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侯大勇之言,曹彬不由得赞道:“难怪黑雕军不过数年时间,便成为威震天下的强军,侯相练兵之法确有独到之处,末将好生佩服。”

这是曹彬真心赞叹,禁军也重视操练,只是他们侧重于练习圆阵、方阵、雁形阵等各种阵形,却没有如这样黑雕军长时间训练前进、后退、左转、右转等最简单的基本队列动作,听到侯大勇对薛居正的解释,他就如当头棒喝。

世上许多问题,就如一张纸,若没有合适机会捅破,这张纸将严严地挡住视线,如今侯大勇捅破了这张纸,为曹彬踏上名将之路助推了一把。

侯大勇回过头去,对曹彬道:“刚才接到南平捷报,活捉了高继冲,南平三州十七县全部投降。”

曹彬和苏文森看到报捷军士,早已猜到了这种结果。

“武平杨师潘在潭州击败了张文表,武平内乱已平,他们正式向郭将军提出了退兵要求。”说到这,侯大勇“哈、哈”笑了一声,道:“周保权年幼,真以为打仗是小孩过家家,一句好话就可以罢战,吃到嘴边的肉要我们吐出去,真是做梦。”

曹彬见侯相说话赤裸裸一点都不掩饰,很对自己胃口,心道:“侯相毕竟是武将出身,说起话就是爽快。”

“虎威军最迟明年也要上战场,以后的敌人越来越强,曹将军对此要有充分认识,虎威军皆为各节镇挑选出来的虎狼之士,须日日督促操练,千万不可懈怠。我已让人在操练场上立几块牌子,写上平时多流汗,战是少流血八个字,时时警醒想偷懒的军士们。”

曹彬对这八个字却是熟悉得紧,当年在沧州,侯大勇就在军营中立了这八个字,曹翰将军瞧见以后,回到澶州将侯大勇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故澶州柴荣帅府地老人们都知道这八个字。

莫名其妙地又被重新召回禁军,曹彬自己也不明白谁在中间起了作用,他知道,没有侯大勇的同意,他绝对不能出任这个职务,也就是说,侯大勇已经将他从范质、赵匡胤集团中排解了出去,看着一脸悠闲的侯大勇,他不禁佩服其容人之量。

想起了赵匡胤,曹彬心中却不由得紧了紧,赵匡义是柴荣手下的供奉官,也是他的手下,赵匡胤被杀之后,赵匡义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曹彬心如明镜:权臣们的斗争极端残酷,向来信奉斩草除根,赵匡义定然被当成草根被斩掉了。

侯大勇启用曹彬,主要原因是曹彬在禁军中下级军官中素有名望,虽然和赵匡胤关系密切,但不是赵匡胤的直接下属,启用曹彬,能恰到好处地收扰人心,与此同时,侯大勇对曹彬也有防范,副都指挥使是黑雕军老校尉苏文森,虎威军中下级官员大量使用黑雕军老兵,这样安排,就算是曹彬想有所异动,也必然会思量再三。

侯大勇等人正欲离开军营,他们从正在操练的队伍前面走过,黑雕军老兵们见到侯大勇经过,更加卖力地喊起了口号。

忽然,队伍中前排跃出了一位军士,他动作极快地跪在了侯大勇马前,大声吼道:“将军,小的冤枉。”

黑雕军老兵大惊,他猛扑上去,将这位军士按侧在地,那位军士犹在大呼“冤枉。”

第三百三十章 荡尽群雄(七)

侯大勇带兵数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拦马喊冤之人,他看了曹彬一眼,对着军士道:“虎威军曹将军在此,有什么冤屈尽管给他说。”

那名军士仍然倔强地跪在地上,一幅豁出去的表情,道:“虎威军统领管不了地方上的事情,请大人为我做主。”

侯大勇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大人是谁,但是曹将军跟随在你身后,定然是朝中大官。”

“我不管你有何冤屈,你现在是虎威军的军士,必须得先将此事禀报给虎威军将军,他们解决不了,自然会找能解决之人,这是军营,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你不能胡乱拦马告状。”说完,侯大勇不再理会此人,提马出了军营,出了军营,侯大勇对曹彬道:“此人敢于拦马喊冤,肯定有天大的冤屈,你亲自过问此事,随后禀我。”

望着绝尘而去的高官们,那名军士脸现失望之色,瞪着眼睛,轻声道:“官官相护,还有没有天理。”

曹彬送走了侯大勇,来到仍然跪着军士面前,道:“我是虎威军曹彬,有何冤屈尽管跟我说,不过,军有军规,你去领二十军棍,再到我的帐中来。”

侯大勇回府不久,曹彬就亲自登门拜防。在会客厅寒暄了几句,曹彬恭敬地道:“末将带兵不严,出现了拦马之事,请侯相责罚。”

侯大勇问道:“如何处罚这位军士?”

曹彬见侯大勇说话直截了当,也就少了些拘束,道:“实在没有想到,在军营还有这等拦马告状之事,打了他二十军棍,免得这些兔崽子们不守规矩。”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曹彬也算摸到了侯大勇的脾气,畏心畏脚、萎萎缩缩。侯相反而不喜,在适当的时候说些老实话,甚至粗话,侯相侧是一幅很耐用的样子。

果然,侯大勇听了曹彬的粗口,脸上露出些笑容,道:“此人敢拦马喊冤,倒有些胆识。不知他到底有何冤屈?”

“哎,这种事情多了。“曹彬虽然是宫卫首领,但是他曾经在底层社会流浪了许久,见了许多阴暗之事。

“此人是慈州人,末将年轻之时,曾在慈州呆了一年多时间,对慈州风俗颇为了解,在这一带有一种流传甚广的陋规,名为贼开花,所谓贼开花。也就是在乡间发生盗窃案件之时。官吏衙役们就有了发财的机会,他们根本不作调查,就将被盗人家周围的富户全部指为窝赃户。

当然,这些富户都是朝中无人地富户。”

侯大勇原本面带微笑,听到这里,脸上的微笑也就消失了。

“既然朝中无人,又是窝赃户,关押就在情理之事,进了牢房,何愁这些富户不把肉和骨头一起吐出来。每报一案,往往牵连数家,贼开花也由此而来。那些被冤的富户,只得拿出大把的钱来四处打点,待官吏捞足,才放人出来,并宣布这些富户没有窝赃。”

“告状之人叫蒋思,家中略有薄田,还有几个铺子,日子颇为殷实,不料。去年底,祸从天降,他家附近人家被贼光顾,按照贼开花的惯例,蒋思的父亲就被关进了大牢,蒋思救父心切,多般打点,眼看着衙吏们答应将其父放出,谁知此时慈州府换了司法参军事,又换了一批衙役,蒋思被迫重新打点一遍,此地,蒋思家中财产已尽,只求父亲能顺利出狱。”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位新任的司法参军事不知何故,得罪了刺史,屁股没有坐热,就被免去了职务,又来了一位司法参军事,蒋思遍求亲友,刚刚凑到了钱物,就传来父亲在牢中暴病而亡的消息。蒋思于是人财两空,万分无奈之下,蒋思地母亲便拦了晋州刺史的马车,准备状告捉拿其父亲的一伙人,反被斥为刁民,挨了一顿板子,当天晚上,其母咽不下胸中恶气,上吊自杀了。”

“蒋思陷入家破人亡之境,便准备上京告御状,刚刚走到了晋州,遇到了晋州牙兵,他们见蒋思年轻力壮,便不由分说地强征蒋思入伍,这一次各节镇献兵两百到大梁,蒋思便被送到了大梁城。”

侯大勇想了一会,道:“蒋思之言可是事实?”

“料来不假。”

侯大勇曾任过郑州防御史等职,对司法体制也多有了解,他沉默了一会,道:“蒋思之事,既然我遇到了,也不能放任不管,随后就派员到慈州彻查此事。”不过,侯大勇并不想对蒋思一事多说什么,他也不想自己扮演包青天似的人物。

曹彬退走之后,侯大勇在院内也坐不住了,他立刻到了中书门下。将御史中臣窦仪请到了中书门下。

把蒋思之事讲了一遍,侯大勇又道:“任何一个清明的社会,都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得到绝对的公平,蒋思有幸遇到我,此事尚有解决的希望,世上定然还有千千万万个蒋思,他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蒙冤后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尽快建立一套完整制度,使各州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听到侯大勇之议,窦仪脸上有些神采,道:“澶州一案过后,我就知道侯相必定要重整法纪。周律皆从唐律而来,只是唐亡以后,各地战乱不断,导致刑典废坏,柱法杀人、各地恣意用法,先帝在时,曾统修《大周刑律》,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只是刑典还没有大成,先帝就驾崩而去。”

正在此时,刚刚被任命为吏部尚书的张昭也赶到了中书门下,《大周刑律》正是由张昭在重编。

侯大勇等张昭坐定,道:“张尚书,《大周律法》没有全部完成之时,给你交待一件重要任务,务必要在近期之内,根据实际情况,对现有地律法进行损益调整,作为官吏审刑断狱依据,以防止各级官吏执法不公,量刑不当。”

“我给你讲一个原则,就是要限制地方地司法权利,凡是重大安仵必须由朝廷复审,比如边境各地有罪应该处死的,要送往所属州军审讯,尤其是各军寨不得自行断案判刑。”

“我再强调一遍,对于死刑,州府也没有最后权利,必须要上报刑部复审以后才能执行,人头不是草,草割了能再长,人死则不能复生,正所谓人命关天,一定要慎之又慎。”

“唐律对此要求得甚严,只是从晚唐开始,朝纲败坏,各地诸侯飞扬跋扈,柱法杀人如家常便饭,草管人命而朝迁置之不问,刑部几成摆设,这种状况必须尽快得到改善。”

张昭并不知事情所以,只是不断地点头,用眼睛示意窦仪。

窦仪等到侯大勇稍停,建议道:“在下有一个建议,以后各州判决列刑案件完毕,应将有关案卷一并上报刑部,由其复核,州府必须执行刑部的意见。”

“很好,我同意这样做,这样做其实就是死刑复核程序,还有,大理寺、刑部、御史,三者关系,你们也要好好理一理,随后报给我。”

张昭随窦仪退下之后,这才得知事情原委,他急忙回到吏部,将这些年整理地《大周律法》又搬了出来。

侯大勇刚刚送走了三位大臣,喝了一口热茶,小吏又来报:“开封府少尹杨大人到了。”

杨徵之身后跟着一人,却是流配沙门岛的柳江清。

柳江清和往日相比,瘦了许多,颇有风尘之色,与以前当城南尉时相比,神色间少了些张场,而多了些沉稳,他见到侯相,中规中矩地行了礼,就坐在一边不着一言。

杨徵之相比之下,就要随意得多,落坐之后,道:“礼弥教在城外的巢穴已被剿灭,只可惜跑了教主谷应天,从其院落中搜出来不少的强弩、毒药,还有各地教首的名册,现已由各地官府按名册捉拿。”发现礼弥教巢穴纯属偶然,在诛杀赵匡胤之前,侯大勇曾和时英一起沿五丈河巡视,无意中发现了一处天然防守河道的山地,便派出十几个水师军士去探查地形。

此次南征南平,水师主力是长江水师,但是汴河水师随时都做好和增援的准备,师英想在五丈河上建一个水寨,又想起前一段时间所见之地,就派出手下欲买下山顶小院,这次进院,手下却发现了院中聚集不少人在念经,情形颇有些诡异,当时他只带了三个手下,没有惊动院中人,便退了出来,时英将此事报告给侯大勇,侯大勇又将此事交给了开封府。

礼弥教曾多次暗算侯大勇,这让侯大勇百思不得其解,听说抓住了许多教中头脑,道:“礼弥教中秘密甚多,要细细审问,他们多次暗算于我,一定要问出其中缘由。”

杨徵之满脸悔意,道:“真没有想到礼弥教教众如此强悍,攻打小小院子,死伤了四十多个衙役,还让谷应天逃了出去,属下真是无能。”

“谷应天羽翼尽失,也翻不起大浪,不足为患了。”侯大勇看了看柳江清,道:“柳郎发配江门岛已有一年,这一年可吃了苦头,如今大周朝急需人才,你就准备戴罪立功。”

第三百三十一章 荡尽群雄(八)

澶州一案,柳江清因为泄密而受到了牵连,流放于沙门岛,好在大周对于流放官员管束并不严格,只要不离开流放地,做什么倒无所谓,他本身来自于石山,对劳作并不陌生,在沙门岛上的诸犯官,就数他生活能力最强。

而且,柳江清在沙门岛还在风光秀美、野物纵横的地方,孕育了来到大梁后的第一个小生命。

咎居润府中有不少漂亮歌伎,当咎居润获事以后,这些女子多半被成为官妓,当时咎居润为了笼络新贵,就将小暑当作礼物送给了柳江清,小暑反而幸免于成为官伎。柳江清获罪以后,小暑倒很忠心,也跟随着来到了沙门岛。

有了小暑和孩子,柳江清的流放生活总算有了色彩。

在空闲时间里,柳江清时常回忆澶州一案,渐渐醒过味来:澶州一案从表面上看是为了灾民,实际上也确实为灾民办了事实,平息了民愤。但是,澶州一案,情节曲折,涉案众多,最后的三司会审更是让咎居润等一批高官落马,这就让澶州案子很有些阴谋的味道。

而柳江清自己,在这一出戏中不过是一枚棋子,流放沙门岛,或许是侯大勇对其与昝居润走得太近的惩戒。

有了这个判断,柳江清心里便有了底气:里奇部和侯大勇是盟友,父亲柳红叶是里奇部大长老,以侯大勇的精明与世故,断然不会让柳红叶的儿子长期流放,回大梁的日子必然不会太久。

果然,柳江清喜得贵子不久,就接到了赦免令。

回到大梁以后,柳江清跟随着开封府少尹去见过侯大勇以后,就摇身一变成了御史台察院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以前的宅院也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自己。

出了中书门下。柳江清从灵州会馆接过小暑,便回到了曾经的家。家中一切未变,只是门锁已锈、院中杂草丛生,四处皆是蛛丝,小暑带着孩子,神情复杂地看着满院荒芜。

柳江清顺手带上院门,走到墙壁堆杂物的一角,掀掉厚厚的杂物。再轻轻敲了敲墙角,就喜道:“小暑,东西还在。”

柳江清从墙角取出了一个瓦璀,揭开盖子,里面全是以前放进去地周元通宝、银两和首饰,捧着罐子,柳江清脸上露出极为幸福的笑容,“幸好以前留着些钱,否则,我们一家人只有去喝西北风了。等一会我去外面转一转。买几个使女回来,好好把院子收拾干净。”

柳江清与小暑在沙门岛这一年里,相依为命。感情日渐深厚,兼之柳江清的正妻远在里奇部,小暑就自然进入了正室的角色,她抱着孩子,在院中转来转去,一年没有住人,院子便破败得不成样子,房檐、窗棂、家具都有些发朽,透着一股子霉味,小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睛挂着些泪水,心痛地道:“阿郎,怎么会这样。”

柳江清安慰道:“没有人气,房子就会生虫,生虫就容易朽败,等明儿出去找些匠人,刷上些清漆,自然无事。”

此时。门外传来了阵阵笑声,正是留在大梁的里奇诸子,他们有的提着肉和菜,有的捧着布匹,还有的肩上扛着米袋,进了院子,便将东西放下。

柳江清原本是里奇诸人地头领和大哥,他见到里奇诸子,大吼一声,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便和诸子们一一拥抱,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诸子们一齐动手,很快就将屋子收拾起来,此时孩子已睡,小暑就去厨房生火做饭,里奇诸子盘脚坐在杂草丛生的院中,首先就谈起不知所踪的陈子腾、率军南征的吴归思、担任降州刺史的吴若谷,还有流放边地的柳江清,一年来,这些变化,让大家都不胜唏嘘。

叹息了一番,柳江清看着陈鱼梁身上的军服,道:“陈郎如今官居何职?”

“我现在是龙威军的指挥使,李月照在铁骑军中,柳赤松是汴河水师指挥使。”陈鱼梁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吴归思南征之时,已是先锋副官,我们见到他,都只能称呼将军了,想当年,第一批考中武举是我、柳江捷、柳赤松和李月照四人,吴归思是由于补录才成为武举,没有料到,吴归思反而是最先当上将军。”

柳赤松原本是草原汉子,没来由成为水军之后,天天都泡在玄龙船上,晒得黑黑的,现在可算得上浪里白条,等陈鱼梁说完,接着道:“柳兄回大梁,可有何安排。”

待听得柳江清现在是御史台察院正八品监察御史,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觉得不可思议。

柳赤松快人快语,感叹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此话实在不假,当年我们跟着侯相一齐南下,都觉得侯相是一条响当当的耿直汉子,如今回想,更觉得侯相之心真是深不可测。”

柳江清是当事人,他想起侯大勇在中书门下地笑容,心中更是百般滋味,沉默半响,才道:“侯相乃不世出地英才,他用心之深,你我一时半会哪能体会得出来,我们从今以后要莫要忘记,只有侯相在朝执政,里奇部才能重返江南。”

李月照摇头道:“石山是世外桃源之地,只怕许多人并不想回江南。”

“这一年在沙门岛,每天无事就坐在江边,想明白很多事情,石山虽然世外桃源,但是里奇部处于胡族的包围之中,稍不小心,就会陷入灭顶之灾,即使不回江南,如果有中原军队可以照应,也要安全得多。”

柳赤松心思细密,想了想柳江清的处境,就道:“按照大周官制,监察御史巡按州县、按察百官,品极虽低,权力颇大,同时,这也是得罪人地官,侯相让柳兄从沙门岛回来任此职,看来是有其意,我想他很快就会让你到州县巡察。”

柳江清这次将出使慈州,是暗中调查蒋思之案,他就含糊地道:“我对此职了解不多,等明儿报到以后,自然知道何事要做。”

里奇部诸子酒足饭饱,便纷纷告辞,初到大梁之时,里奇诸子集中住在灵州会馆,此时里奇十五子皆有官职,各有各的住处,出了柳家大门,便各自散了。

第三天,柳江清便带着四位小吏,身上暗中藏着御史台察院正八品监察御史和相关文书,朝慈州出发。

柳江清曾在澶州道上翻了船,此次他极为机警,四位小吏分为两路,一路跟在身边,另一路与自己保持在合适的距离,以便照应周全,出了事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快马加鞭,过了半个多月,就来到了慈州城。

慈州是一座位于无定河边的普通边城,慈州城的西北面,便是李彝殷所占据的夏、宥、绥、银四州,东北面,便是大周世敌——北汉。

边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兵多,慈州城除了慈州刺史手下的边军,还有相当数量的团结兵,当柳江清化装成行脚商人进入了慈州,便发现在街道上闲逛着不少佩带了武器这之人,这些人并没有统一服饰,很明显是团结兵。

慈州城位于北汉和党项拓跋人南下的交通要道之上,平日里做买卖地人着实不少,正是这种原因,蒋思的父亲才能通过做买卖成为富户,也正是这种原因,柳江清三人扮成商人才不会引起城里人的注意。

慈州城并不大,柳江清很轻松地就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找了一家看上去还挺热闹的酒楼,便带着两名小吏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要了两盘卤好的猪头肉,三人便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一个生意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过来,他满脸肥肉,一说话便笑容满面,道:“这三位兄台,可是到慈州来做买卖的,不知是做哪一行的,我在慈州可是熟得紧,不论做什么,找我赵九总不会错。”

论起做买卖,柳江清还真不是外行,他在里奇部之时,曾经跟着里奇商队做过买卖,长期跟西域粟物族商人打交道,头脑中也颇有一些生意经,见有人前来攀谈,柳江清笑道:“听说慈州皮货价钱便宜,货品也好,我就过来瞧瞧热闹,若有合意的就卖些回去,没有就当作长了见识。”

听说是做皮货地,赵九就眼中好光地道:“这次你们找对人了,慈州城内最大的皮货掌柜,跟我是过命的交情。”他拍了拍桌子,大声道:“伙计,把卤下水拿过来,钱算在我头上。”

赵九转头对着柳江清笑道:“卤下水是此楼味道最好的下酒菜,不是熟客,在这里可吃不到这玩意儿。”

柳江清微微一笑,道:“怎敢劳赵兄破费。”心里却道:“这一套能唬得住谁,卤下水又是什么值钱东西。”

店小儿端来了一盘卤得黄灿灿的下水,当直是色、香、味俱全的卤下水。

柳江清到慈州是一个目的,就是“察看慈州官人善恶,察黠吏豪宗兼并纵暴,贫弱冤苦不能自申者,“做买卖只是在慈州合法活动的借口,他不冷不热地吃罢饭,让小吏结了帐,便借口身体不适,回到了旅店。

第三百三十二章 荡尽群雄(九)

回绝了赵九的盛情,柳江清便和两名小吏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在街道上闲逛,他们转到了一个钟楼,柳江清仔细看了钟楼上的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再仔细观察了一会四周房屋,便确定蒋思家就住在这附近。

与大周许多城市一样,街道的名字喜欢用最有特色的建筑特,这条街道上最显眼的建筑自然是这一座有些古味却仍然高大挺拔的钟楼,因此,这条街道的名字就以钟楼为名,叫做钟楼街。

钟楼街除了钟楼有名气以外,向来以皮货街闻名于大周,柳江清在石山之时便听说过慈州皮货街的名声,此时到了钟楼之下,并没有见到几个皮货铺子。

柳江清总觉得身后有眼睛盯着自己,他便依足了商人的架式,在几个皮货铺子间逛来逛去,同时寻找一个脸上有几块白斑的掌柜,这名白斑掌柜是蒋思父亲的好友,这一次贼开花时,也被关进了牢里,只是他的运气极好,刚刚交钱出牢房,牢房里就风云突变。

很快找到了这位刘姓白斑掌柜,柳江清进了铺子,只说是看皮货的,这位刘掌柜就拿出了数种样式的皮货,柳江清左翻又看,目光停在了一件女式的皮袄子之上。

他和小暑在沙门岛之时,所住的草棚简陋得紧,难以遮风避雨,俩人只得紧紧地靠在一起互相温暖才能渡过漫长严寒,在小草棚时,小暑最想要的就是一件厚实的皮袄子。

刘掌柜眼毒,从柳江清的神情中,已看出他极为喜欢这件女式皮袄,道:“在下刘二,这位掌柜想必是运道而来,若在下没有猜错,是从大梁来的。”

柳江清把眼光从皮袄上收回来。手指仍然放在皮袄柔和的皮毛上,轻轻抚摸着,笑道:“掌柜历害,怎么知道柳某来自大梁。”

刘掌柜摇头晃脑地道:“大梁是什么地方,是帝都,大凡帝都的掌柜,就算穿一件最普通的长衫子,举手投足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同。浑身都透着官气。”

“一个跑四方地,哪来什么官气。”柳江清突然提起那件皮袄子,对着天空看了看,“这件皮袄子是阴山以北的皮子吧。”

掌柜的原本神情随意,柳江清此语一出,顿时神情便郑重起来,道:“原来真是位行家,真是失敬,这是正宗的北阴山羊皮,过了阴山。冬天雪大如磨盘。天气就更加寒冷,这羊皮自然不同,孔眼细小。皮子带着些绵劲,你瞧瞧。”

“价钱。”

掌柜笑道:“这要看多少了,若百件以上,每件二百文,若百件以下,每件二百六十文。”

“一匹上好细绢才四百文,你这皮袄也太贵了,我出二千文,订上十件男式皮袄,再出二百文。就要这件女式,还有,所有的货都要阴山北面的皮子。”

两人讨价还价好一会,最后还是以柳江清的价钱成交,掌柜一边让店小二给他搬皮货,一边心痛不已地道:“我是第一次和柳掌柜做买卖,就当作交个朋友,我可是一文也没有赚到。”

这时,从屋外走了两个穿着衙役。他们都长得极瘦,走在前面的一个留着八字胡须,脸上内容丰富,诸名胡须、皱纹、黑斑、大小痘,都密密地脸上挤做一团,他一边走一边道:“刘掌柜,有客人来了,怎么不让伙计来通传一声,莫非想从我手溜掉吗。”

刘掌柜见两人进门,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是很快又满脸堆笑,道:“两位爷,我正准备到你这儿来。”

瘦衙役横在掌柜和柳江清身边,用手拍了拍一堆皮货,道:“这些货值多少钱。”他用手指着掌柜道:“刘掌柜别说,让他说。”

柳江清做过买卖,又当过大梁城南尉,知道衙役地意思,偷眼见刘掌柜面带苦笑,就道:“这些货值一千一百文。”掌柜见柳江清极为伶俐,脸色这才缓了缓。

瘦衙役却顿时变色,历声道:“别在这打马虎眼,这些货至少值五千文,按慈州规矩,除陌钱是必须交的,五千文就得征取五百文,刘掌柜出二百文。”他指着柳江清道:“你出三百文。”

除陌钱是杂税一种。

在大周,杂税是指田赋以的一切税收,以盐、酒、茶、关为四项大财源,除此以外,还有买告身与度牒钱、户税、青亩钱、率货钱、税间架和除陌钱。

除陌钱实质上是一种交易税,按大周律,凡公私买卖达一千钱,公家征取二十,如有隐匿不实报,每隐百钱则没收二千,杖六十。

柳江清暗吃一惊,道:“除陌钱没有这么高吧,大梁城不过一千抽二十,一千抽一百,太高了,我们哪里还有赚头。”

瘦高个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大梁是大梁,慈州是慈州,只要到了慈州来,就得按这个规矩办。”

柳江清立刻接口道:“这样做,过不了多久,慈州皮货就要完蛋,衙门的收入也自然没有了。”他用手比划了两下,道:“杀鸡取卵的事情最好别做。”

瘦衙役没有料到这个大梁商人如此刁钻,猛地一拍桌子,道:“杀鸡取卵,老子偏要杀鸡取卵。”另一位一直没有出声的衙役走上前来,拿起皮货看了看,道:“喂,江郎,你看错了,这是契丹上好的羊皮,至少要值八千文。”

瘦衙役嘿嘿笑道:“正是,少算了三千文,大梁来的掌柜,你不是劝我别杀鸡取卵,那好,这三百文就算在你头上。”他伸出手,道:“六百文除陌钱,快点拿来。”

柳江清身后是两名开封府小吏,向来都是他们欺负人,如今被慈州衙役欺负,他们都是满脸怒气,见柳江清藏在身后的一只手轻轻摇动几下,便忍了下来。

瘦衙役见柳江清站着不动,便伸出手来,抓住柳江清的衣襟,道:“你这种刁民,我见过得多了,跟我到衙门去。”

柳江清格开瘦衙役地手臂,道:“好,我交,这下总行了。”

交了钱,两个衙役骂骂咧咧就走了。

掌柜看着柳江清平白无故多交了这许多钱,也有些过意不去,便愤愤地道:“柳掌柜,你刚才说得真对,这些衙役们杀鸡取卵,无异于自断财路,前些年,慈州钟楼街有好几十家皮货铺子,南来北往地客商多如牛毛,根本不愁没有买卖,衙役们抽的除陌税比现在可是多得多,那真是一段好日子。”他压低声音又道:“这二年,金使君到了慈州,皮货铺子死的死,跑地跑,如今仅剩三、四家,过不了今年,我这家也要关门了事。”

柳江清叹息道:“关了门,一家人喝西北风。”

刘掌柜神秘地道:“慈州的数十家皮货铺子,如今都搬到了灵州,只是他们初到灵州,还没有慈州钟楼街皮货的名气大,我也在灵州盘下了一铺子,过一段时间就要开张,到时你来,我给你最低价。”

“原来他们都到灵州去了,我出大梁之时,也有朋友给我说灵州皮货比慈州好,我还不相信。”柳江清顿了顿,随意地道:“以前这的蒋掌柜曾和在下有一面之缘,如今他在灵州还是慈州。”

经过了衙役事件之后,柳江清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准,让刘掌柜完全没有任何怀疑,认定他就是大梁来的掌柜,他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蒋掌柜命太苦了,辛辛苦苦几十年,所有家当都给了那些狼心狗肺的官吏。”

刘掌柜就将蒋思的事情统统讲了一遍,和蒋思的叙述基本一致,柳江清心中也就有底了。

等到柳江清就在转身之时,刘掌柜突然道:“还有一事,我要提醒柳掌柜,这慈州的关税,也比别地要高,你可要想想办法。”

关市之税,由来已久,到了唐德宗时突然加重,德宗听了赵赞地建议,于各关卡津道普设税吏,征收过往商人的货物税,千钱税二十,竹木茶漆则税十分之一,后梁以后,这项关税范围日广,税收日滥,不仅税及商人,而且税及行人,不仅税及货物,而且税及非货物,大周以来,关税虽然并未彻底查清,却已大大减少,只征收商人,且千钱税五。

柳江清想着瘦衙役的模样,苦笑道:“刚才出了六百文,说不过过关之时又要出多少,看来这一趟慈州之行是亏定了,我再也不敢买了,带着这些皮货,就直接回大梁算了。”

出了刘家铺子,柳江清三人就带着皮货准备返回旅店,刚走没有多远,身前突然出现了十几个歪戴帽子的年轻人,领头的正是在饭店遇见的刘九,此时,他早已没有脸上的笑容,而变得颇有些阴测测的。

“真是不识抬举的狗东西,给你脸不要脸,给我狠狠地打。”

这十几个年轻人纷纷拿出藏着地短棍子,朝柳江清等人就扑了过来。柳江清和二个衙役皆为开封府的好手,挨了几棍之后,手中都多了一根短棍子,柳江清见这些无赖举着棍子大呼小叫,远处又出现了一些跑动的人影,便喊了一声:“打”

只听得“呯、呯”声音不断,地上已倒下了好七、八位无赖,赵九见柳江清等人历害,扭头就跑。

第三百三十三章 荡尽群雄(十)

慈州城地处边境,民风向来剽悍,街道上的出现打斗向来是寻常之事,柳江清等人和赵九一伙打起来之后,街道上行人并不觉得异常,有事做事,无事观战,一切仍然井井有条。

另一伙人却是慈州府的衙役,他们其实和赵九是一路的,原本以为赵九这么多人,持短棍收拾三人是轻而易举之事,不料反而被大梁人打得找不着北,瘦衙役见势不对,立刻领着人冲了过来。

打斗现场,见赵九等人皆倒地呻吟,能站起来的只有拿着短棍的柳江清等三人,瘦衙役心中暗自吃惊:“赵九等人素来是打群架好手,不想今日吃了大亏,这大梁商人手底下真硬。”

瘦衙役也没有往还深处响,他人瘦体轻,跑得倒快,第一个冲到了柳江清身边,他将刀尖对着柳江清,道:“青天白日,郎郎乾坤,你们竟然当街斗殴,难道没有王法吗,跟我到衙门里去。”

他身后的衙役们都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柳江清的面前,一个胖衙役看着柳江清等人无视瘦衙役的命令,也举着刀,大声道:“你们这些刁民,赶快过来受缚。”

柳江清在心中大呼倒霉,身奉使命来察慈州官吏,谁知第一天就遇到如此之事,他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就笑道:“各位官爷,在下柳云来自大梁,和朝中好多官员都打过交道,今天初到贵地,还望高抬贵手,这点小钱是孝敬各位。”

瘦衙役轻蔑地笑道:“你这是吓唬三岁小儿。”当时商人地位并不高,柳云这种四处奔波的商人更是小商人,瘦衙役根本不相信柳江清认识许多官员,他对着手下一挥手,道:“将这三人捆回去。”

柳江清奉命暗调慈州官吏,没有想到在慈州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这样的糗事,他见瘦衙役得意洋洋地站在身旁,手中之刀也垂了来,心念一动,便将手中短棍子丢在地上,低声道:“我与你们去衙门。”

话音刚落,柳江清猛地一窜,贴到了瘦衙役身边。他们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可以说是鼻子对鼻子,脸对脸,柳江清膝盖猛地顶在了瘦衙役的腹部,瘦衙役受此重击,疼得弯成了一只大虾米,手中之刀也被柳江清顺手取了过去。

“万里奔波只为财,在下已经孝敬了六百文,为何还要苦苦相逼,惹恼了老子。一刀砍了你。”柳江清将刀放在瘦衙役的咽喉处。用劲抽了抽,弄出一丝鲜血出来,瘦衙役咽喉处有些疼痛。只道被割坏了脖子,便杀猪般叫了起来。

不少带着武器的团结兵混杂在人群之中,他们见到柳江清手段高明,都喝起彩来,人群中不断传来对瘦衙役的调笑之语,并没有人上来相助,都乐得看平日飞扬跋扈的瘦衙役吃些苦头。

“你们都不许过来,否则就砍了他。”柳江清挟持着瘦衙役慢慢地向着街道拐角走去,众衙役投鼠忌器,眼睁睁地看着柳江清消失在钟楼街道上。

慈州府上。瘦衙役哭丧着脸坐在屋中,头上顶着一个被柳江清用刀柄砸出来地大包,屋内是一阵接阵的训斥之声。

“杀鸡取卵,那位客商说得不错,这数十家皮货铺子,如今只剩下了几家,来往的客商更是一年少过一年,就是被你败了。”训斥之人是一位头戴着许多珠宝首饰的女子,她叉着腰。指着瘦衙役的额头,“你也真是笨到家了,十几个人,竟然被三个人制住,此事在慈州城传了开去,看你的脸面往哪里放。”

瘦衙役有些沮丧地道:“大姐,赵九说这大梁来的商人颇有钱财,我才取了他六百文,又没有做其他事情。”

瘦衙役的大姐便是慈州刺史地正室,瘦衙役平素里不学无术,靠着姐夫的权势,在慈州衙门当了一个衙役,虽然没有品级,但是慈州大小人物皆要看他脸色做事,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在慈州街道上榨取皮货客商的钱财,这两年来,他伙同无赖儿赵九,已从这些皮货铺子和客商赚取了巨额财产,他将这些财产大部给吞了,将少部分孝敬了姐夫和姐姐。

看着弟弟头上的大包,女子有些心疼,骂道:“大梁来的商人竟然敢在慈州打官府的人,回头你亲自到姐夫哪里将此事讲清楚,我倒要看看柳云倒底是哪一路神仙。”

无数的衙役和军士开始在城里拨捕来自大梁的商人,监察御史中的另外两人,身上带着是京兆府地公文,大摇大摆地住在了旅店里,衙役们查了一次,见他们不是大梁商人,收了二百文,便不再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