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勇光着膀子,挑着一筐泥土上了河堤,他身体虽然强健,可是很少做这种体力活,挑着担子远不如普通百姓来得自在,他认认真真的干了一上午了,浑身是汗水,大颗大颗的汗滴顺着结实的后对不断地往下流着。

这已是他在河堤上的第三天。

此次黄河澶州段决堤,主要原因是持续暴雨迅速提高了水位,正好冲跨了澶州段河堤,等到大水退去后,人们这才发现,造成巨大伤亡的河水,不过是从一道并不十分宽阔的缺口涌出来的。

望着这一道缺口,人们都是扼腕长叹:

如果在春天筑坝之时,再多加几块石头,多打几个桩,这个堤坝也许就能抗住猛涨的河水;

如果当时有人在河堤上巡视,能够及时发现河堤的细小变化,及时加固,这个堤坝也许能够抗住汹涌的河水;如果在洪水暴发之时,能有人及时报警,澶州衙门示占据南门,或许就有更多的人能够逃出澶州城;正是由于有这么多的“如果”,让侯大勇更觉得王德战和郑有林的可恨,两人的渎职行为,使个数万澶洲百姓遭受了灭顶之灾。

录事参军肖青没有受到牵连,此时他是澶州衙门的最高长官,负责组织澶州百姓抗灾自救。

侯大勇上了河堤,肖青自然也不能落后,他也是大汗淋漓,看到侯相又上了河堤,就急步上前,恭敬地道:“侯相,大堤基本补上来。石碑也运上来了,大家等着您给石碑添上第一锹土。

侯大勇仰着脖子,猛喝一口水,挥了挥手道:“走吧。”

看着侯大勇站在河堤的高处,把第一锹土盖向了无字石碑,录事参军肖青眼中不知不觉地涌上了泪水,他望着结实精悍的侯大勇,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肖青身后身旁的衙吏们也跟着跪了下来。就如多骨诺骨牌一样,沿着河堤分布的数万百姓陆续地跪向河堤最高处的石碑。

数万百姓黑压压地跪成一片,河岸只听见了河水拍岸声。

侯大勇提着铁锹站在河堤最高处,当数万人皆跪下之后,侯大勇这才把铁锹丢在了一边,走到无字石碑的正面,规矩地跪上,郑重地行过大礼。侯大勇起身以后,对着肖青道:“这河堤还需要整治,你大家起来吧。”

也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青天”的大喊。很快。数万百姓四处都响起了“青天”、“侯青天”“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地喊声,这些喊声被江风一吹,远远地随着江面向着下游飘去。

侯大勇在江边随着百姓们劳动。颇有作秀之意,可是数万老百姓面对着石碑跪下,这一场景深深震憾了侯大勇,在这世界,除了官场的勾心斗角、相到欺诈,还是有热血和真情,只要良心未全部抿灭,也能够体会到这种感情。

下了河堤,侯大勇就如英雄一般从人群中走过,当河岸和人群终于远去之时。侯大勇这才平静下来。

侯大勇暗自道:“河道决堤,澶州地方官员渎职一罪是逃不掉的,自己从大梁而来,带来了救灾粮食,清理了城内尸体,组织百姓修缮了河堤,这三件事,本质上不过是中央政府替地方政府处理后事而已,而老百姓却把自己当成了救苦救命的大青天。”侯大勇想到这。思路突然转回了另一个世界,“别说现在,就算是在科学、民主的二个一世纪,中国仍然有着强烈的清官意识,也有许多官员喜欢扮演着救民于水火的清官。”

在澶州城,经历了一场大灾,人们都从内心深处盼望着一个清官的出现,结果,侯大勇及时地出现了,而且他做了百姓最盼望的事情,于是,侯大勇顺理成章也就成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侯大勇没有想到,他的“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传播速度之快,就如黄河之水一样,很快就遍及了大江南北,传言所到之处,人们提起侯大勇,均不由自主地露出敬仰之情,经过了澶州之事,侯大勇,就如另一个世界的宋江一样,成了人见人拜的“及时雨”。当然,澶州事件对于大周政局发生的影响,也是侯大勇没有预断到的。

侯大勇用囚车押着王德成和郑有林回到大梁之时,时间已经是九月,中书门下早已收到了此次潜州灾情的详细报告,大梁天牢里,已为王德成和郑有林留下了合适的位置。

到了大梁城,侯大勇反而变得超然了,澶州渎职案就是一条线,线后必然牵着许多或粗或细地手臂,因此,他告辞了众官,带着帐册和口供,安安静静的带着亲卫们回到了府上。

刚刚拐到南城区,就看到十几骑从自己府上出来。这十几骑全是精进健马,骑手们是精一色地纸甲,君上去精神抖擞,极为威武。侯大勇对禁军颇为熟悉,看到纸甲,就知道不是禁军,也不是黑雕军,十有八九是岳丈-魏王符彦卿。

果然,老远就听到符彦卿洪亮的声音:“侯郎,你可回来了。”

符彦卿是资深将领,受封为魏王,镇守大名府十余年,在大周朝军界素有威名,而且,符彦卿两个女儿嫁给了柴荣,一个小外孙成为了当今陛下,他在大周朝身份之尊贵,极少有人能与之相比。

侯大勇早就翻身下马,来到了符彦卿的马前。

符彦卿挽着侯大勇的胳膊,翁婿两人亲密无间地回到了侯府。酒过三巡,符彦卿对站在一旁侍候的下人道:“你们全都下去。”

符彦卿眉发有些花白,脸上有些酡红,很欣慰地道:“此次侯郎到澶州救灾,事情办得好,大名府的百姓都在传颂着侯青天的事儿。”

符彦卿是一方节度使,没有得到圣命不能轻易离开驻地,几句话一说,侯大勇心中已是隐隐知道了他的来意。

侯大勇咬牙切齿道:“此次黄河决堤,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十数万的百姓冤死在澶州城内,就算活剐了王德成和郑有林,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符彦卿见侯大勇提起这两人是如此深恶痛绝,放下酒杯,道:“王德成是澶州刺史,黄河水淹了澶州城,他死罪难逃。至于司马郑有林,大家都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养老官,这一次罪不至死,削职为民也就算是惩戒了。”

“原来是为郑有林做说客。”侯大勇已经明白了岳父的来意,符彦卿还没有交出底牌,他也就要公事公办,笑道:“郑有林这个司马可不是一般的司马,听说澶州不少事情都由他说了算,这一次恐怕脱不了干系。”符彦卿经历了数朝,阅人无数,如何不明白女婿的心思,微笑道:“这个郑有林本是一个市井之徒,他能当上澶州司马,凭了两个关系,一是他母亲是范家的奶妈,二是洛阳十老地关系,郑有林在洛阳之时,天天和洛阳十老混在一起,关系非同一般,此次我到大梁来,也是受了洛阳十老所托,留郑有林一条命。”

“范相是什么态度?”

符彦卿“嘿、嘿”笑道:“据说范相要依律惩处郑有林。”

范质是首席宰相,是侯大勇夺权的障碍之一,如何迈过范质,是侯大勇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澶州事件,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机会。

“澶州决堤的前后情况我已写了一个详细的报告递到了中书门下,各位阁老都应着到了这份报告,郑有林之事我一个人不好说。”

符彦卿见侯大勇说话仍然滴水不漏,道:“洛阳十老可以说是神通广大,若是范相和侯郎都有心留郑有林一条小命,我相信其他人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侯大勇突然抬起头,盯着符彦卿道:“如此为郑有林说情,魏王能有什么好处?”

“我能有什么好处,尽故人之情吧。”符彦卿收敛了笑容,道:“杀掉郑有林如捻死一只蚂蚁,只是杀他一人,或许要给你结下无数或明或暗的敌人,这太不值得了。”

“容我考虑考虑再说。”送走了符彦卿,侯大勇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里。

“放掉郑有林,毁掉帐册,王德成就成了替死鬼,这是一个权贵们皆大欢喜的结局。”

“杀掉郑有林,顺藤摸瓜,把祸事引到范质身上去,只是范质与郑有林并没有多少牵连,如何弄倒范质,是一个难题。”

在书房里坐了一个时辰,侯大勇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走出了书房,封沙早已有门外等候,见侯大勇出来,迎上去道:“符娘子刚刚从宫中回来,正在主院等着侯相。”

第二百六十七章鹿死谁手(三十)

阳光明媚,主院更是一片温馨,使女小梅推着小小的婴儿在浓浓的树荫之下,小柳则带着侯宗林规矩地坐在院角,小柳识得几个字,就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给侯宗林读着什么。

侯大勇跨进院子之时,小柳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在这等权贵之家,没有主人的允许,下人们是不能随便做小主人的师傅,侯大勇来到大周朝已有好几年了,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他明白小柳为什么会显出慌乱之色。

“这是娘子让我读的。”小柳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侯大勇倒没有怪罪小柳的意思,他随手取过薄薄的小册子,翻了翻,里面全是简单的唐人绝句,就笑道:“我可没有怪你,这些唐人绝句浓缩的都是人生精华,尽管去给宗林读,没有问题的。”侯大勇把小册子递还给小柳,小柳面色微红,接过小册子,仍然看着脚尖。

侯宗林已经见着父亲,就攀着父亲的大腿,道:“大人(大周时对父亲的尊称。而并非指官场上的大人),我会对诗了。”

“那你对给我听听。”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侯宗林对此诗时,奶声奶气,摇头晃脑,满脸严肃。

正在此时。门外有一个小孩子跑了进来,他悄悄地拐进院子,猛然间发现父亲侯大勇在院中,吓了一跳,就极为机灵的钻进了一丛极为茂密的花丛后面,这个小孩子正是满院里淘气,惹得鸡飞狗跳的侯虎。

侯虎在花丛中偷眼着着父亲,见父亲抱着侯宗林走到树荫下,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常在房中抹泪地母亲。心中酸溜溜的满不是滋味。就低头往地下看,寻起一小块石头,就往父亲所在的方向扔去。

侯大勇刚把侯宗林放在地上。弯腰抱起刚刚醒来的小儿子,突然,从草丛中飞来一块石块,侯大勇看到石块飞来,他手中抱着婴儿,就用脚踢向石块,石块并不太快,侯大勇出脚极为利索,已把飞来石块踢到了一边。

侯大勇眼尖,已见到花丛中是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刻猜到是让自己头疼又暗中喜欢的儿子侯虎,正准备出声喊破,花丛中飞过来好几块石头。

一块河中的小印石不偏不倚地碰在了侯宗林的额头之上,侯虎人小,力量不大,可是小印石质地坚硬,碰在侯宗林地额头之上,硬普碰硬,侯宗林的额头立刻青了一块。他是符娘子的儿子,府中众人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几乎从来没有被石块碰过,此时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就“哇”地哭了出来。

符英从宫中回来以后,感觉有些乏,就在屋里坐了一会,让小柳把浓妆卸掉,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侯大勇回来,听到侯大勇的声音出现在院子里,她心情有些郁郁,懒懒的就没有到院中去。

忽然听到院中传来儿子淋漓的哭声,符英从来没有听到儿子哭得如此大声,就赶紧走出了院子。

俗语说: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符英看见了侯宗林额头上的青肿,饶是她是女中豪杰,眼泪水也迅速灌满了眼眶,她抱着侯宗林,却不敢用手去摸青肿处,只是用嘴去吹。

阎祸的侯虎已在侯大勇的呵斥之下,来到了院子中间,侯虎一身大梁贵公子地打扮,只是那一身颇为昂贵的行头已是尘土满地。侯大勇小时候,也一向以调皮而闻名,如果加上在另一个世界的女儿,他已有七个子女,目前看来,只有侯虎和他小时候地性格最为相似。

“你为什幺要拿石头打弟弟?”侯大勇板着脸,教训着儿子侯虎。

侯虎有些惊异地看着父亲,在粟末部落中,凡是出了这种事,肯定会被父亲一阵痛打,他已经做好的挨打的准备,可是威严的父亲却并没有打他,而只是略带责备地询问。

侯虎回答不了父亲的问题,扔完石头也有些后悔,他又不愿意认错,就梗着脖子不说话。

符英看着儿子额头上的青肿,虽然心疼万分,可是见儿子只有些皮内之伤,并无大碍,也就放下心来,她站起身来,走到侯虎身边,平和却不失严历的道:“侯虎,这几天你惹了多少事,前几天把小妹妹弄哭了,把前院的厨房的水缸打破了,还有,你人小,开不了弓却要逞强,差点伤了白己,今天看来不教训是不行了。”说完,又顺口加了一句,“也不知你的母亲是如何管教地。”

侯虎虽小,却也知道选符娘子在府中地位尊贵,自己向来是敬而远之,今天鬼使神差地溜到了主院来闯下了祸事,他原本低着头接受符英的教训,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小小年纪的他突然怒气上涌,就抬起头歪着脖子道:“不许说我阿娘。”

符英说了最后一句话,也知失言,就闭口不语,扭头看了侯大勇一眼。

阿济格回到主院以后,符英也是生了两天闷气,两天过后,选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亲自为阿济格张罗小院,她要求管家秦家河不准怠慢阿济格,阿济格要按照秋菊的标准来供给,侯大勇也默许了符英的选种做法。

阿济格颠簸流离数千里,总算安定了下来。在她心里,不管是粟末部的男人还是大周的男人,只要是贵人,总是许多的女人,自从北下之时,她已经猜到了今天的结果。到了大梁之后,从杜刚的只言片语中,她已径知道了符英高贵的身分。因此默默地接受了如此安排,只是,她来到大梁不久,侯大勇就为了救灾匆匆出了大梁,两人真正在一起地时候屈指可数,有时想到伤心处,也是暗自落泪。

侯大勇不愿意符英和侯虎出现争执,就和颜悦色地道:“侯虎,你打了弟弟,就是做了错事。是好男儿做了错事就必须道歉。敢做敢为才是好汉子,要和突地稽大叔一样。”

侯虎原本是歪着脖子君着符英,听到父亲如此说。就学着大人们的姿态,对着仍然骂啼的侯宗林拱了拱手,道:“弟弟,是哥哥不对,给你陪罪了。”侯大勇蹲在侯宗林面前,道:“哥哥不小心打到你,已径赔礼道歉了,你们哥俩拉拉手,就算和好了。”

侯大勇让两兄弟的手拉在一起,又让他们摇了摇。这才让他们分开。

小柳把侯虎递回院子,侯大勇和符英回到了房内。关了房门,符英默默地抱着侯大勇,把脸贴在侯大勇的胸前,符英如今还在哺乳,身体颇为丰腴,侯大勇见她神情有些落寞,就伸手在符英腰间捏了捏,开玩笑道:“娘子。好软和的小蛮腰。”符英幽幽地叹道:“阿济格的腰倒是很细。”

侯大勇笑着拍了拍符英的后对,道:“娘子是在吃醋吗。”

“我才懒得吃醋,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说到这里,符英用手绕着侯大勇结实地腰身,漂漂地感受到自己男人熟悉的味道。

“小孩子调皮,没轻没重的,你也别往心里去。”

“阿郎,放心吧,我知道怎幺办。”符英虽然如此说,可是侯虎歪着脖子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在侯虎没有来到大梁之前,侯宗林一直是侯家长子,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长子侯虎,虽然是庶出,可是此子有着长子身份,又极为聪明,选对侯宗林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符英对侯虎有着莫名的排斥。

两人相拥着说了一会话,符英选才觉得心中好受一些。

“我今天进了宫,六妹见到我,就如见到靠山一样,看到她那十样子,我心里真是不好受,六妹贵为皇太后,却终日惶惶,今日父亲进了大梁,也是她的意思,她给我说,她想让大名府派一万军士进入大梁。”

“原来魏王不仅仅是当说客。”

“想到六妹和宗训,我心里就乱得很,陛下去得太早太突然,留下没有根基的孤儿寡母,我们本是他们的依靠,可如今,哎”。

“娘子,你说得很对,没有根基的孤儿寡母,如何能在这个世道上存活,宗训长大还有十几年,这十几年,必然有人会取而代之,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柴氏、侯氏、符氏,恐怕都难逃灭族之祸。”

“这个道理你明白,我也不想多说,只是有一点你千万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道义是靠不住地,谁掌握了军队,谁就能主宰世界。”

符英其实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每次进宫见了妹妹,心中便会没来由地生出些悔意,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这一次澶州事件,中书门下已经将整十情况都呈到了宫中,六妹见淹死了这么多人,也很是着急,她说着你地意思,是要杀几十人吧。”

侯大勇对于选位皇太后暗暗生出些警惕,道:“澶州司马郑有林的母亲是范质的奶妈,他们两家时常有来往,看来范质与此案脱不了关系。”

符英靠在侯大勇身前,轻声道:“范相是百官之首,牵一发动全身,只怕没有选么好扳倒。”

第二百六十八章鹿死谁手(三十一)

刑部侍郎薛居正穿着绯色官服,威严地坐在堂上,他把惊堂木重重的往下一拍,历声道:“王德成,你枉为朝廷命官,却贪赃柱法,害得十数万百姓葬身洪水之中,杀你一百次也不足以平息民愤。”

刑部为大周朝最高司法机构,其职掌为律令、法法、徒隶等政,所属亦为四部,分为“刑部”、“都官”、“比部”和“司门”,各置郎中为主管。

澶州刺史王德成和司马郑有林被带至大梁以后,就由刑部侍郎薛居正审理此案。

薛居正刚当上刑部侍郎不久,就遇到了这一个大案,令他欣慰不已的是这样一个大案审得极为顺利,在众多证人的指证之下,澶州刺史王德战痛快地承认了朝廷今年春天下拔的修堤钱粮没有用在了河堤之下,王德成承认了此事,薛居正心目之中,澶州一案已是板上盯钉,成为一件铁案。

薛居正又用力碰了一下惊堂木,这惊堂木十分实沉,敲在桌面上会发出闷响,和杀威棍拍在屁股上的声音极为相似,“王德战,看在同年份上,我对你不曾用刑,既然你承认了钱粮没有修堤,那这一笔款项如今在何处?”

王德成早已由刺史变成了阶下囚,脱下官服换上了囚服,此时跪在堂下,脸色如澶州城消毒所用的石灰一般苍白,听到薛居正所言,就抬起头,道:“我有误皇恩浩荡,悔不该轻信了司马郑有林,将所有的钱粮都交由他经手。”

薛居正没有想到他这样说,道:“胡说,你是澶州刺史,这么大一笔款子竟然不经过你手?说破天也没有人相信。”郑有林被拘到大梁以后,至少有好几位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为其说情,此时王德成把事情推向郑有林,让薛居正心中猛地一惊。

王德成眼神空洞。有气无力地道:“下官无能,名为澶州刺史,却并无刺史之权,任由那个飞扬跋扈的郑有林在澶州妄为,我没有尽到刺史之职,辜负了圣恩浩荡啊。”

王德成揉了揉眼晴,又道:“至于说到贪赃,却和在下没有任何关系。郑有林此人是个不读圣贤书的无赖,下官无能,贪其收藏的唐人画,为其所制,在澶州,真正做主的其实是司马郑有林,请大人明查。”

王德成所说是实情,郑有林和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能耐极大,澶州刺史到户部要不来钱粮。由郑有林出面。每次都锉满载而归,因此经,郑有林到了澶州不久。就上下打点,操纵了澶州的经济命脉。

薛居正眼见着王德成横生枝节,不由得怒道:“刚才为何不说此事,分明是在抵赖。”

王德成依然是有气无力道:“薛侍郎带了这么多人证到堂上来,只是为了证明朝廷地钱粮没有用在河堤之上,此事我已经承认了,只是薛侍郎刚才并未问起钱粮的去向。”

他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薛侍郎和我是同年,你是知道我的,何时听到我说过慌话。”

薛居正压了压心中的怒火。道:“带郑有林上堂,就和你当面对质。”郑有林被押至天牢以后,数次审问,都不发一言,屁股已被打开了花,只是为其说情的人极多,而刺史王德成又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朝廷的钱粮没有用在河堤之上,薛居正这才没有对郑有林继续用大刑。

当郑有林一瘸一拐地走上朝堂之后,薛居正冷冷地道:“郑有林。你嘴巴硬,死不开口,今天你就继续闭上嘴,我看你还能撑多久。”说完这一句,他继续问王德成审问王德成:“王德成,你说朝廷所拔的钱粮你不曾经手,此事可有人证?”

王德成微闭着眼晴,再次想了想侯大勇身边参军给他说的话,他默念道:“就算侯大勇骗我,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澶州录事参军肖青以及澶州小吏们,都可以证明在下所说是实情,我也不怕丑,澶州百姓都在暗地里叫我活菩萨,意思是说我百事不管,只是坐在堂上当个摆设。”薛居正并不十分相信王德战之言,他和王德战是一年地进士,虽然不曾和他一起共事,这个几年来却也没有听说过王德战如此不堪,他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王德成,道:“带肖青上堂。”

录事参军肖青随着侯大勇一起到了大梁城,他虽然是澶州官员,品级却低于王德成和郑有林,更为关键的是,在澶州被鬻水淹没以后,他积极救援,也算是立了功劳,因此,侯大勇建议只是让他暂时停职,在大梁城候审,没有把他投入天牢。

“肖青,今年朝廷春季修河堤的钱粮一事,你可知晓。”

肖青在堂上也不拘束,道:“在下略知一二,澶州河道己是一条危河去年涨过一次洪水,差一点就要破堤,所以今年春季朝廷就拨下了修整河道的专项钱粮,这两位大人却没有把这钱粮用来修堤至使有澶州今日之祸。”

王德成和郑有林两人的眼睛同时瞪圆了。

薛居正扫了堂下两人一眼点点头道:“这是刑部大堂,若有半句虚言难逃罪责。”顿了顿又道:“肖青你详细说说这钱粮是怎么一回事。”

肖青进了刑部大堂根本没有用正眼瞧一瞧昔日的两位大人他愤慨地道:“就算这里不是刑部大堂,就凭着十五万冤魂,我肖青若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

肖青指着王德成声色俱历道:“王德成身为刺史,负责保境安民的重任,可是他一天不干正事,派出手下四处寻购唐人画轴,我数次向他建议要加紧在春季修坝,他置之不理,决堤前一个月,他私自离开澶州六天,说是到大梁来了,回到澶州之后他喜滋滋地请来澶州的几个酸才,说是在月下赏画,在下认为此次黄河决堤王德成身为刺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王德成低着头,脸上仍然是有气无力地样子,可是心中却稍稍放心,肖青所言,其实是从另一个方面为自己解脱,说明自己并没有沾上钱粮,看来侯相参军所言并不假。

薛居正从肖青所言也听出此味道,打断道:“你地意思是说王德成没有经手钱粮,那我问你,钱粮是由谁来经手?”

“郑有林到澶州来之前,钱粮一向都是由王德成交给在下办理,四年前,郑有林到了澶州以后,凡是钱粮都由郑有林一手经办,我从此就没有办理过钱粮之事,今年春季钱粮的去向,估计只有郑有林知道,不过没有半分用在了修堤之上。”

“肖青,朝廷今年的钱粮数量不小郑有林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你是录事参军,定然知道在六曹中谁在帮着郑有林办理钱粮一事。”

肖青没有丝毫犹豫道:“司功参军事郑鹏,司仓参军事杨北道,就是他地心腹手下,钱粮之事,他们两人都应该知道。”王德成突然接口道:“郑鹏和杨北道,都是郑有林从洛阳调来的小人,他们就如狗一般对着郑有林摇头罢尾,见了其他人就咆哮不停。”

郑有林用充满着怨毒的眼神看着王德成和肖青。

王德成不理睬郑有林的目光紧接着又道:“郑有林不仅有爪牙,他朝中还有同党,要不然也不这样嚣张。”

薛居正森然道:“王德成不许非议朝中大人。”

薛居正扭过头,轻声时站在一旁的刑部郎中鱼志道:“立刻派人严加看管郑鹏和杨北道,他们是重要人证,要加派人手严加看管。还有,肖青也要收进天牢里,不能让他再住在外面。”

鱼志低声道:“侯相带肖青回大梁并没有把他放入天牢。”

“肖青是澶州的录事参军,熟知不少内情,若出意外此案就会遇到麻烦,他也没有住进侯府,不算侯府之人,我自会向侯相禀报此事,你去办吧。”

薛居正不愿王德成和肖青往朝廷大臣上牵下令道:“把王德成,肖青带下去。”等到两人被带下去薛居正猛地一拍惊堂木道:“郑有林,王德成,肖青所言是否属实?”

郑有林眼皮上翻并不答话。

见到郑有林的样子,薛居正已经对王德成所言信了八成,此人在刑部大堂都如此死硬,在澶州之时定然极为飞扬跋扈,王德成书生气甚重,如何是他的对手。

薛居正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堂下的郑有林,在心中道:“难怪朝中有许多人要为郑有林说情,只怕其中另有隐情,裴巽这个老滑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重病不起,果真是鱼志所言,他是把一个扎手地刺猬丢了过来。”

“郑有林,如果你不为自己辩解,就算是默认了王德成和肖青之言,这样时你极为不利。”

郑有林却依然沉默着。

刑部郎中鱼志衙门一侧悄悄进来,轻声在薛居正耳前道:“王相带话过来,澶州案要秉公审理,但是不能严刑逼供,郑有林是有功之臣不能用苦刑。”

薛居正反问道:“哪一个王相?”

“王著。”

“王著!”薛居正心中有此惊奇,这王著是受柴荣遗命而成为当朝宰相,为人低调,如今突然插手澶州案,倒让薛居正颇为惊讶。

第二百六十九章鹿死谁手(三十二)

薛府的后院错落有致,各式应景的花朵开得格外繁盛,这个院子是侍郎薛居正躲避世俗的世外桃源。

午餐过后,薛居正如往常一样换下了官服。穿上普通仕子们最标准的服饰青色圆领长衫。取过翻得烂熟的《史记》。靠着胡椅,随意地翻阅起采,翻了几页。这往日最能让自己平静的、带着一股草味的书页,却难以让自己安静。

“唉。”薛居正在心中叹息一声,这刑部大堂的案子,如影随形地粘在脑海中,根本不给自己歇息的时间。

出了院门。很快就采到了刑部尚书裴巽府中。

大周朝的行政制度多是继承大唐。就中央官制采说。有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三省(尚书、门下、中书),一台(御史台),五署(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九寺(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

三师三公是一种崇高的荣誉职,并无实权。经常是有位无人。九寺源自过去的九卿。汉代的九卿分掌全国政事。位尊权重,经两晋南北朝演变到前唐,九卿改为九寺。其职权为六部所取代。性质上九寺仅为天予宫庭庶务之官。地位清闲,而无大权。国家的行政大权集中于“三省”、“一台”。

刑部就是大周朝最高的司法机关。刑部尚书裴巽执掌刑部多年,向来以严刑峻法闻名朝野,薛居正和裴巽相识多年。早年还曾受到过裴巽提携。对这位恩师的威严和狡猾素有领教。当他进屋看到躺在床上养病的裴巽。从其眼神再次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裴巽确实是装病,把扎手的刺猬扔了过采。

听完了案情。裴巽不置可否。勉强坐起身采,一个小使女连忙过来。为其梳理头发,薛居正端坐床头,静静地等着恩师开口。

等到小使女走开,裴巽从衣服上挑起一根白色的长发,对着大门的亮光仔细端详。“真是逝者如斯。如今我也是满头白发了。”裴巽年纪不到五十,头发亦大半白了,就是这些苍白。让其在刑部大堂上凭增了许多威严。

“人不服老不行。若是在十年前,选一场小病根本不在话下,可如今却让我躺在床上难以起身。经此一病,老夫恐怕也要告老还乡了。

薛居正忙道:“大人言重了。若你告老还乡。谁锉镇得住刑部大堂。”裴巽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客。道:“俗语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古来稀,我已是知天命地年龄,自己是多少斤两已知得清清楚楚。刑部大堂离了谁都一样刑部大堂”。

两人聊了一会,薛居正装作随意地道:“澶州一案,恩师能否赠我一言。”

裴巽自然知道这才是薛居正采的真意。他背靠着床。眼望着床顶。

沉默了半晌。才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谁把王、郑两人带回大梁。就由谁来解这个难题。”

裴巽隐含的思路和薛居正不谋而合,侯大勇是当朝辅臣。位高权重。声威日隆,他千里迢迢地把王德成和郑有林带回大梁。自然大有深意。这个深意正是薛居正最为惧怕的东西。

出了裴府。沿着小巷不过数百步就是昝居调的府弟。过了昝府,就能看到宽阔的侯大勇府第。

薛居正未穿官服。门子就有些懒洋洋地问道:“有什么事情?”薛居正不喜穿官服,但是。名刺向来带得齐整,听到门子的问话,也不多言。就把名刺递了上去。门子眼尖。他见到了递过来名刺的规格,立刻知道了他地品级,马上换出笑脸道:“大人请进休息室稍等。在下立刻进去通报。”

休息室是侯大勇专门为到府拜访的客人所准备,里面有上好的茶水、饮食。还很人性化地安有一个书架,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书籍。

薛居正是第一次到侯府,饶有兴趣地着着这个别具一格的休息室,更让他意外的是,在书架上居然还有全套的《史记》。

一位同样穿着圆领长衫的中年人。正依着书架的一侧,摇头晃脑地看着厚厚的书,薛居正不经意间,看出来人捧着一本《唐诗杂选》。此人看得极为专注,连薛居正采到身边也没有注意到。薛居正心中一笑:“好一个书痴。”也就放弃了和他交谈的想法,抽出《史记》,自顾自看了起来,刚翻数页。一名相貌不凡地年轻人出现在会客室内。

他拱手道:“在下封沙。请公孙大人和薛大人稍候片刻。”

看《唐诗杂选》地中年人正是公孙维扬,他如今已是青州刺史了。他在环县曾经见过封沙,虽然已有三年。可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了选位侯相亲随,就恭敬地还礼道:“封参军。别来可好。”

封沙对公孙维扬印象颇深,当初在环县之时,县令公孙维扬是一幅穷困漆倒的模样。可是随着环境地位提高,公孙维扬一扫穷困相,有着饱学之士的儒雅,又有着高位者地自信。

薛居正久居大梁,消息也灵通得紧,一听介绍。就明白了公孙维扬是皇宫新任崔正统领的姐夫,在崔正担任皇宫卫队新统领之时。薛居正还颇为奇怪,崔正虽然出身青州崔家。可是崔家已不是前唐之时天下第一姓的崔家。没有特殊原因,不可能由一位指挥使直升为皇宫禁卫统领。此时看到了新任青州刺史公孙维扬,精于《史记》的薛居正立刻嗅到了其中的真味。

过了二柱香的时间,薛居正选才得到了侯大勇召见。

一幅画、一盆高品质的兰草,数张硬木胡椅。一杯清茶,使宽大的会客室显得简约而高雅。

侯大勇虽然采自另一十世界。可是他并不是历史学家,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薛居正是《旧五代史》的作者。一位称得上历史大家地朝廷官员。对于侯大勇采说,眼前的薛居正只是一位普通的刑部侍郎。

刑部大堂审案的所有细节如今已化成了灰烬,安静地躺在了书房的陶盆里。侯大勇也就料到了薛居正会来禀报此事。他和其他大人物一样。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薛居正的禀报。等到薛居正结束了他的故事,侯大勇静静地盯着薛居正,没有说话。

沉默是短暂的,但是对于薛居正来说,侯相的目光是如此地高深莫测。让他禁不住心中有些不安,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所说,并没有任何的不妥之处。便控制住心神,等待着侯大勇发话。

“我送薛侍郎一句话。刑部审理案件,要公开、公平、公正,若做到这三公。行万里船也会平安无事。”薛居正暗自苦笑:一天之内被两位大人物赠言。一为“解解铃还需系铃人。”另一位为“公开、公平、公正”。这两句话就如哑迷一样,扔给了满腹学问的薛居正。

等到薛居正走出了大院。侯大勇对身旁的封沙道:“历史有时会有惊人的相似。薛居正最爱读《史记》,我相信他能够听懂我的话。”

封沙跟随着侯大勇数年,潜移默化、耳浦目染,他已颇能跟上侯大勇的思路。渐渐地成为侯大勇的核心骨。

“裴巽是一只老狐狸,薛居正也是一只不逊于裴巽的狐狸,这两人一定会想办法做到侯相提出的公开、公平、公正原则。若是他们想不到这个办活。就真的有损刑部大堂的威名。”忽又抿嘴笑道:“张美大人向来眼高于顶,今日居然肯到府上来,真是让人想不到。”

侯大勇想了想王德成的模样,道:“但是王德成能做到澶州刺史,张美也是暗中打过招呼。王德成所言并不能全部相信,他如此忍让郑有林。想必还另有隐情。

封沙心领神会地道:“选个隐情,或许就是我们最需要的。”

侯大勇思路又回到了禁军身上。道:“龙威军必须要绝对可靠。那个赵文是个绊脚石。必然毫不留情地把他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