉汗;趁她不注意赶紧站直了踢踢腿。
等到了十分钟,方含笑终于宣布现在开始发言。这时大家腿都在打颤,只想越快讲完越好。陈贤老老实实,列出一二三讲财务方案哪里可以改进。杨晟检讨做估值时应该跟标的公司加强沟通。田田眼泪汪汪地说,“我压根就没参加项目,为什么我也要罚呀!”马修说:“对。我们组就这风格。”
轮到潘丽丽。潘丽丽咬牙说:“百度VC那会我不该骂那个贱货贱货!”方含笑满脸是汗地问:“你这叫反省?”潘丽丽只好改口:“我不该骂竞争对手贱货。”
轮到佳慧。佳慧心里难过,很认真地检讨:“我不该当着客户的面乱说话。不该把收购方案泄露出去。不该动不动耍小姐脾气。不该不注意细节,忽略计划书里这样那样的问题……不该不全心投入。”
“不怪你。有时候真是客户傻逼——”马修发话。一众人大喊:“别废话了求快点!”
最后才轮到方含笑。她足足自我反省了三分钟,一二三四五列出五条。腿发抖的人们内心都是崩溃的。等组长终于讲完,一伙人全趴地上了。
下午回公司接着加班。这一回陈贤、杨晟、佳慧三个人一起看财报——星空国际的财报。
在Excel和各种财报上奋斗了一个下午,三个人抬起头对视,同时点了点头。
“我们觉得,星空国际在洗钱。”佳慧跟方含笑报告说,“公开年报就有很多蹊跷之处。之前星空国际的三十多笔收购案,我们一笔一笔跟踪查了。虽然拿不到他们的财务单据明细,但从公开渠道能了解一些被收购公司的信息。大多是行业内一些资不抵债、面临破产的小公司。有的收购不久,就宣告破产。很明显是大股东洗钱。”
方含笑完全不惊讶。
“果然。”方含笑说,“我就奇怪,蓝海又没多少资产,为什么要敌意收购。也只有洗钱说得通。”
在中国,敌意收购发生的情况非常少。因为敌意收购可能激怒管理层,而如果管理层一怒之下出走,对公司的收购就会毫无价值——谁愿意花钱买一个没人的公司呢?
可是假如是为了洗钱的话,激走管理层,反而会方便收购公司轻易操纵标的公司财务报表——就变成何乐而不为了。
“什么是洗钱?”田田在一旁傻傻地问,她本科学的文科。
“你知道为什么中国电影行业明明热钱泛滥,烂片还是这么多吗?”佳慧问。
田田摇头。佳慧说:“一部电影投资十亿。请制作成本花了五千万,演员花了三千万,后期花了两千万,但在账面上,却把支出金额翻了十倍。投资十亿只花了一亿,请问剩下的九亿去了哪里?”
“啊!被他们自己乱花了。难怪那些投资了几亿几亿的电影都这么难看。”
“又或者进了某些人的腰包。”方含笑说,“这在并购行业也是一样的。”
“并购行业也做假账吗?”田田问。
杨晟答:“每届政府一上台都要打击腐败,来源不明的巨大资金要寻找出口,往往都会流入资本市场,迫切寻找洗白途径。并购是非常方便的手段——用巨额黑钱买一个股权结构简单,营收好看,但却资不抵债的公司,一部分用于打发股东,剩下的黑钱拿来玩现金流游戏,做成营业收入——合理合法地变成分红,进到投资人和大股东的腰包里。”
田田咋舌:“天哪。可是公司每年要做审计吧?不会被审计公司发现吗?”
方含笑微微冷笑说:“现在你知道,四大是怎么发家的了。”
杨晟说:“而且,因为标的公司往往在被收购时即已资不抵债,等把标的公司彻底掏空,他们就让它彻底破产。谁还找得到一个死掉的公司的财务明细呢?”
田田倒吸口冷气,说:“所以,你们的结论就是——星空国际在通过并购洗钱?蓝海正在沦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星空国际收购蓝海,完成洗钱以后,为了销毁证据,他们就会让它彻底破产?——那蓝海岂不是很危险?”
方含笑严肃地说:“你说得对。营收漂亮,资产有限,股权结构简单——蓝海很危险。”
田田紧张地说:“那怎么办?要不要报警?或者跟证监会举报?”
“不行。”方含笑立即说。
“在中国做这行,最忌讳的就是举报。”杨晟说。
“为什么?”田田一脸正义凛然,“跟洗钱做斗争,义不容辞啊简直!”
“田田,”方含笑露出一个悲哀的微笑,“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无辜。”
晚上召开全组参与的紧急作战会议。
“目标很明确——阻止星空国际的收购。”方含笑说,“请大家各抒己见。”
“马上定向增资扩股,摊薄股权。”陈贤说,“可以找高华证券部门。”
“或者联系红杉,直接找一家私募把红杉的股份都买下来,左右再添一点,拿下30%的股权,成为最大股东。”杨晟说,“相当于找白骑士。”
“我有别的想法。”佳慧说。
“说。”
“杠杆收购。”佳慧说。
大家惊讶。杨晟开口想说反对意见。方含笑扬手,“继续。”
“我知道听起来风险很大。星空国际市值120亿,蓝海估值40亿还有水分。蓝海吞并星空,需要很大的杠杆率。但是——今天下午我一直在看星空国际的10-K和10-Q,结合星空国际底下分公司的财报和之前收购案的审计资料——连我都看出问题了,我不相信美国人看不出来。
“我的办法是,找对冲基金,大规模收购星空的股份,把星空股价抬上去。等股价升到一定程度,放利空消息——我会把星空的报表问题整理出来,匿名发送给媒体和投资者。这时叫对冲基金做空星空国际,预计星空股份会狂跌。等到星空股价触底——按照我的估算,星空的市值至少能缩水一半。此时收购星空国际30%的股份,大约只需要18亿美元的资金。或者发行债券,或者从银行贷款,蓝海完全有能力做到。
“等蓝海完成对星空30%的收购,我们就可以坐进星空国际的董事会,大大方方以洗钱为由,清洗星空管理层,彻底掌控星空国际。星空国际这几年虽然一塌糊涂,但在虚拟现实游戏的市场占有率很高。虚拟现实与增强现实相结合本来就是趋势。蓝海收购星空以后,相当于白捡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与其用12亿美元收购蓝海30%的股份,一面还要担心星空联合别家再次入侵,不如花18亿彻底了结星空,还能开拓市场。”
方含笑抱着手笑,“够狠啊你。”
“这不跟你学的吗方总。”佳慧冷笑,“您老的dealbook,我可是翻烂了。”
“可是……操纵股价这种事……”田田说,“美国的证监会不要紧吗?会不会风险太大?”
“我可是做风险管控的。”佳慧笑,“比这疯狂得多的操纵,我见得多了——高盛在纽约和伦敦净干这种事。SEC、FSA来了,分一嘴羹给他们,立刻闭嘴。”
“无论怎样,我们得先搭上蓝海管理层。我们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得他们愿意才可以。”方含笑说。
“不行啊。”田田抱怨说,“上个星期丽丽姐就在让我打电话。他们的秘书早被我折腾烦了。或者你们换个人打。我的电话一拨出去就被挂。”
那边佳慧已经拨通了号码。
嘟嘟两声,电话接通。佳慧极不客气地冲话筒嚷。
“钱唐。金融街7号。马上滚过来!”
那话筒沉默了两秒钟。接着是一个呆呆的男声。
“收到!马上滚到!”
田田张大嘴巴,哇了一声。
佳慧冷着眼觑方含笑:“方总费这么大劲,大老远把我从伦敦挖回来。怎么着也不能让您太失望了,是吧?”
11
高盛与蓝海正式签订咨询合同,一起制定了收购日程。佳慧主责二级市场股票收进。
马修、佳慧与杨晟合作,整理出关于星空国际的洗钱报告,按照预定计划,匿名发送给美国方面的媒体与投资机构。几乎是第二天,星空股价狂跌。北京方面按计划进行抄底。
佳慧没日没夜地加班。北京与纽约时差相差十二小时,为了盯纳斯达克抄底的情况,佳慧整宿整宿不睡觉,在办公室与纽约方面的两个基金打越洋电话,商量买入对策。
因为亿万级的买单不是一次性可以完成的。上千万股的买单抛进市场,势必导致股价抬高。看到股价有上升势头,就会有人来跟买,把股价进一步炒高。越往后,收购成本就越高。策略就显得格外重要。
这样关键的时刻,方含笑竟然不知又飞到什么地方去陪客户吃饭。打电话,手机不通;发邮件,不得回复。佳慧简直气急败坏:“方总是怎么回事?这种时候她不在叫我去问谁?”
潘丽丽根本没管这单子,“方总既然全权交付给你,就是百分之百信任你。”
“那要怎么办?照现在的股价,再买入就会突破预算,杠杆就得更高。那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可能错过抄底时机;再买,超出预算我怕方总回来生气……”
“哟,你还怕方总生气?”潘丽丽笑话佳慧,“以前看你小姐似的杵在办公室,这会倒还真是上心起来了耶。”
佳慧心不在焉地答:“……床上调教过的。”
潘丽丽登时笑,“那方总的心思,你该摸得透。”
佳慧叹口气,“要按她的心思,这回收购算是结了。她风格保守得很。也不知她以前做杠杆收购那豪迈劲上哪了。照我的说法,让对冲基金去整星空国际,叫星空彻底跌到底——可她连放内幕消息趁机做空都不同意。这种老好人去做交易,得穷死。”
佳慧死盯大盘。这时股价一片大好,尤其是科技股,大多走绿。星空国际搭上顺风车也一路飘绿。
连续六十多个小时没有离开办公室。到第三天晚上,方含笑终于回来。佳慧眼睛里满是血丝,开口才要跟方含笑汇报情况,方含笑却二话不说直接赶她走,“你给我回家,好好睡一觉。”
佳慧说:“才入手18%。低价买单已经没人接,股价开始回升,远远超过预期。再买入会超出预算……除了我们的基金,还有人在跟我们竞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只是一直观望,没再买进。”
方含笑说:“做得好。你回去睡觉。后面我来。”办公室里一众人都应和:“是啊是啊。我们都在。轮值好了。也不能老叫你一个人熬夜。”
佳慧摇摇晃晃地起身回家,飘在路上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出了大门,走到公交车站时,忽然想到有一些成交记录需要交接,转而又冲回英蓝国际。到办公室门口,那门没关严。将敲门时听见里面人在议论什么,仿佛与她——与黄朴姜有关。
“快点。怎么整个法子修理他。”方含笑的声音,“像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人都受不了了。订婚请柬都送上门来了——找抽么这不是。以为勾搭上申华老总的千金就够资格邀请老娘了。我草。”
“……哇噻真牛逼,一边泡徐佳慧,一边泡申华的千金,这边还有一百多条开房记录——光在北京一地儿。他可真没闲着。”马修的声音。
“很正常嘛。女朋友没在怎么熬得住。何况又是金融这种高压行业。”杨晟说。
“丫的一听就是渣男。熬不住你谈毛女朋友!外头吊着人家姑娘,回头开房泡马子好意思啊你?”潘丽丽的声音。
“那佳慧姐岂不是很可怜?被人蒙在鼓里两年?”田田的声音。
“行了行了,说这屁用。别拉开房记录了,赶紧的把知乎‘如何对付渣男’给我拉出来。”方含笑的声音。
“知乎完全没有建设性啊!”马修嚷嚷,“‘射他一脸’——谁去射啊?‘抹他一脸大姨妈’——谁去抹啊?‘把鼻屎做成葡萄干寄给他’——谁,呃,贡献鼻屎啊?”
“我!”潘丽丽雄赳赳气昂昂掏出一张纸巾。
“看这条:‘在渣男回家楼下等他,让人揍他。每天安排不同的人揍他。揍到他哭。’”田田凑到马修电脑跟前念,“我看行。”
方含笑很鄙夷地瞅组里三个男生:“确定打得过?”
“我上。”潘丽丽说,“抽死丫的。”
“你们……在干什么?”
大家一齐回头,发现佳慧脸色苍白地站在门边。
“金融街渣男监督管理委员会第二次战略部署会议。”杨晟朝方含笑一摊手,“渣监会主席兼纪检组长。”
“这么关键的时候……收购还没有完成……我六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你们……你们竟然……”佳慧倒退半步,无力地靠在门上,只觉眼前冒星。
“方总飞美国找了两个机构大股东,已经拿到星空国际21%的股份。加上你抄底的18%。”冰山脸陈贤从电脑上抬起头来,“收购已经完成了。”
佳慧只觉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说了别忙说。”方含笑三两步上前,扶起佳慧,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叹口气说,“累坏了。”将佳慧整个地抱起来(以良好锻炼过的臂肌),一直抱到小会议室的沙发上。脱了自己的西装盖在她身上,轻轻地说,“睡吧。”
星空国际召开股东大会,宣布解除星空国际于某的总裁职务,星空国际与蓝海合并,成立蓝海星空控股有限公司,蓝海科技总裁钱唐出任该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佳慧作为这次合并的投行方面代表,出席了股东大会和其后的蓝海星空董事局会议。方含笑没有到场,只是在会前反复嘱咐佳慧和钱唐,一定不要激进;可以对管理层进行调整,但没有特别重大的理由,不要随意解除关键岗位的人员,以最温和的姿态完成合并。
佳慧对方含笑的建议非常不满。
“太便宜他们了……”股东会开完,佳慧在小会议室里跟方含笑报告,报告完以后抱怨,“又不是什么好人。那个总裁根本就是在帮人洗钱,我们就这样放过他?应该送他上法庭!……还有,当时做预算18亿美元;如果方总你当时狠一点做空他们,完全可以在预算内把星空拿下来。现在我们花了28亿!后来又贴3亿买出管理层股份!31亿!凭什么!他们都赚翻了!……中国真是太没意思。好人没好报,坏人赚个盆满钵满。”
方含笑笑笑,“佳慧,这个交易,18亿我们挣得多,还是31亿我们挣得多?”
佳慧一愣,“啊……”
投行抽取的费用通常是交易金额的一定比例。蓝海这样的大宗收购差不多能拿百分之二,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佳慧说:“这样岂不是……并不是站在客户角度考虑问题?”
方含笑说:“应该说是客户利益加我们利益的交叉点。这笔交易我们是做了一个高杠杆,没错;但星空国际本身也是营利能力尚可的科技公司。杠杆收购本就是拿标的公司作抵押进行贷款,被抵押出去的是星空,蓝海绝对不亏,还平白赚了一个市场。”
“可是……我不知道……我觉得这笔交易,不像是方总你原来的风格。”
“可我对之前的交易,并不骄傲啊。”方含笑耐心解释,“一笔收购到底成功,还是不成功,在当时是看不出来的。现在我回头看,这十年我经手和负责的交易,并不是每一笔都能算‘成功’。我那时业绩压力很大,处在疲于奔命状态,于是会以很激进的态度去争取交易。做买方顾问,为了中标,我有时就想方设法打压卖方价格。但这一定有利于买方利益吗?不见得吧。
“其实我们并购这个行当,好比做媒。并购完成,媒人的工作是完成了,但是那对夫妻成婚以后幸福美满吗?能够磨合吗?生了孩子吗?还是结婚后势如仇寇,一个活活拖死另一个,一个吃了另一个?
“星空国际与蓝海这个案子,好比是搓合一个财大气粗的金主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起初是金主要抢亲,我们阻止了它;接下来我们想让金主嫁到少女家中来,还肯听少女的话——所以我们采取了打击金主的办法。可是这打击有限度。如果我们真的把它打残了——在美股市场上彻底毁坏它的声誉,压低它的股价,让它一文不值,请问你买它的意义在哪里呢?并购不可以是意气之争,一定要寻找一个各方平衡、双方满意的局面。家和万事兴,这道理搁企业兼并,搁团队建设,都是一样的。”
12
黄朴姜与申华资本那位千金的订婚酒会,佳慧没打算去。
“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好戏!”田田热情地拉上佳慧,“放心啦!有方总在你怕什么!”
“可是黄朴姜只给方总发了请柬,又没我们的份……”
潘丽丽当即塞了一张请柬过来:“方总亲自加印了一百张请柬。”那请柬还像模像样地印上了某个券商或基金领导的名字。
“一百张?”佳慧吃了一惊,“她这是要给高华上下全都派发一张?”
“不是。”杨晟说,“她要求在三里屯夜店派发——越奇葩的越好。我的任务。”
“哇噻,够劲爆。我要去。”马修凑过来说。
“这不跟申华结仇么?”佳慧说。
“不跟人结仇,怎么跟人交朋友哪。”潘丽丽轻松愉快地说。
订婚酒会在国贸大酒店三层的群贤宴会厅。那个宴会厅很大,实际上只为订婚酒会隔出了一半的场地——即使如此也无妨显示酒会的奢华与高规格。
所以当一大拨夜店人氏穿着各种奇装异服,陆陆续续,吵吵嚷嚷地进入宴会厅,并拿着自拍杆对着吊灯摆各种造型的时候,这个酒会就有点,确实有点……
申华方面的人一头雾水,想把那些穿着大胆的奇葩赶出去,偏偏对方又真能拿出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