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是领导的意思?”佳慧听见一个人说,“想要让订婚宴特别前卫?特别与众不同?”

  “嗯嗯很可能是这样。”另一个人说,“毕竟申华也专注做TMT的,不免有一些科技公司的极客和怪胎……”

  “这些个……有点不像啊……”

  不可避免会遇上不想看到的人。

  酒会的男主角黄朴姜出现在视线里。臂弯里挽着一个美女,想来是那个千金。

  好像感觉到佳慧的视线,他的目光穿越人群抵达她身上。她一时怯场想躲藏。但是他看到她了。她勇敢地跟他对视起来,像挑衅一样。

  他朝她走过来。带着他将要订婚的未婚妻。

  佳慧发觉自己的腿肚子在发抖。她怎么一个人就来了?至少也该找个像话的男人,好显示她不那么落魄。

  但真是落魄到极致了。也不会有白马王子来救她。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站在原地,还是落荒而逃?

  “哟!黄总——”

  只听一个嗲得要死的女人声音,不知从哪里飘过来,半个厅堂的人都不禁回过头。那女人好像浑然无知,声音依旧甜得要死人。

  “哎呀,黄总,你不认得我啦?我是笑笑呀!”

  佳慧抬眼一看,妈!还真是——这打扮别人认不出来,佳慧可是跟她睡过的,又见惯她捏腔拿调的模样,一眼认出来——只见方含笑架了副金边眼镜,抹了个大红唇,上身白色露肩短衫微露肚脐,下身红色百褶裙妖娆香艳,露着一双美美的大长腿,踩着一双金色细高跟鞋,袅袅婷婷地朝黄朴姜走过去。

  黄朴姜显然不认识方含笑——但毕竟是打扮停当的美女——一时看得呆了:“你是……”

  “上个星期凯宾斯基刚约过呀,黄总不记得啦?”

  黄朴姜看出是找碴的,忙拖了旁边女友,掉头要走。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插着腰挡在他跟前,大声嚷嚷:“怎么?这么着就走了?我们笑笑平日里陪的都是大老板大客户,一晚上十几二十万都不放在眼里的。你姓黄的就这点出息,睡了我们家姑娘一个子都没掏,要我们笑笑垫房钱——还把我们笑笑的包呀、电脑呀、文档呀都给顺走了——”

  “我、我没有——”

  “少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我把开房记录糊你脸上不是?瞧你人模狗样是号人物,怎么干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儿!敢情欺负我们家笑笑脾气好,赏你个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给人家做鸭的玩意儿也敢出来装爷们儿,要脸不要你。怎么不把你脸皮扒拉下来贡献给国防事业,有你这张脸做反导系统连原子弹也挡了,朝鲜美国算个屁——”

  “你、你胡、胡——”

  “你,你胡毛你。事儿做得出来还不让说了是吧?一个软蛋子出来约炮手脚还不干不净,脑子抽了吧你?我就跟我们笑笑说,你要真底下功夫好点儿,那疙瘩硬点儿,那她好歹爽过一下不是,那电脑呀文档呀,咱也就当赏鸭的钱,这享受什么档次的服务就给什么档次的钱是吧?可偏你个鸡巴玩意泥巴捏的,一晚上愣是没挺起来几秒。长进的都知道吃药,不吃药也知道上淘宝淘个能硬的,你吧,啥玩意儿没带居然也来了,全我们家姑娘服侍你。你不羞你那鸡巴都看不下去——”

  说那时迟那时快。又横生枝节。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人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冲到黄朴姜跟前,照着他的脸就是生猛一拳。黄朴姜被打得倒退一步,那男人还不肯放过他,上前朝他鼻梁猛砸两拳,将他打在地上,一面大吼:“敢动我老婆,我他妈今天废了你!!”

  场面一时喧哗。黄朴姜的未婚妻吓得连连倒退。年轻的女孩们尖叫出声。冷静的宾客急忙叫保安。潘丽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讶地望向方含笑:“这、这什么情况?”

  方含笑急坏了,拼命把那男人往后拖:“喂周更新你——”

  周更新双眼发红,发了狂似的,猛地把方含笑推开,“妈蛋你给我滚一边去——”挣脱众人的阻拦,还要上前跟黄朴姜拼命,“你丫的——混账王八蛋——就你叫我戴绿帽子——以为我们码农好欺负——我他妈今天不废了你我跟你姓——”上前跟黄朴姜扭打在一起,两边都是拳头不长眼睛地往对方身上招呼,没一会都挂了彩。保安好容易进来,把两个人分别拖到一旁。

  “这……这怎么回事?”田田震惊地问。

  “……这得我问你们啊!”佳慧大叫。

  “不……不是啊……我们剧本不是这样写的……”田田纳闷。

  “我们的剧本里,没有周更新。”杨晟说。

  “这全乱了全乱套了!后半段应该我们上的!”马修跺脚,“应该我上前扯住黄朴姜领带问他怎么可以跟我登记结婚以后对我始乱终弃跑回中国……”

  “周更新……是谁?”

  “方总她老公。”杨晟摇头叹气,“这会她麻烦大了。”

  “起码‘揍到他哭’了——这算超额完成任务。”田田一拍手。黄朴姜果然在哭,但是不是因为揍的很不好说。

  申华资本的总裁很快也到了。在场的工作人员正在向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但谁也解释不清。方含笑一干人早已开溜,剩下三里屯夜店来的一干奇葩,在社交媒体上对这一晚的八卦素材进行文学加工——从约炮,嫖娼,出轨到勾搭有夫之妇,当真是切中所有热点社会新闻的关键词。毫无疑问明天早晨,黄朴姜就要名扬京城了。

  佳慧跟田田道别,自己追着周更新与方含笑夫妇,一直下到车库。那两人碍于外人的面,没有撕破脸吵,但看得出来两个人心情都很不好。

  “佳慧……”方含笑说,她看起来有点灰头土脸,平常一向梳理整齐的额发有点散乱,眼镜加浓妆显得越发滑稽,“我没想你今天来……”

  佳慧没理她,只对周更新说:“周先生,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周更新铁青着脸,唔了一声。脚步僵硬地跟佳慧走了几步。

  佳慧走到某根柱子后面,看向周更新,非常认真地说:“周先生,你千万别听那些人瞎说。方总她……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她只是要给我出气。”

  周更新依旧青着脸,一言不发。

  佳慧急了,“你真的别信外面人说的话。方总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从来、从来没有!她是一个好女人。请你珍惜她。”

  周更新呆了一会儿,咕哝了一声,“我知道。”

  佳慧飞快掉头往电梯走。一面走着眼睛就有点湿。进电梯以后她回转身。电梯门关闭前,她看到男人用力将女人揽进怀里。他们是夫妻。

  13

  企业兼并涉及众多复杂的法律与审计程序,资产交接与内部机构整合又需要更长的时间,但因为这次蓝海从二级市场上发动突然袭击,跳过了之前的合作意向书与尽职调查步骤,使整个收购程序大为压缩。蓝海完成对星空国际董事会及管理层的初步改组后,立即进行信息披露,准备召开新闻发布会暨新产品发布会。

  当时高盛替蓝海收购二级市场的流通股时,因为时间紧迫,一半资金来自十二家商业银行的定期贷款,另一半则来自四家银行的过桥贷款。为了偿还过桥贷款,蓝海需要发行债券筹集资金。所以这次产品发布会,既是面向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同时也是面向机构投资者的企业债券发行路演。

  钱唐与他的团队,早在一个月前开始路演筹备。方含笑派了田田去做观察员,转达自己的建议。田田回来汇报蓝海的筹备情况,“糟糕透了……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让我参与。只给我看PPT。”

  方含笑说:“那行。既然这样,佳慧你帮他们盯着PPT——路演那天我不一定有时间。你替我去。你对蓝海项目足够了解,可以帮蓝海去跟投资人谈判。”

  佳慧当然要去的。付出那么多心血的项目,怎么可能不到现场,见证最后的时刻。

  可是,跟投资人谈判?佳慧心里没底。

  路演地点没有选在酒店,而选在中关村软件园星空国际的圆形报告厅。那一天佳慧和田田一大清早就奔去场地,但却被蓝海的工作人员请到贵宾室里。

  “真不用你们操心!”路演负责人王勇说,“我们准备好了。”

  筹备路演时,佳慧去现场看过那个报告厅。是摆满长桌的环形会议室,座位可以容纳两百人。虽然没有酒店豪华,但白色瓷砖,白色墙面,偏浅色调的装潢,是互联网公司鲜明简洁的风格。可那天早上,佳慧走进那个圆形报告厅,登时傻了眼——所有桌椅,包括主席台讲台,被全部撤去;话筒、投影仪,所有会议设备不见踪影;原来会议室墙面挂的所有图纸,也统统被拿下。除了天花板上一圈半明半暗的灯泡,那报告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剩下。

  来宾陆续入场。六个戴眼镜的女引导员——长相都有点,啊,朴素;目测,啊,都是女码农——以不怎么礼貌的方式,引导各个机构代表,往指定区域入座——然而并没有座位。

  “前排的可以坐地上。”女码农建议说,“地板我们昨天都用墩布擦过一遍了,还用了洗洁精呢。所以你们尽管坐,白裤子都没问题。”

  田田说:“啊?那你们用洗洁精擦完一遍,有没有用清水再擦一遍啊?……”

  佳慧已经气冒烟了。看到王勇,冲过去质问:“你们,你们这是疯了吗?这里多少媒体记者、银行代表、券商私募大佬,你们让他们坐地上?”

  “不愿意坐地上,可以站着的。反正我们主路演很短,不算Q&A十五分钟搞定。”王勇说,一面扫一眼佳慧的名牌,“哦,这位是高盛的徐小姐啊?久仰,久仰。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角落里的站位。”

  佳慧气傻了。王勇已经招呼了个女码农,让她引导佳慧和田田站到角落里。

  “站这儿了别再乱动啊!”那个女码农脾气暴躁地说,“你们要是乱挪地方,我们不好安排。”

  等女码农走开,田田哭丧脸说:“我早说糟糕透了,是吧?……”

  宾客们被安排靠墙而坐,将圆形报告厅正前方与中央完全腾空。佳慧和田田站在靠后右边的角落,这个位置只能看到主持人的侧影。

  所有来宾“入座”后,路演正式开始。钱唐与王勇身着T恤走进报告厅中央的空地。他们身上的T恤,前面印着星辰大海,后面印着海贼王——格外有年代感。

  那场路演的前半部分简直是一场灾难。钱唐本来就缺乏公众演讲的经验,偏偏又要自己硬上。钱唐一开口,佳慧就痛苦地捂上了耳朵——那口标准杭普实在是叫人没法恭维。王勇也没有好到哪里,虽然口齿是比钱唐清楚些,却无法掩饰他的紧张和不自然。两个人努力想表现得默契些,但问答应对都显得格外刻意。

  幻灯片倒是做得挺漂亮——佳慧和田田的功劳。正面一整面墙壁用来放映几经修改的幻灯片。包括公司成立时间、创业过程、目前项目进展状况,未来的盈利预期,以及与星空国际合并的前景,都以幻灯片的形式清楚地展现在观众眼前。

  “幸好还有幻灯片。”田田叹气,“他们讲的这水平,跟和尚念经似的,还不如让我们去讲呢。”

  前半段路演的好处就是短,平,快。正如王勇自己所说,十五分钟搞定。十五分钟后,主路演完毕,所有灯突然就灭了,场内一片黑暗。人群发出小规模骚动。

  “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是钱唐的声音,“咯么俺……咯么我……想吹一首笛子曲,送给一个女孩。”

  黑暗里忽的响起悲怆的二胡,是《二泉映月》。佳慧真是要疯了,“路演放这种音乐!”那边钱唐也发现不对了,忙叫:“错了错了!”

  工作人员黑灯瞎火折腾半天,才终于准备停妥。钱唐这时也慢慢平静下来,对骚动的人群,背诵一段事先准备的台词。他背词的口吻太生硬,一听只觉得造作。可是人群还是很快安静了下来。

  微微亮起一星光,打在钱唐身上。钱唐笨拙地拿着一把笛子,想附庸风雅,却改不了码农模样。

  “我想把接下来这段全息投影动画——我们最新的成果,献给一个杭州女孩。她是我们公司的第一个天使投资人。她也是我的青梅竹马。肉麻一点说,她是我最初最后的爱。我现在知道最好的爱情,就是有她在。在我一事无成,穷困潦倒的时候,她不计付出地鼓励我,帮助我,因为我而跟她的父母闹翻。我少年时读书不好,而她一直是尖子生。我高考落榜,一无所有,只是因为我空口告诉她,我想做最好看的3D动画,她居然就说服她父亲,给了我第一笔资助,使我可以赴瑞士留学。所以我说,她是我们公司的第一位天使投资人。在ZHAW管理与法律学院,我结识了我的导师与蓝海最早的合伙人。可以说,没有她家人的第一笔资助,就不会有我后来的因缘际遇,也不会有今天的蓝海。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对我来说,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但我那时不了解,也没有珍惜。我很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她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在十二年前的今天,她曾经拉着我的手站在杭州武林广场。我们一起看八少女雕塑喷泉,然后一起看投映在浙江展览馆的杭州主题3D灯光秀。她脸上的笑容,我永远无法忘怀。她后来离开了杭州——我也是。我知道她很想杭州——我也是。我偷偷看她发的状态。在泰晤士河上坐船,她会说,‘并没有我们运河上的漕舫好看。’在日内瓦湖畔,她会说,‘大虽然大,却没有一分西湖的灵气。’在温布顿喝早餐茶,她会说,‘小时候嫌绿茶苦,现在才懂天下茶叶,再没有好过龙井的了。’你们不要嘲笑她的骄傲。我知道她只是想家。你可能又说:既然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可是你们知道吗,像我们这样注定要漂泊的人,有时候回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杭州武林广场八少女雕塑音乐喷泉

  “谢谢你们今天到来。我知道你们来,是想看到我们的‘新产品’。可是我,我只是很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笑容而已。”

  钱唐说着朝音响师点点头。音响里忽然响起一段杭州话的童谣。

  鹞儿鹞儿飞得高,回来吃糕糕。鹞儿鹞儿飞得低,回来抱弟弟……

  童谣声止,室内一片黑暗寂静。那寂静延绵三秒,忽的一声清亮的笛音响起。笛音响起的一瞬,佳慧的膝畔,忽然有一枝发着莹光的绿荷的茎蔓生长,打破了这一片黑暗。那茎蔓不断生长,一直长到佳慧面前。紧接着一个花骨朵,在柔和的笛音中缓缓绽开——那是一朵漂亮的水荷花,在黑暗的背景色中发着幽微的光芒。

  佳慧还没来得及惊讶,那笛声由温柔转激越。好像受到召唤,眼前黑暗的空地中,以佳慧脚边那株荷花作为起点,左中右三个方位,接二连三有绿色枝蔓,在黑暗里缓缓成形。只一小会儿功夫,枝蔓满布,一半撑起荷叶团团,一半撑起莲花满满。原本黑暗无光的圆形厅堂,被满堂凭空而起的荷花荷叶照亮。那花朵和叶片是那样逼真,以至连花朵颜色的渐变,叶脉的交错伸展,都在幽微的光芒中毫发毕见。

  两百多个观众一面惊叹,一面四下张望,寻找花叶光线的来源。在并没有头显的情况下,这样完全立体,细节逼真的图像是怎么投影,又怎样在人们眼里成像的呢?

  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收住惊讶,更大的影像奇观又一拨拨袭来。人们看到佳慧,试探地朝前迈出一步——她面前的荷花荷叶,仿佛有知觉一般退至两边,为她腾出一条道来。佳慧走了一步,低头瞧见脚边红鱼欢欣,在荷叶底下游游来去。佳慧试着伸手去触一尾红鱼,那红鱼即刻逃开。

  红鱼将众人的视线牵引向荷潭中央。在黄泓《三潭映月》钢琴曲改编的笛音里,三座小小的石塔凭空露出形迹。在道路的尽头,荷塘与黑夜交织的远处,忽有一轮明月升起。某个角落,一座小亭在黑暗里成形。人们视野中央,三座石塔里的灯烛燃起,在水面上投下一圈光晕,与明月交相辉映。那情景如梦如幻,却又逼真仿佛身临其境。

  随后石塔消逝,明月淡去,荷花莲叶消失不见,眼前出现一条暗夜中流淌的微缩长河,河两岸楼宇层次如鳞,灯光星星点点,倒映河面美轮美奂。佳慧这头,是武林门;钱唐那头,是拱宸桥;香积寺,富义仓,凤山水城门,龙山白塔,在运河两岸微光闪烁,如在朦胧画中。

  运河疾速倒退,忽然前方现出一道银线。那银线由小至大,顷刻逼近眼前。只见一道高数米的水墙凭空而生,黑沙白浪相吞屠。浪潮涌动,浪涛一瞬间如鲲鹏展翼,下一瞬有如万马奔腾,再一瞬又如祥龙吐雾。

  一个通天巨浪打来,那浪分明是龙头的形象——因其逼真,许多观众吓得惊叫出声。紧接着潮水将河道两岸物象吞没。光线转亮,滚滚巨浪将人群淹没。尽管知道这浪头只是影像,但伴随逼真的涛声音响,足可以假乱真。这是钱塘潮,飞沙走马,万古繁华。

  音乐声止,潮水退去。烟消波尽,人们还没有从那震惊中清醒。光线中渐渐浮现八个立体的汉字:梦回武林,最忆杭州。

  武林广场灯光秀,摄于2016年8月

  现场先是一片静默。静默持续了足有十秒。接着报告厅里,欢呼如海,掌声雷动。

  田田惊叹,“太赞!”扭头看佳慧,却发现她已满脸泪水。

  “我们刚刚见证了历史。”一家全程跟进路演进行直播的科技媒体主播,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没有头显,不依赖任何中介设备,蓝海全息投影,刚刚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极富科幻意味的场景:通过某种光学手段,使物像在空气里栩栩呈形;而人们可以与物像直接互动。尽管互动程度还不尽完美,但已足够骄人。毫无疑问,这项技术将全面改革我们的娱乐、通讯与交互行业,将终结液晶显示屏与头显设备的短暂历史。同志们!这是目前VR与AR在人类历史上的极致——一家超越MagicalLeap的公司在这里——在北京诞生了!”

  14

  北京时间2028年11月7日5点正,方含笑的黑莓手机响起铃声。陈贤抬起头。方含笑低头看了一下那个号码,朝陈贤笑了一下。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向繁忙喧闹的办公区,忽然安静下来。方含笑在一片不安的安静中接起电话,面带微笑,声音平和,“你好,马克。”

  半分钟后她放下电话,格外平静地说:“纽约老板的电话。”所有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她用食指和拇指托住下巴,忍不住一笑,说,“升职加薪了。”

  马修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办公区响起一片无比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杨晟把早已准备好的香槟打开,哗的一声,气泡漫了一地。

  33岁。方含笑晋升高盛全球合伙人。

  这一年新提拔的78名合伙人中,方含笑是亚太区八人之一,十一名女性高管之一,以及唯一的中国人。

  这消息迅速在英蓝国际18层与17层的办公室间传开。十五分钟后,高华证券的领导与老合伙人亲自来到这个边角的小会议室道贺。三小时后,所有新晋合伙人通知完毕,名单在全球数十个办公室流转公开。来自世界各地的道贺电话络绎不绝。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自己也跟着沾了光。用潘丽丽的话来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喜庆不是没有理由。方含笑晋升为合伙人,意味着她在纽约全球总部、香港亚洲总部,都能参与公司层面的重大决策——她有更大的话语权。毫无疑问,她直接领导的团队,将享有更多机会,更多资源。

  独有佳慧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一切。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升职加薪的是老板,她有什么好高兴?何况这老板,本来也没打算留住她。

  蓝海项目结束后,佳慧在组里彻底被架空。

  这也不是奇怪的事。蓝海项目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项目。这一年度规模百亿美元的跨境业务就有不止一单。蓝海说到底,不过是方含笑手上众多中级市场项目中的一个,她出于个人兴趣的小小消遣而已。

  方含笑又给北京组布置了四个新项目,潘丽丽手上两个,陈贤手上两个。每个人都忙得足不点地,连田田都对着一沓资料焦头烂额。唯独佳慧无人问津。

  佳慧看潘丽丽忙得晕头转向,上前问:“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潘丽丽手里不停,挤出一脸笑答:“没事,没事。哪里敢麻烦徐小姐。”

  佳慧找准陈贤的空隙,又问:“陈贤,我能参与你的项目吗?”

  陈贤冷冷答:“你不是要走了么?”

  佳慧一言不发,怏怏退回来。没错。当初方含笑挖她回来,就是为了蓝海项目。现在项目结束,还留着她干什么?

  佳慧面无表情,心里只想冷笑。

  洗手间。在隔间里听到潘丽丽跟田田的声音。

  先是田田说:“丽丽姐,我觉得我们方总……好恐怖啊!那个星空国际,不就是放了她一次鸽子嘛,现在下场这么惨。股价跌这么低,管理层全被解雇,公司整个儿地被人吞并……方总以前也是这样吗?真的好可怕……”

  “嘘!小着点声!”潘丽丽低声说,“背后议论老板,不想活啦你!”她自己却又小声议论起来,“不过你也没说错。我们方总这人吧,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可记仇啦。你要帮过她,待她好呢,她记你一辈子,自己升上去也不会忘了提拔你——比如说我。可你要得罪了她,当心着点——她也记你一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弄死你。”

  田田咂咂舌头,“我会好好干活,不会得罪她的。”

  “对啊。像你们这种北大毕业的,尤其要小心。”

  “啊?为什么?”

  “因为她特别不待见北大学生。以前我们组也进过那么两个北大来的实习生——两个都没好下场。也都学金融经管的,辞职以后愣是没在北京找着下家。这会儿一个回家卖猪肉,一个在老家刷油漆……当然我也不是说刷油漆不好。毕竟基层也需要高素质人才,是吧。”

  “……啊?可是……可是方总她要是不喜欢北大学生,为什么还要招进组啊?”

  “这还用说。以前自己想考没考上。心里不爽。招进来慢慢折磨呗。”

  “……”

  佳慧想起那晚在金茂万丽,她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得罪我了。

  她得罪过她。并且还得罪得不轻。

  佳慧回到工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余光扫到小会议室,方含笑在玻璃后面,依旧捏着嗓子变着脸跟各色人等通电话。曾有那么几回,在酒店房间同床共枕,在健身房一起挥汗如雨,还有那一回她在阜成门地铁站口吐,吐完蹲在花坛边上抬头来看她,她以为看到了方含笑的真面目。那一刻,她以为她跟方含笑是可以做朋友的。然而现在她有点怀疑了——她看到的是她的真面目吗?又或者不过是她容许她看的另一张面皮?

  下属不能与领导称兄道弟。等级关系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朋友关系。即使领导把你当朋友了,你也不能傻到当真以朋友的标准去对待领导。这在中国尤其如此。回国之前,佳慧就听了很多。

  绝对绝对不可以得罪领导。因为领导真要跟你过不去,办法实在太多了。

  比如现在。

  正常公司解雇一个员工,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还可能吃上官司。但如果是员工自己要辞职,那就没公司多大事。

  所以问题就变成,如何用最少的资源,逼一个员工辞职。

  佳慧看着周围忙碌的同事,越发觉得自己闲得发慌。这闲里还有一种孤立的意味——事情可多了,就是不让你参与。

  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除了辞职,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等佳慧真的下定辞职的决心,方含笑又不在北京。可以想见新晋合伙人的繁忙。看她近期日程,在纽约香港伦敦旧金山几处奔波,一个月内都回不了北京。佳慧把辞呈给潘丽丽,潘丽丽说:“你傻啊你?都不知道把年终奖领完再走吗?”

  年终奖发完,方含笑终于从国外飞回北京。结果不久传来她住院的消息。据说是流鼻血流到失血过多。杨晟他们正要组织去医院探视,方含笑却又飞去加州,三天后才终于在办公室出现。脂粉也掩不住那脸色的惨白,和眼底的青影。但她仍跟平常一样微笑,发嗲,交待工作,联系客户,准备会面安排。

  结束了。要结束了。佳慧想。

  佳慧把电脑里早已拟好的辞呈打印出来,送去小会议室。

  方含笑还在打电话。佳慧默默等在一旁。这一打又打了半小时。佳慧于是被晾了半小时——当然反正她闲得慌。

  最后方含笑终于得空,抬眼问:“怎么?”

  佳慧一言不发,递上辞呈。

  方含笑扫了一眼,扔在桌上,“我是在等你。”转而从文件盒里掏出一只透明文件袋,袋上标签用小楷工工整整写着“给佳慧”。方含笑打开。那文档里有几页纸,每页纸上别着一张名片。

  她眼睛血红,一脸憔悴,但语调温和,干练而有力。只听她说话,完全想象不出,她上午还躺在医院里。

  “这是伦敦高盛国际投行部TMT行业负责人约瑟夫,高级合伙人,也是你伦敦政经的校友,你要是想回伦敦并且还愿意做并购,可以跟他联系。如果不想做并购,这是香港高盛亚洲交易部的主管托马斯,也是你们校友,想赚钱就去他的组——比我们做并购的挣钱得多。要是怕累,不想成天加班,中后台岗位多得很,你还是可以回去做风险管控,或者去做商业银行部门底下的直接投资部,工作时长相对好一点,香港上海都有办公室,负责人名片在这里。假如不想呆高盛了,可以跳去买方,这里有个对冲基金的机会,在伦敦纽约都有办公室;他们的头叫尼那,是我以前在大摩实习时的老板,人特别好,比我好处得多。又或者,要是想回杭州,阿里资本和蚂蚁金服都在招人,两边负责人的名片都在这里,我会给你推荐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以后去了下家,不要轻易挑战你的老板。别指望把老板当朋友,可也不能把老板当敌人。尝试把老板当成客户,寻找卖点,推销自己;好好经营,争取共赢。你想,客户里傻逼有没有?多了去了是不是?可是你当着客户的面,能管他叫傻逼么?一个道理,得委曲求全。尤其咱们做并购的,不比那些做通道业务的。人家做IPO是站着服务的,咱们是跪着服务的。这个行当做久了,做什么你都不会委屈了。你这一辈子,会遇见各种风格的老板,各种风格的客户。别忙着对他们做智商或道德上的审判,先问问自己:我能努力发掘自己,去适应他的风格吗?我能找到一种彼此都最舒服的方式,一起来实现两边的价值吗?……怎么,怎么哭了?”

  佳慧眼圈殷红,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飞快抬胳膊一抹眼睛,“方总,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赶我走?”

  方含笑把几页纸往桌上一扔,“这说笑了。不你自己递的辞呈么?”

  “我知道我得罪过你。”佳慧站着,耷拉着脑袋。好像进组以来,她一直在检讨,一直在道歉。简直驾轻就熟。“我那时不懂事。我也不指望你原谅我。只是……只是我想跟你说……我想说,”她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领导。我不是傻瓜,我虽然菜可也不是刚出校门。我知道职场是什么样,也知道遇到一个好老板有多么难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我之前在上海德勤,后来在伦敦高盛,做的都是最边缘、最底层的事情,好项目永远轮不到我。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领导沟通,也没有办法跟同事打成一片。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委屈,满心委屈可是无处倾诉。我是心高气傲,小姐脾气,缺乏团队精神,被孤立以后索性不再跟人沟通。可是我那时没有反思自己的问题。

  “只有到你这里,你给我足够的信任,还有足够的机会。也只有在你这里,我第一次反思自己的行事作风,第一次那样全身心地投入,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工作,并且把事情做成,会是一件那样幸福,那样开心的事情。你手把手教我,带我做项目。不管什么会谈都让我跟着你,给我机会,让我完整地看到一单生意从初步谈判到最终完成。你虽然有时候有点凶——很凶,简直跟催命一样,但是……但是我从你这里,学到了之前工作完全学不到的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我真佩服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好像看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自己。面对困难不退缩,不推诿,不放弃,死磕到底。勇敢地直面批评,勇敢地承认错误,勇敢地接受挑战,勇敢地去做更好的自己。

  “可是又有时候,我觉得我……我真恨你啊。我好像还有点怕你。我觉得你跟证监会一样真可怕啊,完全摸不透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又觉得……我又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那么幸运,遇到一个肯骂你,肯带你,肯跟你推心置腹,并且还是行业头牌的领导……方总,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的组。拜托请不要赶我走。你想慢慢折磨也可以……可是,可是请让我留在你身边。”

  方含笑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眼圈一般的发红。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面面相觑地沉默了半晌——直到田田抱着厚厚一摞资料,在玻璃门外艰难地用手肘敲门。

  佳慧把门打开。田田满头大汗地把资料抱进来,一口气说:“方总您要的四十七家新三板公司的年报财报主办券商推荐报告尽调报告和它们的挂牌文件网页资料媒体报道全在这儿啦!”

  方含笑说:“给你学姐。”

  田田把一大摞文件推进佳慧怀里。那文件在佳慧臂弯里晃呀晃的,好像随时都能翻倒下去。

  “BAT三家都在物色新目标。给你两周时间,你把这四十七家新三板公司的估值和初步SWOT分析做出来。重点挑十家做估值,不要只做P/E或P/S,DCF和NPV也要。”

  佳慧只觉得,一瞬间,六月飞雪,天崩地裂。

  方含笑起身,掂起她的辞呈,轻飘飘放在那叠厚厚的文件上,“我完整地带你做过一个项目了。所以下一个项目,你应该可以负责了吧?明年年底,做出一个项目来给我看。做出来呢升VP;做不出来——这辞呈留着,明年还能用,是吧?”

  佳慧抱着厚厚一摞资料眼泪汪汪回到工位。

  蠢啊!猪啊!六二啊!为什么!刚才为什么不辞职!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说!喜欢她!喜欢被她!慢慢折磨!!嗷!……

  方含笑一手支颐,若有所思地看佳慧和田田离开。很快小会议室又有来人。陈贤带着一份文件轻轻敲门。

  “进来。”方含笑说,劈头问陈贤,“你有没有过辞职的念头?”

  陈贤诚实地回答:“跟性冲动一样,每天早上都有。”

  “……”

  “我开玩笑。方总你别介意。”

  方含笑叹口气,“我每年都想明年辞职。结果十年过去,也没辞成。现在上面提拔,升了合伙人。要走,不容易。”

  陈贤把文件递上来,“蓝音控股计划收购北京一家小型机器人公司,但被对方拒绝。蓝音总裁锡恩·怀特先生给你发了邮件,你没回复;他的秘书又打电话到我这里。他们希望你做中间人,说服对方创始人出售一部分股份。”

  方含笑扫了一眼那文件,扔在一边,“这案子没法接。我是蓝音独董,哪有又当新郎又当媒婆的道理——以后别拿这种事烦我。”

  “怀特先生说你一定会接。”陈贤说,“不是以高盛的名义,而是以你个人的名义。他说那公司跟你颇有瓜葛——”

  “那你可以转告他,我最不想有瓜葛的就是他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