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价格,肯定比澶州要贵得多。

“不知道去掉铁链,住一月多少钱。”

“不贵,三百贯。”

肖青心中没有犹豫,道:“没有问题,汪大哥帮我传一张纸条,下午就有人送钱进来。”

“好,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不过,丑话我可要说在前头,钱没有送进来之前,你的铁链还是不能取的,这是规矩。”

肖青在肚子里骂道:“真是豺狼性子。”嘴上却道:“这个自然。”

肖青重新被关进了牢里,只待通宝送来,就立刻搬到新的牢房中去。澶州府上官职最高的是王德成、郑在林和肖青,这三人都是单独关押,他最先试探肖青,结果双方一拍即合,谈成了一笔生意,洪老七兴致自然极高,他在牢中走来走去,来到澶州司马郑在林牢前。

郑在林本身就是洛阳城的无赖,无赖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脸皮厚,话说好听一些就是能屈能伸,郑在林见到汪七郎,立刻如见到亲人一般,两人也没有费力,就达成了协议,郑在林出价比肖青高出许多,获得了每天出来放风的好处。

汪七郎满怀着希望把王德成带了出来,王德成亦懂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古训,恭敬地跟在汪七郎身后。

汪七郎斜着眼睛看着王德成,拉长声音道:“我叫什么名字啊,所任何职?”

“犯官是澶州刺史王德成。”

“你给我跪下。”

王德成昂着头不理睬洪老七。

洪老七猛地提高声音道:“王德成,在刑部大牢里,你就是囚犯,别把这里当成澶州衙门。”

王德成是科举出身,累官至澶州刺史,他书生气颇重,从来没有到过大牢,对大牢里的黑暗只是有耳闻,却从来没有亲自体验过,此时面对着小小的牢头,虽然知道不能得罪这等小人,可是要当真放下身段和面子去逢迎这等小吏,王德成心里并不愿意。

洪老七向来看不惯这等认不清形势的倒霉蛋,见王德成倔强,就冷笑道:“哼,我看你骨头有多硬,晚上我再来找你说事。”说完,一步一摇地走了。

王德成站在院中,正在疑惑牢头怎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吏走了进来,牵着铁链就把王德成拉到了一个肮脏的小房子里,里面有一个大缸子,缸子呈黑黄色,有一层厚厚的尿垢。

这两个衙吏动作极为利落,几下就把王德成锁在了尿缸旁边,铁链一头套在王德成的脖子上,另一头绕在尿缸旁的栅栏上,铁链收得很紧,让王德成只能坐在尿缸旁。

拘好了王德成,两个衙吏就取出黑家伙,对着尿缸一阵狂扫,王德成脸上,头发上已经满是黄色的尿液。王德成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是家里也有不少薄田,从小就被父亲送去读书,读书也是一帆风顺,轻松地考上了进士,他从来没有受到这等侮辱,禁不住泪水纵横。

洪老七这一走,许久都没有出现,衙吏们对锁在尿缸旁的王德成肆意戏弄,王德成已被尿水冲刷了无数次。下午时分,肖青在洪老七的陪同之下,笑吟吟走出了牢门,他一眼就瞧见了被拘在尿缸前的王德成。

肖青对王德成和郑在林都极为厌恶,若不是这两人,春季河堤早就修整完毕,也不会有澶州水灾,因此,他微微愣了愣,却没有停下脚步,从王德成身边快步走过。

王德成看着肖青的背影,带着哭声喊道:“肖郎,救救我。”肖青挺着脖子,和洪老七走向了最好的几间牢房。

洪老七把肖青的事情办完,喜滋滋地走到了王德成的身边,正欲开口,一名衙吏带着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洪老七立刻明白这是郑在林的人,他瞪了王德成一眼,冷笑道:“你这人好不晓事,难怪澶州会决堤。”说完,抱着手等着中年人过来,并不理睬王德成。

等到洪老七再次过来,王德成铁青着脸道:“我有事要说。”

洪老七以为王德成屈服了,心中一喜,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请给我找纸笔,我要写两封信,一张带给大内都点检、三司使张美大人,请他为我准备通宝,另一张带给侯相,就说我怕挨打,恐怕会屈打成招。”

洪老七没有想到王德成会说出这等威胁的语言,他上前就踢了王德成两脚,道:“这刑部大牢关了多少显贵,小小的刺史还敢口出狂言,我在这里二十年,凡是进了这大牢的,我还没有看见能走着出去的。”

“来人啊,把我的打狗棒拿过来。”

一名衙吏拿过来一根木棍,这根木棍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包着一层厚厚的布,这样打人就没有伤痕,洪老七举着木棍,对着王德成的身体就是一阵狂打。洪老七表面凶狠,但是他下手也极有分寸,只打身体肉厚的部位,脸上等容易出现伤痕的地方一概不碰。

王德成成年之后,从来没有挨打,这一顿棍子,让其顾不得礼仪,哭声震天。

晚上,侯大勇也得到了王德成受辱的消息。

第二百七十四章 鹿死谁手(三十七)

牢头洪老七傲慢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王德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快,他出生低贱,长期吃不饱,因而瘦如柴伙,少年时期常常受到官家子弟的欺侮,成年以后,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妹,带着泪水还是嫁给了一位许州的判司,就在成亲那一天,年轻痴情的洪老七悄悄跟着迎亲的队伍,从大梁城一直跟到了许州,眼看着马车进了判司的大门,伴随着判司家的小院子一片欢腾,他满脚是水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许州。

从此以后,他心中就对官员及官家子弟充满了仇恨,当他意外地成为了刑部大牢的衙吏之后,他欣喜地发现,这是一个多么适合自己的位置,看着无数高官被自己的一声呵斥、甚至一个眼神就吓得瑟瑟发抖,就有说不出的快意,因为喜欢这个职位,办事就极为认真,整起人来特别卖劲,点子也多,绝不手软,很快就受到了上司的赏识,二十年后,洪老七已经成为刑部大牢的元老级人物,只要关下牢门,他就在刑部大牢里说一不二。

王德成被痛打了一顿,掩着声音抽泣着,他伸直了趴在地上,巨痛已让他顾不得官家的风范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洪老七身后响起,“洪老七,你在做什么?”一脸怒容的鱼志进了大牢。正好见到王德成躺在地上。骂道:“妈妈的,这牢里有内鬼。”

鱼志是刑部郎中,主管着刑部大牢,他回想着侯大勇刀锋一样的眼光和似乎很客气的询问,禁不住心中有些发毛。同侍郎薛居正一起从中书门下出来,他就急匆匆地奔向了刑部大牢。

洪老七是刑部囚犯的天杀星,鱼志却是洪老七的天杀星,正在得意的洪老七听到鱼志的声音,立刻如被火烫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飞快地行过大礼。

“啪”,一阵轻脆的响声在洪老七耳边响起,他头一阵昏眩。鼻孔冒出一股热流,鼻血流进了嘴角。洪老七也不敢用手去擦。只是低眉目顺眼地站在鱼志身边。

鱼志冷冷的看了一眼努力抬起头的王德成,见王德成只是些皮外之伤。也就放下心来,他带着洪老七走到角落,手指着大牢的里间,对洪老七道:“把王使君换到那一边去,找个郎中来上药,换上新衣服,好酒好菜侍候着,若有差错,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说完,拂袖而去,鱼志来得突然,志得匆匆,交待完事情,又把舞台留给了洪老七。

看着鱼志背影消失,洪老七的笑容如大浪一般迅速退潮,他回到王德成身边,心中暗道:“鱼志这厮向来只管收钱,何尝管过犯人的死活,看来这王德成确实不简单,能惊动鱼志大人。”

想到这一层,洪老七脸上也就带出些笑容,蹲了下来,对着王德成道:“你交好运了。”话未说完,一股怪味儿熏得他胃口一阵翻腾,他就捂着鼻子对站在一边的手下道:“快给王大人洗浴。”

搬进了新牢房不久,一名长相普通的衙吏就拿着新衣服进了牢房,他轻声道:“九龙山之约,使君不可忘,否则是诛九族之祸。”王德成早已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心狠手毒、权势熏天的侯大勇身上,进入大梁以后,一切都按照当初的计划进行,此时,见侯大勇出手相救,更增信心,不迭地点头道:“此事如何敢忘。”

第二天上堂之时,王德成虽然屁股疼痛难忍,却已是一身普通却干净的长衫,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举止间又带着些墨客的影子,他又甚至开始恢复使君应有的风采,在堂上寸土不让。

这已经是第五次审讯了,五次审讯中,王德成一会呆头呆脑,一会又痛哭流涕,没有一丝刺史的模样,裴巽是刑部老手,对于这些手段早已见惯不惊,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陪同审案的中书门下的给事中吴若谷和中书舍人李佑森,心道:“这等小案,如此兴师动众,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然后一本正经地道:“王德成,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王德成穿上了新衣服,心里明白侯大勇所说之事并不假,就道:“ 钱粮之事,犯官确实未曾经手,全是郑有林一手为之。”

裴巽再次翻了翻手中的帐册,这个帐册他早已拿到手,裴巽一笔一笔的核实了帐册的记录,有一事令他十分惊讶,这个帐册所记录的内容对王德成和肖青不利,对郑有林却颇为有利,但是,王德成为何要记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这让老道的裴巽对这个帐册的真实性有些怀疑,迟迟没有使用这个帐册。不过,就算是不启用这个帐册,凭着户部搜出来的一大堆凭条,也能定下王德成、肖青贪赃枉法的罪名。

“假的,那些凭条都是假的,虽然签字和我的极像,但是还是有细微差别,我已经写了数十个名字,大人可以对照着看,还有金部郎中到了澶州以来,我只是在公堂里见过两面,其余时间都是郑有林在陪同,所有手续都是他和郑有林办的,天打五雷轰,我确实没有经手钱粮。”

一直以来,王德成坚决否认凭条上的字迹,这字迹是真是假,大理寺卿杨志义、御史中丞窦俨以及中书门下派来旁听的吴若谷、李佑森,甚至陛下亲随、书法大家陈子腾也被请来一判真假,可是大家也争执不休,有说真有说假。

定不也字迹,也就拿不实王德成贪污的真凭实据。

见王德成仍然言尖嘴得。御史中丞窦俨勃然大怒,对裴巽道:“裴大人,你手上不是有王德成的帐册吗,为何不拿出来,赶快让此人闭嘴。”

旁听的给事中吴若谷奇道:“什么帐册?”

裴巽有些无奈地取出帐册,对着王德成道:“王德成,你也是读书之人,为何如此无耻。”他举起帐册摇了摇,道:“你可见过这个帐册?”

王德成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他低声自语道:“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帐册?”

裴巽紧紧盯着王德成,见王德成脸色大变,暗道:“莫非王德成真是傻子,自己记下这些脏事?”

一个衙吏拿着本子走到王德成身旁。随手翻了几页让王德成辨认。

“假的,犯官是有记事的爱好,可是这个帐册不中我记的。笔迹不同,内容更是荒诞。”

“胡说。这个帐册就是在澶州城外的王家庄搜出来的,如何有假。”

王德成早已有说法,“假的就是假的,从澶州到大梁这么远的距离,或许在路上被人掉包。”

裴巽冷笑道:“王德成,你就抵赖吧,证据确凿,任你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洗刷不了你的罪名。”

“大人要硬给犯官安上罪名,我也无话可说,不过离地三尺有神明,大人可要三思。”

御史中丞窦俨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道:“好大的狗胆,给我用刑。”裴巽见窦俨发怒,低声道:“侯相说过,王德成是读书人,身子骨弱,禁不起棍棒,另外还要给读书人留点斯文。”窦俨怒道:“这是刑部大堂,打不得,问不出,如何结案。”

给事中吴若谷插话道:“既然王德成说是有人掉包,不若审问一番到澶州取包之人,这样可以封死王德成的嘴巴。”

吴若谷是中书门下的给事中,也是近年来提拔的新贵之一,窦俨资格极老,他昂着头,对这位资历极浅的后辈道:“给事中是来查案吗?”

吴若谷却不生气,恭敬地道:“在下不敢,我只管把审案情况记下来报给各位阁老,多嘴了。”

杨志义抹稀道:“给事中的意见也不错,就派人去审审到澶州去的军士们。”

第五次审讯也就趁机结束了。

很快,刑部、枢密院联合审问了前往澶州的柳江清和一众军士。

柳江清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一次审问,怒火冲天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暑见柳江清闷闷不乐,就道:“阿郎,为何把脸拉下来,有什么不高兴之事。”见到小暑,柳江清眼皮突突跳了跳,他猛地抓住小暑的手臂,道:“小寒,你说小寒成了刘眯眼的小妾?”

“是啊,真是便宜了刘眯眼,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

柳江清努力回想当时见面的情景,当日里刘眯眼虽然看了帐册,可是当场就还给了自己,并没有任何异常之举,他摇了摇头,道:“刘眯眼肯定没有掉包。”

小暑早就粘住了柳江清,柳江清有些心烦,就把她推开,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片杂声。

“干什么的?”

“开封府的。”

柳江清走出门外,只见门外涌过来许多衙吏和禁军,为首者正是开封府少尹杨徵之。

杨徵之和柳江清是上下级关系,两人平日极熟,杨徵之拱了拱手道:“柳郎,你遇到了麻烦事,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奉命要请你到刑部。”

柳江清心中格登一声,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可如何是好。”嘴上道:“在下问心无愧,到刑部何妨。”

“那得罪了,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事完之后,当哥哥的请你喝酒。”

第二百七十五章 鹿死谁手(三十八)

大梁城是帝都,每天城外各条驿道涌动着无数骑着快马、面色紧急的信使,把各地最重要的情报送到大梁城,只是,各地最重要的情报一到了大梁城,就成为次要或是根本不重要的情报,多数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下落。

按照常理,澶州一案不过是普通的案子,黄河岸边年年都要发生水灾,每次水灾都有着不小的损失,可是无论再大的损失,多来几次也就麻木了,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条大河的桀傲,听到水灾消息之后,最多发几声感叹,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

如今,侯大勇把澶州案犯带回了大梁城,还动用了三司使部审案,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各种小道消息就如洪水般四处流窜,澶州案子就开始吸引着老百姓的目光,毕竟,在这个年代,并没有丰富的娱乐生活,有一个案子能让大家谈论着,也算是丰富了广大大梁市民的精神文化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侯大勇的安排进行,这让侯大勇很开心,侯大勇开心了,另一位宰相就必然不怎么开心了。

范府是百年老院,凡是经营得好的百年老院有一个共同特征,有许多粗壮的大树,这是历史悠久的象征,也是其活力依旧、子孙繁衍不息的象征。

在范府最核心的小院里,和许多大户人家一样,也有一个园中园。宰相范质和枢密使赵匡胤独坐小院之中,仆人们用井水冰镇了一些绿皮瓜,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绿皮瓜切成条形,里面却如鲜血一般红。装在盆子里,灿若碧玉宝石。

赵匡胤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东西,脸露迟疑之色,看到范质咬了红瓤。也就跟着咬了一口,瓜瓤入口,只觉又爽又凉又甜,禁不住赞道:“这是什么,真是人间美味。”

范质得意地笑了笑,解释道:“这是从西边的黑汗引来的东西,叫西滑泸瓜。去年,黑汗国的使者到了帝都,有几人就留了下来,要了一片地,说是献上新奇礼物。今年这几人就献上了这个东西。”

范质又吃了一口,道:“真是好东西啊。”

(注:“西瓜”一词本非汉语,而源自女真语。西瓜原产西亚,在五代时引入西域,后又由金国引种到南宋。西瓜的普遍种植,大致要等到清乾隆年间,也就是陈家洛生活的那个年代。在本书中,范质作为宰相,提前吃到西瓜,也算合理YY吧。)

赵匡胤想了一会儿,道:“黑汗国多沙漠,既然出产这个好东西,想来在北边草原和沙漠地带也能栽种,这东西既解喝又解谗,着实不错。”

两人把美味的西滑泸瓜吃完,仆人又递来洗手水,等到仆人全部退下。两人这才触入正题。

“中书门下之事,赵郎想必已经听说了。”赵匡胤点点头。道:“我昨日刚从大名府返城,已经听说了此事。”

范质见赵匡胤脸色平静,就道:“黄河沿岸,年年都要决堤,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何尝惊动了三司使,这有些小题大做了。”

自从柴荣驾崩以后,宰相范质就对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不断示好,他不太敢招惹皇族李重进和张永德,柴荣对这两名皇族重将一直颇有防范,范质虽是宰相,只能表面上号令这两人,一动真格的,这两人他根本号令不动。而对老奸巨滑的袁彦、王彦超等人,范质有很深的戒心,这些老将们,经历数朝,一个个都是墙头草,只认实力不认道义。

范质就把招揽的重点放在了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将领赵匡胤、李继勋、韩世坤等人,这几名年轻将领中,又以赵匡胤为人最为忠厚,实力也最为强劲。

而赵匡胤是柴荣的心腹将领,柴荣驾崩之后,他也在观望中,对于第一宰相地招纳,他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积极的响应。有了范质为内援,赵匡胤很快就升为枢密使。

范质有了将领们的拥戴,腰杆也就硬了许多。

只是,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运动的,孤立不变几乎没有。

赵匡胤长着一张宽脸,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就如普通的一名将领,他默默地听完范质的牢骚,道:“澶州水灾,死了十几万人,是这几年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侯相如此震怒,也有他的道理,我从大名府回来,沿途都是对侯相的赞誉之声。”

范质多年为相,如何不懂赵匡胤的弦外之音:侯大勇发澶州水灾入手,顺应了民情,必然会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范质冷哼了两声:“若先帝在世,肯定是立刻就要澶州众官全部腰斩,侯大勇非要把澶州一干人等全部押回大梁受审,还弄了一个三司会审,澶州王德成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了司马郑有林身上,郑有林不过是一位养老官,难道真有胆子把持澶州官府,吞了朝廷钱粮。”

“郑有林的母亲虽然是我的奶娘,可是郑有林出任澶州司马,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是想借题发挥。”范质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其心可诛。”

赵匡胤脑筋转的很快,自从先帝驾崩以来,他就处在侯大勇和范质的矛盾之中,范质和侯大勇两位权臣都先后向他发出了招揽之意,范质是文臣,他的招揽之意更为迫切,暗中提出的回报也更多,赵匡胤有意无意的接受了范质的安排。

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赵匡胤心中也开始犹豫起来,侯大勇是将军出身,身后有黑雕军支持,大梁城内也有为数不少的人马被侯大勇控制,更要命的是小陛下和符太后对侯大勇是言听计从,说侯大勇如今是挟天子发令诸侯也不为过。

这样的对手,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赵匡胤凝神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道:“侯相是为了澶州百姓请命,占着天理,只怕很难阻止三司使审案,如今之计,只怕是要坚决地站在侯大勇一边,丢车保卒,以图后效。”

范质脸色发青,如今朝廷重臣有很多都偏向了侯大勇,这样一来,自己在朝廷上的威望就会大减,第一宰相必然会沦为傀儡。

范质睁着眼睛,向着天空道:“我的昭昭之心可对日月,难道怕了三司会审。”

赵匡胤笑道:“那是自然。”

范质有些意识到失态,微住心神道:“虎捷军指挥使向训病重,虎捷军向来卫拱大梁,依我的意见来,不能让虎捷军群龙无首,我建议就由赵郎来兼任虎捷军都指挥使,等到向训将军康复之时,再把军权交给向训。”

赵匡胤心中暗喜,枢密使虽说掌全国之兵,可是要数位宰相辅政的情况下,枢密使并不能直接指挥人马,近乎于无权无职,这让久在军中赵匡胤总觉没有底气。

“乱世,现在是乱世吗?”赵匡胤突然涌上一个念头,他下意识咬了咬牙齿,扔掉了这个怪念头,对着范质拱手道:“既然范相看得起在下,我必会将虎捷军带成一支虎狼之师。”

走出范府,赵匡胤并没有过分喜悦,他暗自揣测:“若侯相不同意,只怕此事未必能行。”大梁城的官邸大多在南城区,赵匡胤策马立在街头,稍有犹豫,还是大摇大摆地经过了昝府,又经过了侯府,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在南城区侯府,侯大勇坐在书房中,孟殊、杜刚和一名小吏模样的年轻人坐在下首,侯大勇淡淡地听,又淡淡地道:“小郭,你是沧州军士吧,怎的如此年轻。”

那名被称为小郭正是刑部大牢的衙吏,好几年了,他都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聆听侯大勇的声音,听到侯相叫出自己的名字,心情略显激动,道:“小的是沧州兵,是王青水的部下,王将军战死以后,经孟掌柜安排,我就来到刑部大牢,至今已有四年多了。”

“很好,你做事很仔细。”侯大勇挥了挥手,指着盛满通宝的盘子道:“这些通宝你拿着,你的任务是看好王德成,记住,有什么人接触了他,或是他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立刻把消息传过来。”

小郭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不停地搓着手,道:“保证完成任务,就请侯帅放心,只是这些通宝我不能收。”

侯大勇在显德初就见过小郭,当时他是和哥哥一起成为了黑雕军一员,在攻打秦州之战中,小郭的哥哥被打断了右脚,就回家到了沧州侯府,成为一名花工,收入比在刑部大牢的小郭还要高,小郭兄弟俩的父母,也以半价和租子在沧州侯府外种田,一家人的生活也算过得有了些滋味。

侯大勇见小郭涨红脸不要通宝,就站了起来,把盆子递到小郭手边,道:“小郭,这些钱是送给你父母的,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就是想要一块自己的田地,这些钱足可以买上几亩好田,你若推辞,就有不孝之嫌疑了。

小郭的眼泪已在眼眶边上留连,经过了刑部大堂的几年生活,小郭的心渐渐变得铁硬,他似乎已经不会流泪了,可是侯大勇淡淡的话语,又让他想起当年沧州的岁月,他抽了抽鼻子,不再推脱,站起身把那一盆通宝拉到自己身边,果敢地道:“侯帅,我生是黑雕军的人,死是黑雕军的鬼,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第二百七十六章 鹿死谁手(三十九)

黑夜给了人们无限的遐想,同时也包容了无数秘密,有许多人,天生喜欢黑夜,也喜欢躲在黑暗中偷窥他人,黑雕军军情营的钱向南是这种人,宣徵北使昝居润也是这种人。

昝居润是太祖郭威、世宗柴荣都器重的大臣,长期担任宣徵北使,宣徵使是天子近臣,和副宰相级的枢密副使同列,柴荣数次亲征,都是以宣徵南、北使为东京留守,足见其对宣徵使的重视。

昝居润的后院修建了两层小数,坐在黑暗的楼顶,刚好可以看到街道的转变处,而这个转变处是经过南城区的必经之道,昝居润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是哪些马车、哪些人在南城区进进出出。

由于有了窥视他人的爱好,昝府后院向来极为安静,仆人只要看到后院青色的小墙,立刻就会闭上嘴,甚至下意识地用脚尖走路,惊扰了昝居润,可是一件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

一名使女端着一些新鲜的杨梅汤,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青墙之外,正在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内突如其来的传来一声呵斥,让原本就心里发虚的使子猛地一抖,杨梅汤碗滑倒在地,白如玉的瓷碗落地,发出“叮”地脆响,在安静的后院中显得格外的悠长。

使女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后院门口,呆呆地看着红红的杨梅子和洁白的碎瓷片。

管家很快就出现在了院门,他轻声却严厉地道:“起来,跟我走。”使女傻傻地跟在管家身后,拐了几道弯,远离了那堵可怕的青墙,使女一下扑到在管家的脚下,使劲地磕头。很快,额头上就出现了一片血色。

管家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狠心,只怪你命不好。”说完,抽出脚来,见两名强壮的仆人走了过来,就道:“老规矩办吧。”

昝居润已经没有了让新科进士们如沐春风的表情,他沉着脸,微微有些三角形的眼睛露出了一阵凶光。

“唐门三人再也没有消息,肯定是失踪了,李将军的人也无影无踪。有人在背后盯着老爷,你可要小心。”坐在昝居润背后的人是龙威军副都指挥使李重胜,他虽然是军人,可是看到昝居润的眼光,也觉得有些刺眼。

昝居润挥了挥手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多说了。”

失踪事件虽然毫无线索,可是前一段时间,宫中不知不觉就换掉了田淑妃身边亲近宫女,并且更换了宫中禁军。俗语说”窥一叶而知秋,昝居润精明老练,早已从这两件事情上看出了端倪,只是他城府颇深,没有到关键时期,不会向外人道矣。

“李将军将凤州军交给你,你要把人马牢牢的掌握住,不要成为任人戏弄的聋子和瞎子,其他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李重胜挺了挺胸,道:“这个自然。”

他虽然说的好听,在心中却暗叹一声:龙威军以郭炯为帅,他有权在军中随意调动军士,虽然凤州军仍然成建制,不过不少军士和下级军官们都倾心于黑雕军,若时间久了,他这个副帅就会被昝居润不言而中,成为真正的摆设。

李重胜两腿有些轻微的罗圈,这是长期马上生活留下的痕迹。他保持着军人的姿态走出了院门,身背挺得直直的。可是在昝居润眼中,李重胜的背影实在是有些佝偻。

“难道李重进就没有更好的将领吗,就凭着李重胜的能耐,如何能从郭炯手中操控龙威军。”昝居润忍不住想说一句粗话,忍了忍,看到四周无人,还是低声骂道:“真他妈的一群混蛋。”

骂了句粗话,昝居润望了望万里晴空,只见到了一缕阴云慢慢地向着大梁方向涌了过来,他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

昝居润踱回到书房,从隐蔽处取过刘眯眼抄录下来的记录,再次仔细地看了看,突然,他觉察到了一些异常,一股冷汗从背上直往下窜。

此时,在刑部大堂,审讯已进入了白热化。

王德成态度异常强硬,“假的,帐册是假的,凭条是假的,有人要陷害人,从上到下,经手春堤钱粮的官员有无数个,他们合起来陷害我。”

刑部尚书裴巽依然有些病容,在刑部,他是天王老子,套牢发生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王德成换了牢房之后,态度越来越硬,这其中的奥妙颇值得玩味,所以他对王德成丝毫不恼,只是道:“让王德成闭嘴,站到一边去。”

“带柳江清上来。”

柳江清已被夺去了官衣,穿着一身囚衣,来到了大堂之上,前日还是受人尊敬的巡检、城尉,今日却突然成为阶下之囚,让满腹冤屈的柳江清悲愤异常。

“柳江清,你身为城尉,又是军中巡检,料来懂得规矩,你说说,这一本从澶州取来的帐册是怎么一回事情?”

柳江清是石山教师出身,口才极好,将澶州之行说得清清楚楚,刑部大堂的小吏运笔如飞,只觉为柳江清记录着实舒服,没有常见的颠三倒四的废话。

裴巽没有再问,道:“把军士带上来。”

裴巽见进来的军士用眼睛去瞟柳江清,就道:“你们不要怕,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们,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乱说,大棍侍候。”

军士望了望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衙吏,畏惧地跪了下来。随着裴巽的提问,柳江清脸色愈加苍白,他脑中突然出现父亲柳红叶爽朗的笑声、妹妹柳江婕愤然的怒气、远在石山妻儿的身影,这几人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三更过后,突来的访客,柳江清,你做的好事?”

柳江清只觉一股闪电从云层跃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在心里把刘眯眼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个遍,只道:“那是一名故人,在路途中偶遇。”

“此人是谁?”

“此人叫做刘无心,是一位闲云散鹤,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刘无心,哼,是哪里人?”

“偶遇之人,不知何方人氏。”

裴巽重重地拍了拍惊堂木,道:“访客是谁,柳清江必须老实交待,否则难逃大罪。”

柳清江用目光找寻到了吴若谷的身影,而吴若谷面无表情低着头,根本没有看柳江清。柳江清出身于石山教师,向来骄傲,而如今吴若谷成为了中书门下给事中,陈子腾成为了陛下亲随,而他还是一位带刀巡检,两者的差距让柳江清颇为尴尬,他见到吴若谷如此,就低头不语。

裴巽扔了两根木条在地上,四个身高体长的衙吏从列中走了出来,打人是他们的职业,数年的打人生涯,让他们的配合如行云流水般畅快。

随着“噼啪”的沉闷响声,柳江清的衣衫已是红成了一片,他咬着一声未吭,等到行刑完毕,柳江清居然艰难地站了起来。

王德成是文人,受到了侯大勇特别关照,没有受到棍棒侍候,此时见到柳江清挨打的情形,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又一位军士被带了上来,程序又被如前一样被走了一遍。

“你是否认识来访之人?”

那名军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柳江清,道:“认识,那是昝居润大人府上的清客刘眯眼。”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理寺卿杨志义、御史中丞窦俨、刑部侍郎给事中吴若谷等人,全部都抬起头来。

裴巽也是吃了一惊,他已经私自讯问过这两个军士,可是这两个军士只说有人夜访柳江清,却推说不认识来访之人,如今到了堂上,这名小军士居然直指昝府的刘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