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章审亮听到刘成通的名字,禁不住再次扫了刘成通一眼。

章审亮曾是后周广顺二年的进士,有个同年就叫做刘成通,前几天,他从内线得知大周先锋官是刘成通时,并没有把此刘成通当成彼刘成通,毕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此时,他还是不敢把两个刘成通重合,尽管其人面相看着眼熟。

郭炯心头有一份南平重要官员的名单,他早就将章审亮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笑呤呤地道:“章别驾是广顺年间的进士,和刘将军应是同年吧。”

当年金榜题名之时,章审亮和刘成通在一起呆了一段时间,以后一个留在了朝廷,一个却因故回到了南平,大梁一别就是九年时间,记忆中刘成通的相貌已完全模糊了,更何况刘成通以前是一个翩翩少年郎,眼前这一位眼神凶狠、身体强壮,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儒雅地影子。

章审亮迟疑地问道:“当真就是刘郎。”

刘成通从坐位上笑着站起来,道:“刘郎就是刘郎,难道还有假冒的,一别近十年,章兄风采依旧啊。”

刘成通从文官突然就成了将军,章审亮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道:“刘兄真是大周先铎官?”

“哈,刘某多次到荆州拜访,只是南平王不好客,不邀请在下进城而已,否则我们早就见面了。”

刘成通之事早已超出了章审亮的经验和想象,他脑筋一时转不过弯,道:“刘兄弃文成武,也能修成正果,让小弟实在没有想到。”

郭炯笑道:“刘将军可不算是弃文从武,他不仅仅是大周将军,同时也是大周礼部侍郎。”

刘成通成为礼部侍郎,是出使西蜀之时任命的,吏部的文书也不知什么原因,还没有传到襄阳来,刘成通又一向以将军自傲,从来没有说过他还是礼部侍郎,因此连吴延权也不知道刘成通还任着礼部侍郎,在排今日座位之时,就以刺史之位坐在了刘成通上席,他连忙站起身来,道:“吴某唐突了,刘侍郎请坐上位。”

在任何时代,只要是官场,这座位是乱不得的,乱了就是对官场秩序的破坏,是对潜规则的破坏,因此,吴延权听闻刘成通是侍庚子,屁股就坐不安稳了。

有了这一段插曲,屋内的气氛明显有了轻松了许多。

郭炯突然脸色一变,严肃地道:“章别驾,此次我军到襄阳,是应武平节度使周保权之邀,帮他平息张文表叛乱,张文表现在已攻下了潭州,郎州危在旦夕,请章别驾回去禀报南平王,周军要借道南平,救援郎州。”

章审亮脸色难看起来,假途来虢的故事,对于所有文人来说,都熟悉之极。

第三百二十六章 荡尽群雄(三)

假途灭虢,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出好戏。

晋国大夫荀息献计晋献公,用良马美玉赌赂虞国,以借虞国之道去攻打虢国。虞国大臣宫之奇识破了晋国计谋,坚决反对,可是虞公贪小便宜,不仅答应借道,还派兵充当晋军先铎。虢国灭亡之后,回师之晋军乘虞不备,发动突袭,轻易地将虞消灭。

南平、武平与大周,就如晋国、虞国与虢国。章审亮熟悉历史,郭炯提出借道之议后,他立刻想到了假途灭虢之旧事。

小国无外交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章审亮不过是小小的荆州别驾,如何敢回答郭炯的建议,只得恭敬地请求郭炯宽限三天,因为大周要求必须由南平王高继冲亲自决断。

郭炯满脸笑容地同意了章审亮的要求,叮嘱道:“大军每日耗费军粮无数,三天之后,南平王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也算是最后通牒了。

章审亮回程之际,刘成通顾着同年的情分,亲自带领五百精骑护送其回荆州,一路上,骑兵们纵横驰骋,扬起了满天的尘烟,充分展示了大周军力。

回到荆州之时,原本注重仪表的章审亮已经变成了塞处游侠,鼻孔里、头发上皆是灰尘,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整个人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进城以后,章审亮顾不得休息,急匆匆地提了一桶井水,洗掉身上征尘,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衣着整洁地来到了南平王府,递了自己的名刺。高保助在世之时,颇为器重章审亮,章审亮进府并不需要亮名刺。

可是高继冲继位以后,他按照惯例没有带名刺,被拦在了府外,这一次,章审亮记住了教训,带好了自己的名刺。

南平王府却久久没有信息,章审亮心急如焚,无奈大门紧闭。他只得在府外等待。天渐渐沉了下去,章审亮再次走上王府大门。

“章加驾,你就别为难小的,小王爷心伤欲绝、心力交瘁,见不得客,明天再来吧,求你了。”南平王府前任老管家,在高保勖死后,立刻就被高继冲由管家降为门守,他知道章审亮在民间颇有声望。说话十分地客气。

另一位门守是才当门守的粗大汉子。说话毫不客气,道:“给你说过好几次,王爷不见客。如此啰嗦,真是烦人。”说完,他将开了一条缝的侧门使劲一磕,大门“砰”地响了一声。

这一声响,似一根针一样,轻轻柔柔刺在了章审亮的心窝,他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森森大门,这一刹那间,郭炯锐利的眼神,刘成通爽气笑容、黑雕军骑兵不可一世地杀气。如夏日急雨将章审亮浇了一个满身。

章审亮仰望着天空,悲叹道:“生死存亡之机,竟然如此,王爷啊,你走得太不是时候了。”死去的高保勖对他有恩,否则他也不会中了进士之后回到江汉之地,此时,老王爷潇洒地去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高继冲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南平王府中,高保勖的大棺材还摆在灵堂之中,“哑哑、嗯嗯”的哭泣声悠悠然然地黑暗中飘了出来,几盏油灯也是无精打采,发着暗淡的光。

天气显得格外的沉闷,一股热乎乎的湿气裹着天空之中,让人极不舒服。

内院之中,摆着一桌酒席。

高继冲是一个大胖子,喝了酒,早就将素衣抛在了一边,他坐在卧床之上,眼光有些飘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喝酒,所有人都要喝。”

守丧之期,原是不准喝酒、唱戏,高继冲在孙光宪等几个老臣面前还装出一幅肝胆俱丧的悲痛劲,把这几个老头送走,高继冲便借口悲痛过度,伤了身子,将大门紧闭,不准任何人进来。

关掉了大门,就将令人烦恼地世界关在了门外,高继冲心情一下好了起来,他虽然是高保勖的儿子,可是高保勖不知何故向来不喜欢他(或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平时里打骂是家常便饭,管教极为严格,这让高继冲变得胆小怯懦,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

如今大敌当前,高保勖将一幅重担留给了高继冲,每日商议政事,几个父亲留下的老家伙急执不休,而他觉得老臣们都有道理,这就让所有老臣都对他不满,他从小受到父亲压制,表面上愚钝,心里却敏感得紧,每次议事之时,分明看到了老臣们对自己不屑的眼神,这种眼神让他觉得深深的屈辱。

“我现在是南平王,他们应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我才对。”

这个念头如毒蛇,总是盘旋在高继冲心中,挥之不去,他好几次在黑暗中,想象着将这几位老臣斩首的痛快场面,只是大周军沉兵边境,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他必须依靠这几个老家伙来应付危局。

送走这几个老东西,高继冲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自信,他将父亲的所有爱妾都集中在一起,坐在自己对面,这些小妾们平时里仗着高保勖的威势,并不将萎缩地高继冲放在眼里,高继冲就将所有小妾都自己地无礼全部装在了心底最深处。

“孙娘子,你过来,陪本王喝一杯。”

孙娘子是高继冲钟受多年的小妾,她生了两个孩子,已过了三十岁,几年前,高继冲母亲死后,她就俨然以正室自居,为了让自己两个孩子坐上正位,她平时里没有少说高继冲的坏话。

多年来,高继冲在孙娘子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如今这趾高气扬地模样,让孙娘子心中莫来由涌上许多厌恶,孙娘子是一个识时务的女人,她微笑着举起了酒杯,用袖子遮住脸,一饮而尽,酒下肚,白净的脸上生出些红晕。

“孙娘子,你为何说我着一个大肚子,里面全是杂草。”

孙娘子心中一紧,她确实说过此话,不过说此话时只有自已的贴身使女在场,她在心里狠狠地骂道:“肯定是那个小贱人在拨弄口舌。”

脸上却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小女子向来敬重王爷,何曾说过如此之语,王爷可不能受了小人挑拨。”

高继冲狞笑着站起身来,道:“还在说谎话来骗我。我可不是三岁小儿。”

孙娘子望着走到身旁的高继冲,这个愚蒙之子脸上竟闪现着凶狠的神情,她下意识地护住胸膛,道:“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你的长辈。”

孙娘子说这句话时,语气不自觉地又严历起来,这她是十来年面对高继冲形成的习惯。

“哼,我侧要看看你肚子里装的是什么?”

身体肥大地高继冲站起身来,他走到孙娘子面前,俯身抓住孙娘子衣服前襟,微一用力,就将孙娘子提了起来。看到孙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恐,高继冲觉得有一种异常的快感。

等到孙娘子被录得精光,高继冲脸上肌肉已经开始扭曲了,他没有想到剁娘子生了两个孩子以后,身材还是如此匀称,肌肤更是如玉一般,竟比得上父亲房中那位十七八岁的通房使女。

高继冲被父亲威压得太久,如今关起大门,就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当着父亲另外九位小妾,将孙娘子按在了身上,发泄了多年的恶气,他原本准备将孙娘子肚子划开,看看里面有无杂草,可是这一番折腾,他又舍不得这位美艳的妇人。

这一晚,高继冲又在席间享用了父亲的另外两个小妾,他本身肥胖,能有如此神勇的表现,就靠着胸中多年恶气撑着,当恶气出尽,他就如一摊软泥一样倒在了卧床之上。第二天午时,等得不耐烦地几位老臣和章审亮这才入得府去,见到了一脸疲惫的高继冲。当章审亮转告了郭炯的要求,几位老臣顿时当着高继冲吵作了一团。

白胡子高保寅声色俱历地道:“假途灭虢,大周军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谁若答应,就是南平的千古罪人。”他是高继冲的堂叔,平时里甚得高保权的信任,自是不会将高继冲放在眼里。

孙光宪执掌着荆州兵权,他对大周兵力之强深有体会,毫不退让地道:“周世宗早有一统天下的愿望,如今大周陛下虽然年幼,可是几位辅政大臣都是虎狼之士,前年,大周军从契丹人手中收回了幽云十八州,军力之盛,实非小小南平所能抵抗,不若早些降了周军,免得生灵涂炭,诸公也不失富贵。”

高保寅冷笑数声:“孙将军倒保得住富贵,王爷只怕性命难保。”

另一位老臣张长史道:“借道也无妨,我们可以派重兵埋伏于道旁,等到周军经过就发起突然袭击,只要将周军击败,他们自然就会退走。”

孙光宪破口骂道:“如此拙劣之计,亏你想得出来,你早就该回家抱孙子了,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张长史人老性烈,瞪眼骂道:“孙跛子,当年若不要我派出救兵,你早被砍成了碎片,恩将仇报之人,不是好死。”

南平主高继冲左望右看,两眼无神且茫然,不时还打着哈欠。

第三百二十七章 荡尽群雄(四)

从南平王府回来,章审亮一路叹息不止。

回到府上,章审亮在屋里转来转去,满腹的心事无所消遣,转了一会,他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主院的西厢房,这是他幼子的房间,床上一对两岁的双胞胎睡得香甜无比,保持着几乎一样的神情动作,章审亮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蛋,又在床边呆了边响,这才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章审亮娘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夫君身后,她从买菜的仆人口中知道了大周军队已数次在城外出现,料到夫君是为此事担忧,她手中捧了一碗茶汤,等夫君走出孩子的房门,便递了上去,劝解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郎君不必过虑。”章审亮喝了几大口茶汤,这茶汤和襄阳城的绿茶又是不同,是娘子特意加上了姜片、糖水,又是另一种味道。

“襄阳城里大军云集,兵强马壮,我估摸着,这一次南平诸城只怕守不住了,若高继冲顽抗到底,荆州城破,百姓难免要吃些苦头。”章审亮和娘子关系很好,他的娘子出自书香门弟,识得字,断得理,章审亮有什么心事,也喜欢给娘子讲一讲。

他见娘子面上变色,忙道:“我在襄阳城时,特意访了访城中老百姓,他们都说黑雕军军纪极好,还有,大周军主帅和先铎官都是读书人出身,先锋官还是广顺二年同年,相信他们还有良心,不会下令屠城。”

娘子道:“听买菜的李老大说,襄阳那边又在减税,还重新丈量了无主荒地,不少流民都到了襄阳,江陵、荆州这边,用民怨沸天也不为过。”

“南平三州十七县。本是大唐之地,如今大周实力远超南方诸强,实有天下一统之气象,南平终究是保不住的,你明日悄悄离开此府,将孩子们带到城东的小院子去,记着把身上的所有金银都取下来,不要惹人注意。”

南平弱小。随时会被人吞没,章审亮对这一点认识得极为清醒。狡兔三窟,也是古来就有的传统智慧,细读古书的章审亮就在城东悄悄地置了一个宅子,并在宅子里修了隐蔽的暗室,平日里请了乡下堂兄居于此,开了一个小铺子维持生活。

娘子有些紧张地道:“你不跟我们在一起。”

“你们先去吧,我自有安排。”

第二天,天刚放亮,城墙上就是一阵喧哗。周军骑兵再次出现在荆州城外。孙光宪、张长史、高保寅、章审亮等一干大臣先后上了城墙,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肥胖地高继冲居然破例地走出了府门。来到了城墙之上。南平守军见到了周军,都面有惧色,此时看到南平王也来到了城墙上,士气复振,他们举着刀枪,对着城下的周军大声地叫骂起来。

周军全是骑兵,在城下不停地奔来奔去,炫耀着武力,这些骑兵正是刘成通所率领的先锋官,他们就如操练一般。在城下变幻着阵形,马蹄如雷,战旗飘扬,直将城上南平军视作无物,尽情地在城外。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大周军这才大模大样地向北而去。

高继冲在城墙上看着目瞪口呆,前一段时间,他只是听说周军骑兵历害,这一次在城墙上亲眼目睹周军骑兵队列表演。真是大开了眼界,不过,他对南平军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了解,就些惴惴不安地问身边的别,光宪,道:“我军精兵与周军相遇,胜算几何。”孙光宪脸有忧色,口中道:“论野战,周军强,可是他们要攻下防守严密的荆门、江陵和归州,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听说守得住城,高继冲又稍稍高兴了一些,他想了想,道:“周军远来,我们守得住城,他们粮草不足,必然后退。”

这是高继冲继位以来,说得最有水平的一句话,听闻此语,孙光宪也有些意外,他苦笑道:“周军水师已经出现在江面上,长江天险不复我独有,从此周军断无后勤之忧,若我三城皆被围团,时间长了,坚城岂有不破之理。”他补充道:“寿州就是坚城,周军整整围城一年,等到城内粮尽,就算是精兵猛将,也只有投降一条路。”

孙光宪见高继冲脸色已是大变,没有理会他,继续道:“城要守得住,必然要有外援,有援军在侧,守城之军才有希望,困城之敌才有顾忌。”

高继冲心中一动,打断道:“孙将军真是好计,本王这就到江陵去召集援军。”

孙光宪已经明白高继冲怕了周军,想要溜到江陵城去,脸中闪出一丝怒气。

孙光宪是南平有名的战将,高继冲小时侯就曾多次随着父亲送他出征,此时周军逼近,他必须要依靠孙光宪这等战将,再道:“孙将军是南平名将,就跟着本王到江陵去,召集十七县兵马,随时给周军迎头痛击,荆州城,就由高刺史和章别驾来镇守。”

主意定了下来,等到周军退去,高继冲就带着金银财宝和如花似玉的小妾,随着二千多荆州军士,乱哄哄地朝着江陵城跟去。荆州距离江陵不过一百多里,若快马加鞭,也不过大半天地功夫,若带上的家眷和财物,只怕要走了两天。

章审亮城墙上目送着这一群狼狈的男女,突然心中涌起了一个念头:“若是周军骑军截住了高继冲,这一场杀戮不就烟消云散了吗。只是周军骑兵分明是回了襄阳方向,此时倒不可能突然南下。”

正在胡思之时,北面又有几匹快马下来,马上豪客有着一幅好嗓子,在城墙下大喊道:“三日之期已过了一半,我家大帅说了,若再不给个痛快话,明日大军就开将过来,将荆州杀个片甲不留。”

说完,马下骑手提马走到了护城河外,他取下竹牛弓,用足了力气,将这张经过特别打制的强弓拉开,只听得“嘣”地一声响,雕翎箭已射在了城楼之上。荆州城外护城河颇为宽阔,这一箭气势不减,牢牢地钉在了城楼之上,城头的军士见城外骑兵臂力如此了得,好些人忍不住就叫了声好。

高保寅看过箭上之信,汗水如珠,从额头上往下掉,道:“周军大帐已移至不远处的林家庄,限我们三天之内给一个答复,否则攻下荆门之后就要大开杀戒,守城将领将被千刀凌迟。”他苦笑道:“在下是荆门主帅,这凌迟之罪看来是为我所准备,这我倒不怕,顶多城破之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一死百了。”

“荆门坚固,周军想破城也不易。”章审亮宽慰了一句,他知道外无援兵的情况下,这城终究还是守不住,便叹息一声,换了一个话头,道:“王爷已到江陵去了,这等大事,我们如何能定得下来,不如我再到周军大营走一趟,能拖几日算几日。”

高保寅有些无奈地摇头道:“高继冲无能,找得他又有何用,不如这样,反正周军离此不过二十来里,我们就带着酒肉去犒师,也探探周军虚实。“高保寅曾跟随着高保权打过江山,这几年虽然酒肉泡空了身体,却也有些胆识,此时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候,他也恢复一些将军本色。

章审亮道:“高使君是荆门主帅,你不能离开荆门,还是由在下面见周军大帅,周军先锋官是我的同年,我在他面前还能说上话。”

高保寅问清楚了刘成通的情形,嘘唏一阵,道:“不妥,我是刺史,去了才有诚意,这样,我们两人一起去周军处,城内就由张长史来镇守,张长史虽然性子怪些,打仗倒是一把好手。”

两人议定之后,交荆门交给了张长史,就宰羊杀猪,备上犒师货物,就朝着林家庄而去。

周军果然没有出虚言,林家庄已成了一座大军营,军帐连绵,旗帜翻飞,林家庄后面就是一个渡口,渡口处停泊着无数地运兵大船,高保寅见周军玄龙船有十几艘,另外还有无数中型地玄蛟船,面色已是数变。

郭炯、匡操、刘成通以及水军将领杨乐和等人皆在林家庄,高保寅到后,他们倒是客气,摆下酒宴,副将以上全部都来陪客,高保寅没有想到周军主帅如此客气,心便松了一半,他酒量虽豪,周军众将轮番敬酒,几圈下来,喝得也有些高了。

章审亮却没有喝多少,头几杯是实打实地喝下了,当刘成通和他碰酒之时,章审亮眨了眨眼睛,抽个空子低声道:“有事要谈。”刘成通见到章审亮的眼神,已明白了几分。

就在高保寅、章审亮在林家庄和郭炯等人轮番把盏之时,周军先铎军三千数骑已经悄悄上路,他们出了林家庄以后,就开始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地赶往江陵方向。

第三百二十八章 荡尽群雄(五)

天色昏黑,正是杀人越货之夜。

“距离江陵不过十五里,为什么要停下来,大周骑兵行动如风,出了差错,长了十颗脑袋也不够砍。”一头白发的孙光宪昂着头,正在训斥着南平军领兵将领。

孙光宪是南平军界前辈,虽然已很久没有直接带兵了,但是他名头极响,如今的领兵将领多是其小辈,今天他又被南平王封为征北大将军,所以,平时素来桀傲的南平铁卫都指挥使听到毫不客气的斥责,亦不敢还嘴,露出了一脸苦笑,低声道:“王爷体胖,走了这许久,已是力乏得紧,末将岂敢多言。”

孙光宪骂了几句,心气稍平,对于新继位的高继冲,他虽然瞧不起,可是对方毕竟是南平王,他也不能过于紧逼,一路上,高继冲多次要歇息,都被他阻止了,这一次高继冲就直接下令给铁卫都指挥使下令,孙光宪见此地距离江陵不过十五里,歇息一会,料想没有什么危险,就对铁卫都指挥使道:“宿营之时,添置鹿角和木栅栏,多派些人手巡逻,切切不可麻痹大意,临到天亮打湿了床。”

“大人放心,末将理会得。”铁卫都指挥使见孙光宪不再发怒,行过军礼,就出去安排宿营之事。

孙光宪多年带兵,知道大周军历害,非南平所能抵抗,所以主张放弃抵抗,免得战火燃起生灵涂炭,提议被否决之后,他就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击退周军,左思右想,也别无良法。此时,他看着铁卫都指挥使忙着去布置,并不能放心,亲自到军中去督促。

二千南平军皆是南平铁卫军。建军之时也颇有战斗力,此时,铁卫军大小军官皆为高家族人,战斗力下滑得极为历害,已不复当年之威。

这一次,他们离开荆州十分匆忙,又是朝着远离襄阳的江陵而去,大小军官怕回不了荆州。就将自家财带在了身边,二千步军,数十辆大车,竟然只带了廖廖的数个鹿角。

孙光宪暴跳如雷,大骂铁卫都指挥使,只是木已成舟,已是无可奈何了。

孙光宪无法,铁青着脸下令军士挖出壕沟,结果同样令他沮丧,这些步军基本工具居然也没有带上。孙光宪提起腰刀。连挑了数个马车。马车车厢里全是财物,令孙光宪啼笑皆非的是,数量马车上居然还放着一些坛子。他用刀背砸毁坛子,一股浓烈的盐菜香味扑面而来。

至此,孙光宪彻底无语,只能祈求大周骑兵不要出现。

高继冲可不管这些,他身体肥胖,肚子奇大,素来行动不便,一路上,虽然车夫是驾车高手,使得甚是平稳。他还是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抖得散了,数次想休息,都被孙光宪劝阻,在心里暗暗骂过孙光宪数次之后,终于在距离江陵十五里之地,直接将铁卫都指挥使,亲自下达了停止命令。

此是,高继冲瘫坐在车时在,下人们弄好了一盆抽刀热水。孙娘子就坐在小凳之上,细细地为他搓揉着脚掌。

“啊,好舒服。”

高保勖和高继冲是亲亲两父子,兴趣爱好很是相似,孙娘子被高保助宠爱十年,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孙娘子学得一手推拿按摩的绝活,此时,剁娘子两只秀手翻飞,高继冲闭着眼睛,时不时地哼上两声,显得极为受用。

过了一会,高继冲睁开眼睛,一层薄薄水雾之下的孙娘子,竟有万分的妩媚,他的脚放在孙娘子地怀中,脚掌时不时蹭在孙娘子饱满胸膛之上,他有调笑道:“难怪孙娘子诺大一把年纪,老头却喜欢得紧,果然有些过人之处,到了江陵,把你全挂子本事拿出来,好好地侍候本王。”

别娘子觉得高继冲的抵着胸口的脚掌不老实地动来动去,便笑道:“王爷,又不老实了。”

按辈分来说,孙娘子是高保勖的小妾,算是高继冲的长辈,可是高继冲是王爷身份,孙娘子这句话可谓十分无礼,但那高继冲不以为意,笑道:“那日本王粗暴些,以后再让娘子见本王的本事。”孙娘子胸脯向上顶了顶,又用手使在高继冲的穴道处捏了捏,高继冲“哎哟”叫了一声,只觉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两人正在情浓之时,忽然地面有些轻微地振动,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但是振动和马蹄声很快就消失了。

原本紧张的军士见没有了异常,便放松下来,只有经验老道的孙光宪脸色大变,他急令所有军士作好迎战准备,同时派出五六个传令兵,骑上南平王的好马向江陵求救,江陵距此地不过十五里,若援军来得及时,凭着手中两千人马,料来可以坚持一阵。

铁卫都指挥使一边咒骂,一边命令军士将各式车辆排在了外围,又命令军士们拿着大盾排列圆阵。

孙光宪见铁卫行动还算迅速,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铁卫都指挥使身边:“周军是轻骑,我们不用怕,坚持一个时辰,援军很快就到了。”

高继冲光着脚站在马车上,他手拿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紧张着注视着黑暗深处,在他眼里,那看不透的黑暗中,随时会扑过来吃人的猛兽。看到孙光宪走了过来,便紧张地道:“孙将军,是周军骑兵追来了吗,我们赶紧向江陵退走吧。”孙先宪尽量平静地解释道:“从刚才地面振动的情况来看,来袭骑兵不会少于二千人,我们结阵防守,只要拖到援军到来,就能有一线生机,若现在撤退,在这些骑兵面前就如自杀。”

说话间,马蹄声、喊杀声大起。

周军骑兵是先锋副使吴归思,吴归思是里奇部十五子之一,他中了武举之后,先到了铁骑军任指挥使,后来又调至了龙威军,参加过北伐之战,由于出身于里奇部,长于骑兵作战,这次南征,就被任命为先锋副官,成为刘成通的副手,奇袭南平水师营寨,正是他地得意之作。

郭炯得知南平王离开荆州地消息以后,立刻决定由先锋副使吴归思率领精骑追拿南平王,刘成通则留在林家庄陪着南平使臣。吴归思得令之后,率领着骑兵马不停蹄地追赶南平王,终于在距离江陵不远处赶上了南平王。

吴归思出身于里奇部,他的作战方式受草原游牧族影响极大,马蹄上包着厚厚软布的侦骑发现了南平王踪迹以后,所有骑兵全部下马,悄无声息地接近敌人,在距离南平王宿营地半里左右,骑兵们停了下来。

吴归思见南平军已经有了准备,赞了一声:“小瞧了南平军,反应倒还真快。”

“上马,杨武率一千人围射南平军,慎于行率其余人待机冲锋。”

骑兵包围列阵步军之时,围着转圈地同时,不断向列阵步军射箭,这是匈奴人破汉军步军极为历害的战术,后来匈奴人虽然被汉家子弟赶到了遥远的西方,但是这一套极为有效的骑兵战术却被众多草原民族所吸收,成为对付步军极为凶狠的招术。

箭和弩是黑雕军骑兵中必备武器,也是特别重视的刮练科目,因此,黑雕军老兵们个个都是骑射高手,一声令下,他们就如一群凶狠的野狼,围紧战圈里的南平军,同时发出了一支支夺命铁箭,南平军士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南平军心已经动摇,当黑雕军骑兵射出了一批火箭之后,原本还算完整地防线顿时千疮百孔。

在一旁观战的吴归思见机会来了,一摆手中长枪,道:“活捉高继冲。“率领着两千骑兵狂暴地冲向了南平战圈,南平防线就如纸糊的一般,军士们见到大周骑兵发疯般冲近,心胆俱丧,开始四散奔逃,所有建制皆已混乱。

孙光宪此时还表现出一名老将的风采,他率着十几名骑兵,守在了南平王的前面,他嗓子已经哑了,再也无法将手下军士收扰,南平军已不复是一支有组织的人马,只能算作一群散兵。

当数十匹战马向着南平王冲过来之时,孙光宪一夹马腹,手举腰刀,就迎着大周军奔了过去,孙光宪年轻时,擅长用胡人掌用的狼牙棒,如今老了,狼牙棒用着已过于沉重,况且以他的年龄,也没有想到还会冲锋陷阵,因此,他随身也就没有带上长兵器,此时就挥舞着腰刀向大周军冲去。

孙光宪只见到一名敌军的枪尖迎面而来,他用腰刀往外一磕,他满以为这一刀能将长枪荡开,岂知长枪力量极大,腰刀之力竟没有撼动分毫,孙光宪心知不妙,胸膛已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撞了一下,长枪枪尖深深地插进了孙光宪地胸膛。

天黑如漆,只是火箭引燃军帐发出阵阵火焰,将整个战场照得时明时暗,杀掉孙光宪的黑雕军军士也不知道刺杀的南平军最高指挥官,他将孙光宪身体挑上了半空,又朝着撕杀声最激烈的地方冲了过去。

“捉住了南平王。”“投降不杀。“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各种各样的喊声在四处响起。

吴归思来到了南平王高继冲的马车前,他身后的军士举起了熊熊燃烧的火把,一位瘦小的军士来到了吴归思面前,道:“禀报将军,他就是高继冲。”

高继冲跪在马车上,身体如筛糠一般,不断地道:“我是高继冲,饶命,投降。”趴在车上孙娘子闻到了高继冲下身传来一阵恶臭。

越来越多的火把亮了起来,战场上杀声渐渐地消失了,只剩下垂死者临死前撕心裂肺般的呻吟。

第三百二十九章 荡尽群雄(六)

南平王高继冲被生擒活捉,早就离心离得的南平自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荆州、江陵、归州三州十七县几乎兵不血刃就成为大周的土地。

高继冲随后就被送到了大梁城,侯大勇倒没有为难这位昏庸之人,反而送给他一个宅院,并将被吴归思擒获的十几个小妾全部赏给了他,小妾有其父亲高保勖的,也有他自己的,其中就包括了孙娘子。

高继冲所有财物自然被不客气的周军缴得一干二净,来到大梁以后,往日的南平王高继冲只得依靠每月开封府发的例钱生活,相对微薄的例钱需要养活十几个女子,已是万分困难,只能说勉强维持着生存。

那孙娘子本来在南平王府就把自己当成了正室,如今到了大梁,她长于察言观色,哄得高继冲开心,渐渐地又取得正室的地位。一日,别,娘子借故殴打了另一位姿色不错的小妾,这位小妾被打不过,和另外两位小妾抱头痛哭一场,哭完之后,三位小妾趁天黑,带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溜进了孙娘子的房间,将孙娘子活活闷死,一不做二不休,三人咬咬牙,又将孙娘子两位幼子一齐闷死。

做了这般大事,三人无处可走,齐齐投井而死。

惨案发生之后,开封府草草地来看了看,此事也就烟散云散,已经成为朝臣的章审亮听闻此事,动了侧隐之心,将原高保勖的小妾们全部放了出来,送了些钱财,让她们谋出路。

高继冲院中只留下了两个自己的小妾,院子终于清静了,高继冲数年不出院门,每日喝酒、酣睡,身体一天胖甚一天。终于暴病而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事,暂且按下不表。

大周南征军吞并了南平以后,郭炯立刻下令挥师江陵,作为威逼武平的前站。江陵地处长江中游,江汉平原西部,南临长江,北依汉水。

西控巴蜀,南通湘粤,极具战略价值,兼之江陵地区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以为南征军提供充足的粮草,后勤问题有足够的保障。

南征军已经做好了向武平进攻的准备。

就在此时,武平内乱依靠自己力量平息了,杨师潘率军攻陷了潭州。叛军首领张文表被乱军所杀。十一岁的周保权执政后的第一次危机被化解于无形,武平急派使节向大周禀报内乱已平,意在请求周军退兵。同时,武平军队也开始集结。

南平三州,武平十四州,武平实力强于南平,特别是武平水师,多年居于长江、汉江和洞庭湖之中,也不容小觑,鉴于此,南征军主帅郭炯加紧调集人马,并制定了两路进攻武平地方案。只等谈判破裂,就全力进攻。

六百里加急,已将捷报带回了大梁。

城外军营,侯大勇看到捷报以后,顺手将捷报递给了身边的参政知事薛居正,道:“战争是朝政的延续,南平昏庸,焉能不败。”

薛居正涵养极深,他看完捷报。脸上微微露出笑容,道:“南平即灭,武平亦不能独存,看来对西蜀的战事应该提前准备了。”

操练场上一队队军士正在随着口令列队操练,五千名新近集中的各节镇军士,分成一个个方队,由黑雕军老兵带领着练习队列,这是黑雕军新兵集训的必备科目。

此起彼伏的口令声,在操场四处里响起。

薛居正曾观过禁军练兵,此时见黑雕军练兵方式与禁军大不相同,拈须笑道:“虎威军练兵方法倒是别致,与禁军不大一样。”

“黑雕军军士在西北和胡族作战多年,向来大胜小负,其实,若论单个军士的战斗力,黑雕军军士和胡族军士也相差不多,胜负在五五之数,一百名黑雕军军士对阵一百名胡族军士,胜负在七三开,一千名黑雕军军士与一千名胡族军士较量,胜负则在八二开,薛知事可知其原因?”

“原闻其祥。”

“军其实就如人一样,一名军士要完成射箭、突刺等动作,眼、手、脚等身体各个部位必须要紧密配合,配合得越好,战斗力越强,提高战斗力地途径只能是勤于锻炼。一支军队同样如此,军士们配合得越好,战斗力就越强,正在进行的队列练习,正是将这些散兵游勇融合成一个整体的方法。”

“再过十五天,薛知事再来练兵场,就可以看到一声令下,五千军士进退如一人的场景。”

薛居正对军中之事并不熟悉,他只觉侯相所说有理,却并没有真正领会其实质,礼节性地不停点头,反倒是身后响起一声赞叹。跟随在两位重臣身后的是新军的正副统领曹彬和苏文森,曹彬是新兵营的都指挥使,苏文森是副都指挥使。

曹彬此次回大梁是另有他事,他没有想到事情没有办完,就接到新的任命,由郑州防御使变为了新军——虎威军都指挥使,此职务虽然与防御使平级,但是禁军统领的份量和普通防御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这项突然变动,曹彬百思不得其解,怀着满心的疑惑走马上任。

苏文森则是黑雕军建军期间地五校尉之一,高平之战后,苏文森、王青水、胡继调入了禁军,成了禁军下级军官,七年之后,王青水战死沙场,苏文森、胡继仍然挣扎在指挥使之类地中级职务上。跟随着侯大勇到了西北的另两名校尉山宗元和匡操,经过战火考验,均成为了黑雕军高级将领,石虎来到潞州以后,山宗元就以节度副使的身份主持西北军事,而匡操在黑雕军中地位仅次于石虎和郭炯,也是统兵过万地大将。

黑雕军进入大梁以后,苏文森、胡继皆成了何五郎等人的部属,巨大的反差曾经让苏、胡两人极度失落,虎威军成立前,侯大勇找苏文森个别谈话,苏文森随后就被任命为虎威军副都指挥使,终于由中级军官迈入了将军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