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她回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方含笑冷眼瞧她一眼,没回答。从桌上拿了瓶水,一面开瓶一面走到窗边,仰脖一气灌了半瓶下去。她喝完水,抬眼看静静站在那里的佳慧,哼的冷笑一声,然后开口,“十三年前我在大摩纽约做暑期实习,那年高盛销售交易部有个助理跳楼。知道为什么吗?”

  方含笑没等佳慧回答,自顾自往下说,“那助理打算跳槽。他去一家对冲基金面试,讲他跳槽原因时,说了几句他高盛老板的坏话。结果那对冲基金老板是他高盛老板的客户,回头那话就传到他老板耳朵里了。那老板于是下封杀令,昭告华尔街,哪家投行基金敢收那个助理,就是跟他和高盛为敌。”方含笑停顿一下,露出一点冷笑来看她,“然后那助理跳楼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觉得呢?”方含笑哈地一声笑,“好歹我也在这行当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了。纽约伦敦东京香港,还有中国大陆,只要做投行的,哪个没听过我方含笑的名字!你想辞职,试试看!你看出了我这个门,天底下还有谁敢要你!”

  方含笑鬼似的忽然移形到佳慧跟前,拿指头点着她的额头,恶狠狠说,“你,得罪我了。”

  佳慧猛然打开她的手,倒退一步,咬牙大声说:“你说得对!全世界都知道你名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婊子!”

  好像又挨了那么一下,方含笑的脸又是一白。但也只是那么半秒钟功夫,她立即振作,又找出那恶狠狠的可怕笑容。

  “行。算你说对。我是做婊子的。可是今晚——亏你还是名校毕业的——你有没有脑子?每个周五我都苦口婆心说一遍:信任,信任,团队内部最最重要的是信任。关起门来你对我有意见,行!自己人跟前你骂我婊子,行!说我做鸡,行!可今晚是当着外人——当着客户的面。你不顾及你自己的声誉,客户的声誉呢?!公司的声誉呢?!我们公司最看重的,就是正直和清明的声誉——何况这还是在中国。私下里怎么鬼混都可以,生意场上你怎么能!你不顾及你自己的前途,公司的前途呢?高盛一年两个跳楼名额,你是想你一个我一个分了吗?”

  两个人一般气喘吁吁,面面相觑。她们面对面僵持一会儿,方含笑先退了一步,像是一个刚刚干完体力活的病人,有气无力回身走,慢慢坐到沙发椅上。

  “明天的pitchbook拿过来。”方含笑说。

  “我已经辞职了。”佳慧冷冷地说。

  方含笑抬起头冷笑一下,“有点责任心好不好?拉完屎擦下屁股好不好?骂领导婊子把客户当傻逼,想干干不想干立马撂手不干,这就是你们北大作风?我算见识了。”

  佳慧脚下僵硬,一时挪不开脚步。方含笑狠狠骂:“要死去死!不想死把计划书拿过来!——金融圈这么点大,你做了点什么事没做点什么事,明早全京城都知道了,隔两天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最好烧香拜佛我们把这个deal拿下来,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在金融圈混了!”

  佳慧慢慢挪到自己书包跟前。方含笑在她身后又骂,“蜗牛啊你?你看看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把你的光华女神脾气收起来,稍微利索一点行不行?”

  这个计划书实际上已经改过无数遍。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按照实际情况的变化,又或新信息的收入,就会从头到尾再改一遍。方含笑之前在外出差,全是潘丽丽过的目。这时她既然在,毫无疑问又得改一遍。

  佳慧把计划书递到方含笑手上。方含笑甩给她一个白眼:“拿纸笔来。站旁边记。”佳慧拿笔。方含笑低头看建议书。她在这行当浸淫多年,早练就火眼金睛,挑错一挑一个准——实际上也不是错,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的细节。只不过她对细节要求很高,没有按标准来的都是错。挑着一个错,就对佳慧一阵挖苦揶揄,连带她的母校故乡一概骂进去了——平日里对付下属的那套亲和力满满的伎俩,这时一概没用,光骂人了。佳慧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哪里被人这样骂过。偏偏方含笑眼光很准,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就是叫人无从反驳。佳慧被骂得眼泪汪汪,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速记本已经记得满满——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什么这里逗号该换分号,那里图表该做成柱状,饼状图某块颜色不够深,诸如此类。

  这样说完已经过了午夜。方含笑终于翻完最后一页,“改完重新检查两遍。凌晨三点前,电子版发我邮箱,纸版拿我屋里。”

  佳慧没再说话,泡了杯速溶咖啡回去干活。这样一干就干到两点半,勉强挣开眼皮,从头到尾通读两遍,然后送去给方含笑。

  方含笑穿着睡衣,还在跟伦敦的人打电话。她接了计划书,捂住通话孔对佳慧说:“在我床上歪一会。哪里要改我再叫你。”佳慧累到极限,闻言往床上一倒,鞋也没脱。

  方含笑打完电话,在台灯底下一字一字看,又挑了几个要改的地方。回头出声想叫佳慧,见佳慧背对着她,蜷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叹口气,弯腰替佳慧脱去高跟鞋,将被子替佳慧好好盖上,又仔细扯好被角。接着她坐回桌边,自己开了电脑一处处改——这是极其罕见。鲜有MD愿意干底层员工的活。

  这样一折腾又快四点。方含笑整理好资料,收拾妥停。自己爬去床的另一边睡下。她侧躺着,面对佳慧的脸。那脸白皙宁静,好像真的是睡着了。可是眼睫的湿润出卖了她。一颗珍珠似的眼泪沿着脸颊斜斜往下淌,淌过那脸上交错的泪痕。

  方含笑心中微动。有点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在她能够阻止自己之前,她已将手伸出去。她的小指微微弯起,替佳慧轻轻把眼泪拭了去。

  6

  前一晚的尴尬尤在,第二天在中关园蓝海公司进行的推介会,像一场没有协调好的尴尬路演。微软的人在蓝海呆着不自在,蓝海的人看到微软的人也觉不自在。方含笑一夜没睡,第二天还黑着眼睛打起精神做推介报告。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卖笑,坐在台下的蓝海董事会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参与竞价收购的公司太多。微软给的估值和价格,显然没有达到他们预期。

  微软那方面,似乎也对蓝海项目不那么热心。大概因为之前溢价收购的失败案例太多,微软亚太对于高出估值太多的交易,采取了很是谨慎的态度。微软原先有意向蓝海抛橄榄枝,是因为那时蓝海估值才16亿;现在已经翻到40亿了,还有公司参与竞价抬高估值——焉知不是又一个诺基亚?

  这回周五的TGIF会,所有问题都针对蓝海项目。

  “我听说微软与蓝海前一天的会晤不太顺利。”上海一位负责融资方案的VP问,“我想知道那天晚上我们跟微软蓝海的会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含笑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大家跟前,摄像镜头中间。她在周五TGIF会上一向生龙活虎,即使面对一些刁难的问题也能对答如流,此时却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不很情愿地走到家长那里,知道即将到来的是斥问。

  “我嗯……”她开口,眼睛盯着桌子边沿,“我知道我不能对我的同伴撒谎。可是……”她停顿下来,好像在艰难地思考到底要说多少,该怎么说。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北京上海香港三个会议室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种集火的目光,好像一种残忍的逼供刑具,令她逃无可逃。

  “我帮微软盯蓝海的案子已经很久了。香港总部对这个案子也很重视。”方含笑抬起头来,以那种从容淡定的语气,“三星、微软、百度、星空四家争蓝海,其他三家都已经搭上蓝海的关键人物,唯独我们没有。因为偶然的机会,我知道徐佳慧跟蓝海CEO钱唐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可是我没去了解这个关系到底是什么。我找机会把徐佳慧从伦敦挖过来,本意就是让她帮我们做蓝海的案子。这一点我当时在伦敦跟佳慧提了,可是我没有详细说明情况。上周我们跟蓝海第一次打照面,我才知道佳慧跟钱唐关系根本不好,所以整个会谈……有点糟糕。我的问题。我承认。我没沟通好。”

  一阵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佳慧。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岗位根本没在你的正式招聘计划里。你把我招过来,就只是为了蓝海的案子。把蓝海做完,我就没有利用价值,可以滚蛋走人了,是吗?”

  方含笑有些悲哀地看着佳慧。

  她接着黯淡地笑了一下。

  “你说得也没错。”

  佳慧霍地站起,那椅子被她的腿弹出半尺,发出沉闷的钝响。她起身飞快走出工作室,砰地带上房门。

  她坐电梯到大堂,但也无处可去,只是在光洁地板的钱币图形里迷失。她在大堂呆了一会,折到东南角的星巴克,要了一杯凄苦的浓缩咖啡。她对着咖啡坐在窗边,没有下咽的勇气,奇怪自己竟然这样软弱。

  方含笑从来没想要过她,从来没想她真正成为她的人。她是个棋子——连棋子都不是,因为她目前为止只帮过倒忙,早就被人嫌弃了。如果真有一点骨气,她该做的就是冲回楼上,正式辞职。得罪方含笑又怎样?一辈子退出金融圈又怎样?她已经待够。该给自己一个了断。

  她想象她朝方含笑吐唾沫的样子。就该这样,朝她脚背吐一口涶沫,然后大大方方地扬长而去。她在心里下定决心,盘算好辞呈的言辞,皱着眉头把浓缩咖啡灌下去。她吸口气,预备起身回赴战场。

  就在那时看到窗外一个熟悉的背影。那瘦削而单薄的身段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英蓝国际的后面是地下停车场入口,进出车辆扬起薄尘。方含笑踩着高跟鞋,慢吞吞地走到东一门附近,忽然就蹲了下来。她蹲在马路砑子上,点了一支烟。东一门的保安走上前,不客气地挥手驱赶,像面对摆摊的小贩。方含笑只好又站起身,慢吞吞走去车道另一边,走去那里的花坛。

  对面新盛大厦有栋楼正在施工。有三两个农民工躲在花坛树荫里偷闲抽烟。方含笑加入了他们。她踩着高跟鞋,蹲在那花坛砑子上,开始抽剩下半根烟。一身精致裁剪,就那么古怪地朦胧在那乌烟瘴气里。

  佳慧一下子没了斗志。好像她想跟人斗,人先把脸凑过来叫她打。她此时可以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朝方含笑的脸猛吐唾沫——因为她的仪态实在与乞丐无别。可是朝一个乞丐吐口水,该是有多无聊,多扫兴。

  那天晚上潘丽丽请佳慧吃饭。在金融街购物中心的西贝莜面村。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恨毒了方含笑,我说她没安坏心,你肯定不信。”潘丽丽扒拉着面条说,“可这事你还真不能怪她。把你从伦敦挖回来这主意,是我出的。”

  佳慧一愣。

  “靠,挖你回来做前台,又不是叫你坐台,你干嘛搞那么苦大仇深,好像我们欠你多少似的。徐佳慧你是小孩子吗?为一个项目而招人进来,项目结束解散团队——这种事在投行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上不得台面了?”

  佳慧搅和着莜面鱼鱼,“……我也不是为这个生气。”

  “那就是为钱唐的事喽。”潘丽丽说,“这个怪不得方含笑。怪你那个小姑妈。”

  “——嗯?”

  “徐简啦。你那个小姑妈徐简,是方含笑老公的同学。每次聚会逢人就说,她有个侄女多傻多痴情。背着爸妈在学校外面养男人,结果那男的一出国就忘恩负义,没多久就跟她掰了……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

  “嘿我说你这小丫头片子!我跟你姑妈一辈的,你懂不懂尊敬长辈啊?”潘丽丽拿筷子敲桌子,“小样儿没规矩。好心搓合还骂这么难听。方含笑待你也够仁义了。要我直接一耳刮子扇过去。”

  佳慧冷冷问:“你叫我来就为说这事?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外面都传成那样了,我偏骂了,你怎么着?”

  潘丽丽气得牙直响:“骂领导你还有理了是吧?方含笑怎么得罪你了,你非得这样跟她过不去?真要卖你到窑子里去,叫你哭也哭不出来,还让你这样嚣张?带你见客户是你的造化。你看新入职的分析师有哪个能上桌陪酒的?真这么清高你回家做小姐好了么,出来做什么投行!”

  佳慧霍地站起来,“不用你教!我现在就去辞职!”

  “哎别别别……”潘丽丽一把拖住佳慧,“你这……你这什么脾气……怎么跟当年方含笑一个德性……我是来劝和的,可不是想赶你走。你就听我说几句,行不行?”

  佳慧又霍地坐下,说,“行,你说。”

  潘丽丽叹口气。

  “外面说方含笑说得很难听,我知道。可她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潘丽丽说,“我跟她同事七年,她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要真知道她是什么状况,再去听她跟上级怎么怎么的,就知道那是扯淡。真他妈扯淡!……我也不说她有多清白还怎的,只是起码,她坐到今天的位子,真是拿命拼来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当年我跟方含笑在香港大摩,那组二得要死,那组的头更是个傻逼。没人看好我们。大摩前台一年裁10%的人。那组除了方含笑,大家都忙着找下家。当时有一个superdeal,是中国移动出面收购美国某通讯公司。那桩收购可以说差不多已经定了,在瑞信手里。方含笑偏不信邪,硬要从老虎嘴里抢肉。她那时区区一个ED,敢给大摩全球CEO打电话。一通打不通再打,一直到对方接电话,跟他说大摩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做一笔打开中国通讯市场的大交易。那位CEO先生居然还真被她劝来了。然后组织大摩CEO与中国移动的领导见面,打开局面。大摩这才做了那个大单的主责顾问。

  “那笔交易之后,包括高盛在内的一堆投行过来挖人。我跟方含笑说:你想去高盛,可以,但一定要谈条件;除非他们肯聘你做董事总经理,否则不考虑!方含笑当真去跟高盛谈条件。高盛开了价码,要求方含笑的组一年必须完成60亿美元的交易额,否则扫地出门——你也知道高盛的风格。各个小组都是独立的,各自负责,业绩排名靠后的小组自动解散。这样我就跟方含笑过来了,肩上背着沉重的业务指标。第一年我们组总共四个人,还有一个是别组不要,预备解雇的——就这样,我们都扛过来了。第一年80亿,第二年做到160亿——你知道方含笑拼到什么程度?生完孩子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直接开视频电话会。”

  佳慧有点动容,但还是板着个脸,“所以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方含笑不是婊子。”潘丽丽横着脸说,“你再敢让我听到你这么说她,我就把你的舌头扯出来吧叽吧叽吞了——你看我敢不敢!”

  7

  跟黄朴姜,只有寥寥几个晚上能在一起。

  黄朴姜趴在佳慧身上的时候百般柔情,恨不得用嘴将她全身吻个遍。从她身上爬下来,就变成一副疲惫已极,不想说话的模样。

  佳慧自己凑过去,把头枕在他臂弯里,“我们住到一起吧。”

  黄朴姜像是被佳慧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住一起??”

  佳慧惊讶于他的反应,“住一起怎么了?我们在一起也快三年了。之前一直异地,现在在一块,怎么不能住一起了?而且现在房租这么高。两个人分担会好一些吧?”

  “可……我上班在建国门外……”

  “我知道。又没说让你搬我这儿。”佳慧说,她目前住在三里河北街,坐21路可以直接去上班,“我跟你搬去崇文门也可以的。反正有二号线,直接到阜成门。”

  黄朴姜摸摸佳慧的头,闭上眼迷迷糊糊说,“我这阵太忙。过一阵再说。”

  “我做完这个项目,就要被公司辞退了。”佳慧说,“北京实在太艰难了。我有点想杭州……我想回杭州……”

  黄朴姜已经睡着了。

  蓝海项目算是搁了浅。微软那边不冷不热,蓝海方面也没了音信。收购并购本来成功率小,十个里能成一个就很不错。组里本来也没对蓝海项目抱太大希望,如今更是各忙各的。除了方含笑,没人还对这项目上心。

  唯一一个徐佳慧,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留不久,所以也没人再使唤她干活——于是仍然被方含笑使唤。投行领导都是脑子一热又出个点子,叫底下人忙死忙活。方含笑心血来潮,觉得微软百度可以联手,与星空国际对抗,于是硬逼着佳慧又做了一个联合收购的计划书出来。

  做完计划,又跟百度那边谈。约了时间在西二旗的百度总部商谈。百度方面的主责顾问是摩根士丹利,也是方含笑的老东家。但方含笑当年跳槽,从大摩带走不少客户,之后又几次拒绝猎头替大摩发来的会面邀请,所以这个老东家也没好脸色给她。

  百度总部酷似一个波浪形塑料大棚

  百度总部三层

  百度的总部酷似一个巨大的波浪形塑料大棚,在上地,土是土了点,比英蓝国际要畅亮得多。初次会面在三层1号望江南会议室——是个小得要命的会议室,可见对方也没太把合作当回事。高盛方面,除了佳慧,方含笑还带了潘丽丽——因为她是谈判兼撕逼高手。大摩方面只来了一个VP和一个助理。那VP是个上海女人,英文名叫翠西。百度战略投资部本来派了一个负责人来,那人迟到,到点没出现。于是变成三对二的尴尬局面。方含笑一进会议室,就知道这合作要黄。

  会议室里一张红木长桌,翠西坐在主位。谈生意向来有平级相对的讲究,也就是说,对方派出什么级别,我方派出相应级别。那个翠西不过二十七八模样,显然不会是MD。潘丽丽当即在翠西对面大喇喇地坐下。佳慧在那助理对面坐下。剩下方含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在佳慧旁边的桌角挤着。

  “这位就是方总?”翠西声音软软糯糯,打的官腔带着上海口音,娇滴滴得不行,“真是久仰大名。在MorganStanley可没少听你的光辉事迹。真是非常impressive哦。”

  “我不是方含笑,我是潘丽丽。方总今天有事,我代她出席。”潘丽丽笑着跟翠西握手,“翠西小姐是吧。我从来没听过您的大名,可不知道您有什么光辉事迹。”

  “哦哟,我一个小人物,哪来什么光辉事迹啦——方总她今天没来呀?啊呀真是shame啦。我看见participantlist上有她的名字,昨晚excited得睡不着,还想今天好好跟她讨教讨教。”翠西满脸堆笑,意味深长,“三十三都快做上Goldmanpartner啦——这本事,可真是不一般喏,是伐?”

  潘丽丽满脸的脂粉都被笑纹挤兑出来了,“翠小姐您这话说得。我看您也年纪轻轻。何况您说您这长得吧,对社会不满了是不是?卡嚓拍个大头贴往墙上一挂,白天能避邪晚上能避孕——竟然也能在摸根私单里做到VP。您瞧您这苦瓜风格的个人形象,穿得那叫一个清凉,长得那叫一个败火,这都能出来见客,还跟我们方总讨教啥?改明儿我请我们家方总一起上门拜访,好好跟您学学这自信——无论长成什么样,照样开张做生意。”

  翠西脸色一变,旋即又变成娇笑模样:“阿拉长得丑,阿拉自己也知道。长成这样吧,你们方总当然是看不上咯。哪里敢跟潘姐你比。潘姐不愧是方总手底调教出来的哟,一看就这么出挑,要身段有身段要风骚有风骚。听说在Morgan时候就三十老几了,这会快四十了吧?照样嫩得能掐出水来。不愧是会做生意的,跟着方总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边浪完后边浪。难怪Goldman在大陆这两年performance这么好,都香港过来轻车熟路的,欺负码农老实,专做IT公司生意。我们在Morgan,前辈都说方总走了真是可惜,再也找不到这么会卖的了。当年方总在,多少IT高管拜倒在伊石榴裙下,多少总裁夫人要跟老公闹离婚。我就跟我们组MD说,一定得把方总挖回来——这种自带一个排的头牌,一回Morgan十年业绩指标都完成了,我们还做个毛生意!”

  旁边佳慧听得目瞪口呆。高盛跟大摩掐得狠那是传统,不管在纽约伦敦还是香港,都想踩着对方爬上去。可是这般面对面掐法……

  潘丽丽嘿的一笑,摆出北京老娘们儿架势,“你丫还真说对了。我们家方总就是个会卖的。”旁边方含笑脸一黑。“会卖那也得有人买是不是?你说得对!科技并购行当我们家方总就是头牌!我劝你呀,真识趣的,赶紧弃暗投明。你看看你们公司那拨MD,一水的兔儿爷,不着三不着两的软蛋子,就敢回香港跪舔洋人屁眼儿。你说你待在那里干嘛?他们有一个晚上满足你了吗?我跟你说,麻利儿的过来,我看你盆儿不怎么样,骚劲还是有的,叫我们方总床上好好调教调教,出去卖也不至于捞不着客不是?——你说现如今什么都在涨价,就是人越来越贱!你贱成这样都卖不出去,哪来的性生活!所以我说你跟了我们方总,还能挣点小钱,将来自己养姘头也好养,是不是?”

  翠西气得够呛,“我册那真是Fuck了。”几乎是从桌子后面跳起来,“我贱成哪样啦?贱成哪样啦?”

  潘丽丽淡定答:“东方不亮西方亮,二逼啥样你啥样。”

  变成两个人对骂的局面。

  翠西骂,“你妈的骚货,逼长在脑壳上,册那娘B你不是个戆逼样!”

  潘丽丽淡定地转头对佳慧说了句:“看这种贱货就知道百度是个什么公司。”

  这时百度战略投资部负责人正好走进会议室,非常完整地听到了这句话。

  ……所以高盛三个人是在百度保安的护送下,离开百度大厦的。百度战投那人还特地嘱咐了一句:“我们很low,攀高盛不起。以后什么都不用谈了。”

  这件事的后果是,大摩那边撺掇百度向香港高盛亚洲总部的合规官员告状,合规部门给方含笑发了个警告函,同时把潘丽丽召回香港,重新参加新员工合规培训。

  事后方含笑自己在TGIF会上检讨说:“以后这种谈判,我一定不带潘丽丽……”

  8

  与百度战投会面不久后,传来一个坏消息:星空国际以每股42美元的价格从几家私募那里收购蓝海科技23%的股份——绕开了蓝海管理层。赤裸裸的敌意收购,几乎已经成功。

  方含笑一扫邮件,立即说:“有内鬼。”

  当时为微软与百度制定收购方案,定价每股36美元。这份收购方案从来没有公开,甚至也没有递到百度手上。此时星空国际定价每股42美元,仿佛是想叫其它竞争对手彻底死心。且它收购的股份,正是方含笑组收购方案上的目标股份。说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过蹊跷。

  方含笑临时召开上海组和北京组的视频会议,简洁明了宣布,她怀疑有人泄露收购方案。接着她一个一个盘问曾经经手收购方案的人——并不多。杨晟做的估值报告;上海那个VP托尼做的融资方案;潘丽丽负责计划书的审核;佳慧主责收购方案的财务部分,马修主责法务。

  她问的问题都很简单: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工作时长如何;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问完一个就火速转移到下一个。最后问到佳慧。这时才过去十五分钟。

  问佳慧的问题只有一个:“你是不是在家加过班?”

  这问题是废话。每个人都在家加过班。佳慧答:“是。”

  方含笑宣布结束会议,接着把佳慧叫进小会议室,直截了当说:“问题就在你。”

  佳慧气极反笑:“你这是故意针对我吗?每个人都在家加过班,为什么问题就是我?”

  “因为其他人没问题。”

  “其他人没问题?所以就是我有问题?”佳慧觉得自己简直应该摔门而去。蓝海项目眼看夭折,方含笑还没有放她走的打算。这是什么意思?留着她故意给她难堪?为了报复?

  “你没做尽职调查,我做了。”方含笑冷酷地说,“你男朋友黄朴姜,在申华资本任职。申华是这次星空国际的主责顾问。你明明知道申华是竞争对手,在项目期间却没有避嫌,仍然与黄朴姜保持亲密关系。要不然是你主动向他泄露了收购方案,要不然就是他背着你偷看。无论是哪种情况,你对这次失误都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你违反保密协议,构成侵犯商业秘密罪。如果我更严厉一点,你现在面临的就不仅是解雇,还可能面临刑事诉讼。”

  佳慧眼泪一下子溢出来:“你说黄朴姜……”

  “我也想知道。”方含笑疲惫地说,“不要直接问。他不会说实话的。电脑给马修,让他查看工作日志和使用痕迹;再不行报案,把电脑送去公安局做指纹检测。”

  “……”

  “交的男朋友都这么不靠谱,做风投亏死你。”方含笑雪上加霜地说,“段数低就别找金融男。做我们这行当的,投入产出都计算得清清楚楚。谈个恋爱结个婚一点亏都不会吃。赶紧平仓止损,趁现在还能全身而退。”

  佳慧果真按照方含笑所说,把笔记本给马修,让他调出电脑操作历史。马修从海量的操作活动里提取出可疑的几次动作:两次是复制文件给陌生U盘;十六次登陆某邮箱并发送文件。这简直是铁证如山。

  当天晚上黄朴姜来找佳慧,佳慧直接把电脑操作历史记录拎出来给他看。

  “嗨佳慧,你这是干什么。有时候你在洗澡嘛,我一个人无聊就随便拿你的电脑上上网……”

  “上网?上网你不用我的平板电脑,非要拿我的工作电脑?我的工作电脑还是有密码的,能让你乱动吗?”

  “是哦!你的密码还是我生日,哈哈!”黄朴姜凑过来抱她,“佳慧,我也很爱你……”

  佳慧猛地挣开黄朴姜,大吼:“你从来都没告诉我你在申华做什么!你们在竞争蓝海项目——你从来都没告诉我!”

  “喂,你从来都没问啊!——我也从来没问你在忙什么项目好不好?你不要乱冤枉人。申华资本那么大公司几百号人,我又不做并购,怎么就跟你们竞争啦?”

  方含笑说得对,他根本不会说实话。

  ——可他说了实话又怎么样?

  “你拷贝我们的收购计划到U盘,发送我们的融资方案到你自己的邮箱……这叫随便上上网?”佳慧眼里泛起眼泪,“你是不是跟我谈恋爱,就等着这一天?”

  “我这是为你好。”黄朴姜说,这样的轻描淡写简直叫佳慧震惊,“你说你做那种投行前台,动不动出去陪客户。你们那个领导又是那种……那种货色……你不说做完这项目就不干了吗?那反正要不干了,拷个方案就拷个方案呗……将来你辞职,别那么辛苦,找个四大行的清闲工作,我养着你好不好?”

  “你在搞笑吗?!”佳慧大吼,“偷文件这么严重的事情,‘拷个方案就拷个方案’吗?商业机密泄露我背责任!我被刑事起诉怎么办!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我以后在金融圈还能活吗!”

  “徐佳慧,你这么撕破脸是想跟我分手的意思吧?那好。我也早想分手了。鬼才受得了你的小姐脾气!每个星期千里迢迢从东单跑过来送鸟,你付钱给我了吗你,天天摆个臭脸给我看!你工作忙我不忙呀?你压力大我压力不大啊?还得我好言好语哄着你!你以为你谁呀!追我的女的从东单排到西单了好不好,别以为自己是光华的就摆个臭脸觉得谁都配不上你!海归怎么啦?了不起了是吧?有种你在伦敦呆着别回来呀!哎哟,又是光华又是高盛的,你以为自己多金贵,啊?凭什么我就该处处让着你伺候你,啊?”

  佳慧猛地把黄朴姜用力一推,“你——混账——”

  “哟,还动上手了。你再推,再推推看!来,推啊!——再动手我他妈今天宰了你!”

  一架吵完,黄朴姜甩门而去。佳慧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时手机响起来。佳慧有一刻不争气地希望是黄朴姜。但很快绝了念想。因为响起来的是她的黑莓手机。

  话筒里不出意料,是方含笑催命一般的声音:“徐佳慧,回来加班。”

  那时已是晚上十一点。英蓝国际各种北京代表处的幸福职员早早下班回家,留下一堆投行的倒霉蛋玩命加班。佳慧怀疑方含笑是有意腾了时间出来让她分手——下午六点的时候,她披着一张羊皮笑脸过来劝她回家休息,晚上十点半又一通电话把她叫回公司。

  “我已经让田田跟星空国际约了明天上午十点商谈合作可能,所以明天上午六点之前,我们一定要做出初步的合作方案。佳慧今晚你就不要回家了,跟我去威斯汀,好不好啊?”

  那皮笑肉不笑的脸,配合那嗲死人不偿命的声音,使整句话听在耳朵里特别像:今晚整死你好不好啊?

  悲催的是佳慧只能回答:“好。”

  组里其他五个人下班,纷纷过来跟佳慧道别。陈贤说了句“Goodluck”。田田握住佳慧的手说:“我听说跟方总加班特别特别恐怖。学姐你保重!”

  马修一脸荆轲表情,“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可以包含在两个词里面——等待与希望。”杨晟一脸鸡汤状,“忍一忍,风平浪静。加完班,海阔天空。”

  潘丽丽以过来人的口吻谆谆教导说:“我们这里每个人都被调教过的。所以你不要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是吧?总的来说呢,我们家方总的手法还是很好的。刚开始是有点激烈,会有一点痛苦。但是你不要反抗,慢慢的你就会享受了……”

  威斯汀酒店公寓跟英蓝国际只隔了一个街区,两分钟路程。方含笑显然没有开车的打算——这就苦了佳慧。方含笑拎了个小包在前面轻轻巧巧地走,佳慧在后面抱着两台笔记本和一摞厚厚的文件,气喘吁吁地跟。走到酒店公寓,那前台早认得方含笑,起身打招呼:“哟方总,又带了个大美女回来呀。”

  方含笑笑答:“是呀。我们组新来的姑娘,这还头一遭往回带呢。”

  佳慧完全是哔了狗了的心情。

  方含笑把佳慧领回房间。屋里一股子咖啡味道。方含笑关了房门问:“你困吗?”佳慧答:“困。”方含笑说:“衣服脱了。”佳慧:“……哈?!”

  方含笑从衣柜里取了短袖短裤,往床上一扔,“换上。先去跑个两英里。”

  去酒店健身房。三更半夜,健身房根本没有人。佳慧觉得自己跟游尸一样在跑步机上跑。方含笑的手伸过来,把速度从5.2迈每小时,提到7迈。佳慧跑完两英里,直接跪地板上了。方含笑跑完没事一样,扔一条毛巾给她,问:“还困吗?”佳慧说:“快要困死了。”

  方含笑又把佳慧拖去泳池,逼着她来回不间断地游了四个来回。佳慧实在游不动了,趴在泳池边上流眼泪。方含笑站在岸上抱着手问:“还困吗?”佳慧内牛满面:“不困了……”

  于是回房间干活。佳慧一回房间就崩溃了,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止都止不住。方含笑骂:“没出息!”佳慧哭着说:“你很有出息吗?你敢说你失恋分手从来没哭过吗?”

  方含笑一噎,低头看表说:“给你哭三分钟。三分钟后收起眼泪干活。”

  佳慧一面抽泣一面说:“我也不是多难过……只是不甘心……以前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方含笑抱手站在一旁冷讥,“不做尽职调查就胡乱投入。活该!——两分钟。”

  “那现在怎么办呢……就这样放过这个人渣吗……我想去公安局报案……他这么做,已经构成犯罪了吧……”

  “这种小白菜,也配我们花时间打官司吗。”方含笑冷笑,“要整他手段多了去。弄不死他!——一分钟。快点,准备开工。别磨磨蹭蹭黏黏糊糊跟个鼻涕虫似的。亏你还北大的呢。真丢人。”说到这里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一个新鲜的点,“话说,以前小时候我也想考北大来着。成绩不好最后只能进二流学校。不过最近我发现,你们北大的也就这点水平,还不是被我这种二流学校的人使来唤去……还蛮有成就感的呵呵呵。”

  佳慧狂奔到厕所里,给南晶璐打电话。南晶璐接起电话问:“你是不是跟黄大神分手了?怎么了呀?”佳慧咬牙切齿地说:“那个不重要……我们老板好贱啊!真的好贱啊!我真的很想杀人啊现在!”

  隔五分钟方含笑把佳慧从卫生间里拖出来,直接扔在床上。床上已满是资料文件。方含笑指指几页纸说:“星空国际既然已经拿了23%的股份,叫它吐是吐不出来的。我们明天跟他们谈,可以先用一个方案摸清他们的真实意图。如果他们的目标只是尽可能多地占有股份,我们可以退一步,表示可以帮助他们跟蓝海谈判,收购全部股份。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夺取蓝海的控制权,甚至清洗蓝海的管理层,”方含笑忽的一笑,“那么的的确确是敌意收购,我们就回来找白骑士。”

  “白骑士”是并购领域的一个术语,指在遭遇敌意收购的时刻,寻找第三方友好投资者收购公司,避免控制权落入敌意收购者之手。

  “他们既然绕开蓝海,强行从私募高价收购股份,敌意已经很明显了——你说找白骑士,难道我们回头又找微软吗?微软亚太那个孙总也许愿意出价,可是他上面的领导很明显不想接这个案子了。微软连第二期的咨询费都没再续,他们还愿意做‘白骑士’吗?”

  方含笑叹口气,“明天先跟星空国际谈吧。”

  “他们已经基本完成收购了。剩下的事只是再多吞一点股份。根本没我们什么事。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结不结,也不是你说了算。今天晚上,只管把针对星空国际的收购计划书做出来——正好也花一点时间了解竞争对手,是吧?”

  佳慧领命。却又觉得无比挫败。到目前为止,她已经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在计划书上——有哪一份计划书是真正投入实践了呢?

  真是够了。这种傻逼活真是干够了。佳慧想。

  9

  星空国际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总部在中关村软件园的数字山谷。因为担心堵车,方含笑七点就把佳慧叫起来——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八点正两人从金融街打车杀到星空国际总部,这时离会面时间还有一小时。

  约见的是星空国际事业发展部的负责人。两人在前台旁边的接待室等待,一直到九点半也没接到会面通知。佳慧给前台递了名片,请求前台转达,前台让她们稍等。这一等又等到十点。期间方含笑给对方发邮件,毫无音讯。十点佳慧再去问,前台又叫她们稍等,再给部门打电话。打完电话还是说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