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英脸色再变,她盯着侯大勇,过了片刻,才道:“阿郎心里有什么想法,能瞒得住别人,可瞒不到小英。”

符英一字一顿地道:“阿郎早有逐鹿之志,最起码在灵州就有了此心。”

“若宗训年过十五,我将永远是大周朝的忠心之臣,可是若陛下很快就驾崩,则需要依形势而定。”

侯大勇苦笑道:“对于年幼的宗训来说,我就是大周朝的权臣,权臣和孤儿寡母,初期能够各取所需,可是发展到最后,必然成水火不容之势,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阿郎可以称病不朝,离开大梁,在山岭间当一个富家翁,去过逍遥的神仙日子,也未尝不可。”

“满殿文武,资历长于我的不在少数,李重进、张文德、赵匡胤、韩通等人,都是领军的大将,我不当权臣,自然会有其他人要当权臣,此人首先要对付的就是皇族中人,到时候,只怕天下再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只有这一条道路吗?”

“别无选择。”

符英不禁低头垂泪,“宗训毕意是大姐的儿子,从他手中夺了皇位,我会终生难安。”

侯大勇安慰道:“有我在,还有宗训的一条生路,若是由其他人登上大位,只怕柴氏、侯氏和符氏,都难逃灭族之灾。”

符英隐有泪水,双手合什道:“但愿陛下早已康复,我们就安安心心地当个忠臣。”

侯大勇心道:看来柴荣早逝是命中注定,我的到来只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柴荣的命运终究还是按照原有的轨道在发展。

符英用手帕擦掉泪水,沉默了一会,道:“阿郎在大梁城手中无兵,就算有逐鹿之志,却无兵可调,只怕此事难为?”

第二百四十章 鹿死谁手(二)

大梁城是帝都,是北方最为繁华的大城市,但是,大梁城却和一般的大城不一样,是一个奇怪的菱形,菱形的长轴是西北——东南方向,短轴是东北——西南方向。

城市呈菱形的原因,是顺应河道走势的结果。

大梁城内蔡河,汴河、五丈河和金水河“四水贯都”,四条河通过护城河相互连通,除蔡河外,汴河、五丈河、金水河流势均自西北而东南。

汴河连接着南北大运河,是大周朝的生命线,蔡河、五丈河转运大粱附近数州的漕粮,城内河道两边多码头、仓库等设施,一些河段成为街河相接的繁华地区,只有金水河主要供皇宫后苑所用,不用于漕运。

大梁城的外城墙除了十二座大门之外,还设有新政门、新宋门、封丘门等等六座水门,这些水门是汴河水军的重要咽喉,运送货物必须经过这些门,而水军军士的快速调动也必经这些水门。

大梁城防中,六座水门就由汴河水军来控制。

傍晚时分,就将落入地平线的太阳红似火,天空就如要燃烧起来一样,十艘玄蛟船从汴河慢慢地驶来,玄蛟船压碎了宁静的汴河,千万道波光使傍晚的汴河格外的迷人。

苏文森站在高高的新政门前,指着汴河是的玄蛟船,道:“何将军,玄蛟船到了。”

一名身穿便衣、腰跨长刀地年轻人站了起来。他脸上有几道长长的刀疤,这些伤疤也有夕阳下发着亮光,使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变得有些狰狞。这名年轻人正是“拼命五郎”何五郎,由于在北伐幽州时数有战功,他就接替战死的铁骑军左厢都指挥使吉青阳,成为了铁骑军左厢都指挥使,一跃而成为禁军十二将之一。

苏文森也得到了侯大勇的提拔,被任命为铁骑军左厢副都指挥使。苏文森初为何五郎部下之时,尚有些不服气,经过易县之役,他对何五郎心服口服,从此不再直呼何五郎之名,总是尊敬地称其为“何将军”。

十条玄蛟船停靠在新政门口,每条玄蛟船能运兵一百人,一位身穿铠甲的军官最先跳下船来,他操着青州口音。对着玄蛟船喊道:“岸口太窄,下船后两人一排,站起行军队列。”

他喊完话,环顾左右,快步来到了身穿铠甲的苏文森身前,行过军礼,大声道:“末将是青州步军指挥使崔奇,带领一千青州兵。特来报到。”

苏文森沉声道:“快来见过铁骑军左厢都指挥使何将军。”

崔奇随着苏文森的手势,看到了长相狰狞地何五郎,心里一楞,既惊其年轻。又异其脸上的刀痕,他不敢怠慢这等有异相之人,立刻上前行过大礼。

何五郎来到崔奇身前,上下打量了一会,突然伸手重重地在崔正肩上拍了拍,崔奇身上的铠甲发出了“呯”,地一声。崔奇脸色不变身体不抖,如一根牢实的树桩。何五郎露出了一丝笑容,道:“青州兵名闻天下,果然强壮得紧,很好。”

一千青州军士在崔奇的指挥下,依次下船,排成了一个长队,虽然河门狭窄却也丝毫不乱,跟随着何五郎的亲卫快速地前往铁骑军军营,青州军走过。守卫新政门的水军军士立刻关闭了水门。

崔奇是山东青州崔家的子弟,虽然经过数十年动乱,山东崔家已经失去了当年天下第一大姓的风光,可是瘦死地骖驼比马大,在青州崔家潜在的势力仍然极大,崔家自办有学堂,崔正、崔奇皆是青州崔家学堂最为得意的弟子,两人从军时间并不长,皆已成为青州军指挥使,这其中固然有崔家的影响力,同时也是两兄弟自己努力的结果。

禁军攻打幽州之战中,做为先锋军的铁骑军损失惨重,在侯大勇的建议之下,就从素来以精兵勇将闻名于世的青州挑选二千人马补充铁骑军,崔奇率领地这一千人,是第一批到达大梁的青州子弟兵。

到了军营,苏文森就着手安排青州军士诸事,崔正就来到了何五郎的营帐。进了营帐,何五郎就沉下脸来,他自顾自翻着几张纸片,这几张纸片是青州别驾公孙维扬送来的青州步军将领名单,排在第三位地正是面前的崔奇,上面还特意注明排名第二的崔正和排名第三的崔奇是亲兄弟,皆为当日环县公孙娘子的亲弟弟。

侯大勇早已将当日环县一事告诉了何五郎,并令何五郎亲自与第一批到达大梁的崔奇等人接触,观其颜,查其色,拭其态度。

崔正脸色不变,笔直地站在营帐中。

“青州别驾公孙维扬是你什么人?”过了好一会,何五郎这才抬头问道。

公孙维扬是崔家地女婿,虽然是进士出身,却受到王家的打压,窝在环县十几年,直到巧遇过路的侯大勇,生活才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公孙维扬由环县调回了山东,而且由七品县令升成了五品的青州别驾。

别驾一职是节度使的助手,权力着实不小,公孙维扬意外地获得了这个职位,对整个青州崔氏家族当然有着极大的益处,崔氏家主知道此事全拜侯大勇所赐,这个数百年的大族现在已经势衰,家主为了振兴崔家绞尽了脑汁,可是世事无情,他费尽心力也未能振兴崔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崔家一天天衰弱下去,如今通过公孙维扬攀上当今宰相,家主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竭力地为侯大勇效劳,或许能让青州崔氏重振雄风。

这次禁军抽调二千青州军到大梁。朝廷出了公文,侯大勇还暗地派出了使节,崔氏家主当然不会放掉这个机会,痛快地答应了侯大勇地使节,崔家少年一代的英雄人物一大半出现在了这二千青州军中。

崔正清楚地知道此事地前因后果,只是他不知道何五郎的底细,就老老实实地答道:“公孙维扬是末将的姐夫。”

“崔正是你的四哥?”

“正是,他和第二批青州军士已在前往大梁的路上了。”

“公孙先生当年在环县很有功绩。寒冬腊月,居然不让一名环县百姓冻死,实是一个爱民的好官,公孙娘子豪爽大气,是一位女中豪杰,有这样地姐夫和姐姐,想必崔奇、崔正两兄弟也是英雄豪杰。”

崔奇心中一动:这位满脸杀气的年轻将军看来是侯大勇的心腹。口中却道:“蒙将军抬爱。”

“刚才我说的话,是侯相令我转告的,他还有一道菜相赐与你。”

何五郎拍了拍手。几个军士抬着一些漆盒就走进帐中,打开盒子,香味很快就飘满了军帐。

这个香味正是“风吹野羊肉”的味道,风吹野羊肉的原料全部来自大牛关,风味独特,和山东的羊肉迥然相异,崔奇的大姐,也就是公孙夫人。曾经多次托人带回这种环县特产,崔奇对这个味道熟悉之极。

何五郎也露出了笑脸,“侯相当日经过环县,多蒙公孙刺史盛情款待。他特意吩咐我,要用这一道菜来招待崔郎,我离开黑雕军南下之时,也曾在环县小住,此菜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

崔正此时已是心如明镜,何五郎出自黑雕军。年纪轻轻成为禁军十二将之一,必是侯大勇地心腹,他立刻拜倒在地:“姐夫公孙维扬嫡居环县十几年,若没有侯相提携,只怕姐姐、姐夫这辈子都离不开环县,侯相的大恩,公孙家、崔家将铭记在心。”

崔正从怀里取过一个盒子,他恭敬地取出来,双手捧给何五郎:“这是崔家祖传的千年古玉,崔氏家主道。只有侯相才有资格配用。”

何五郎脸上几条伤疤稍稍地舒展开来,他接过木盒,道:“崔指挥使一路鞍马劳顿,早些安歇,明日我领你去拜见侯相。”崔正连忙起身告辞,何五郎又道:“这一千青州军士,你是否熟悉?”崔正拱手道:“这一千名青州军士,崔姓弟子有五十多人,多为伍长或都头,另外,青州人性情耿介,皆是极为忠义之士,请将军放心。”

崔正离开大帐,从屏风处出来一人,却是黑雕军前任的军需官孟殊,他一身普通的圆领长衫,嘴角两道黑黝黝有胡须,相貌普通,举止从容,他对何五郎笑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用在五郎身上,当真贴切不过。”

若论官职,何五郎已是堂堂的禁军十二将,孟殊只不过是富家商铺的掌拒,但是,何五郎等少数心腹皆知孟殊在侯大勇面前的地位,而且孟殊在黑雕军中任军需官时,何五郎不过是一员小校,因此在私下场合里,何五郎对孟殊总是恭敬有礼。

何五郎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搓了搓脸颊,笑道:“弯弯扭扭扯了这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这打肚皮官司地事情,真比冲锋陷阵还要累人。”

孟殊拒绝了何五郎让其坐在主位的建议,随意地坐在主位左厢,随意道:“五郎现在是堂堂的禁军十二将,已是一军之主将,主将和先锋将不同,要勇,更要有智,这才能带出一支强军,五郎有事无事,多多琢磨节度使的处事之法,定然会有大地长进。”

“节度使是天纵之才,学其形容易,学其神则太难。”

从黑雕军出来的众位将领,私下里皆称侯大勇为节度使或节帅,甚少有人称其为侯相。

此语一出,孟殊不禁多看了何五郎一眼,他敛了敛笑容,心道:以前只道何五郎是冲锋猛将,如今看来,经过数年磨砺,何五郎确实已非吴下阿蒙,他州才所说的两句话,一个莽夫如何能说得出来。

“我在屏风罢听其言,又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其形,这个崔奇脸形方正,谈吐得体,眼神平静,看来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之人,不过路遥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五郎对此子还须暗中观察,世家大族的子弟,心机深沉得紧。”

何五郎自信地笑道:“在我这里,崔奇翻不起大浪,苏文森是崔奇的直接长官,苏文森手下还有上百地黑雕军老军士,他们就和青州军编在一起,一来可以更好地掌握这支人马,二来可以用黑雕军整训之法操练青州军,过不了多久,这支人马就是一支强兵。”

孟殊和何五郎随意聊了一会,就从军营的侧门悄悄离开,就在孟殊离开之时,数名黑雕军亲卫身穿巡检军士的军服,来到了皇宫之外。

大周翰林院位于皇宫左侧,是一座占地颇宽的院落群,进了主院,院内绿树成荫,时常有风度翩翩的文官穿行其间,人们走在其中,不自觉就放低了声音,身体也端正起来。

陈子腾虽然在翰林院职位极低,但是,他以一手绝伦的书法受到了柴荣的欣赏,北伐以来,长期陪侍在柴荣的身边,陈子腾亦成为翰林院新贵,就算是翰林院元老窦仪兄弟,也不敢对陈子腾稍有怠慢,专门腾出一间独立的院子供陈子腾居住。

青州步军来到大梁城之时,陈子腾也正侍立于皇宫,子夜过后,陈子腾这才出了宫,好在翰林院距离皇宫很近,来往极为方便。

陈子腾坐上马车,舒服地靠在后背之上,在皇宫是出入,看似威风,但是其中的苦累根本无人理解:早上入宫时繁星满天,晚上出宫之时繁星依然满天,陛下清醒地时候,就要侍立于旁,随时备询或书写诏书,陛下睡觉之时,他还要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陛下醒来,除了深夜睡觉,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陈子腾在马车上靠了一会,发现马车未动,就催促道:“陈郎,走吧。”

马车依然未动,陈子腾感觉有些不对,借着明亮的月光,只见一人已坐在马车之上,陈子腾也是文武双全之人,身手极为敏捷,他也不说话,挥拳直击来人的鼻梁,这一拳虎虎有风,若是打实了,来人的脸上必然会开起酱染铺。

来人轻松地格开陈子腾的拳头,轻声道:“我是侯相的亲卫,莫要动手。”

陈子腾曾随着侯大勇从灵州南下,亲卫队军士大多相识,听来人说话,已认出了来人是侯大勇亲卫队副指挥使江小六,他奇道:“江副指挥使,有何事?”

“我家主人请陈翰林借一步说话。”

陈子腾走出了自已的马车,跟着江小六来到街角的另一辆马车之上,马车转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院子,主屋里有隐隐的灯光。

第二百四十一章 鹿死谁手(三)

夏天的夜晚,万物勃兴,蟋蟀等小动物无忧无虚地地释放生命中最旺盛的精力,月季等开花植物则拼命抓紧上天赐予的适宜温度和湿度,绽放出生命中最美丽的花朵。

陈子腾走进小院,稍稍停住了脚步,小院角落里是一片小花园,无数的鲜花发出阵阵清香,随风四处飘散。这一段时间里,陈子腾天天呆在皇宫之中,闻惯了浓浓的草药味,此时闻到了清新的花香,不觉贪婪地吸了两口。

从小院主屋走出来一名男子,借着月光,可看到他穿着一件标准文官服,圆领长衫,头戴短翅侯头,腰束革带,行走间干净利落。

“封参军,多日不见,一向可好。”陈子腾眼尖,已认出来人正是侯大勇身边的参军封沙。

封沙低声道:“侯相等你多时了。”

陈子腾这一段时间跟在柴荣身边,亲手抄写了不少诏书,他悟性颇高,暗自揣摩帝王之术,有了不少官场心得,眼界比在石山之中高了许多,侯大勇半夜相邀,定有重要之事,一路上,陈子腾都在暗自琢磨到底是为了何事。

进了小屋,就闻到一股酒香,陈子腾使劲嗅了嗅,露出惊异之色,暗道:怎么有石山红果酒。

里奇部有一种特制的石山红果酒,红果是石山特产,用红果酿制的果酒度数不高。味道淡如水,和米酒有几分相似,草原上真正地胡人并不喜欢,却是里奇部族的最爱。

陈子腾在小屋坐定,他闻到红果酒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陈子腾就爱这石山红果酒,他从灵山出发之时,曾经专门带了一个大皮囊。不过,这一大皮囊红果酒,走到河中府时,已被喝得干干净净,陈子腾到了大梁以后,也曾经遍寻米酒来代替红果酒,可是米酒虽好,却始终无法让陈子腾过瘾。

陈子腾坐了片刻。侯大勇出现在门口,面带微笑道:“听说陈郎也喜欢围棋。今日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陈子腾尽管有些疲惫,可是侯大勇是何等身份,他有兴趣手谈一局,陈子腾只能带着疑惑奉陪,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无数的人绞尽脑汁、花费无数,也未必能争取到和侯大勇手谈一局的机会。

封沙亦是棋道高手(道歉声明:前一次在柳江婕的章节中,有一次笔误。)他静静地站立在侯大勇身边。

侯大勇落下了第一颗棋子,他沿用后世吴清源常用的开局式,对于大周的棋手来说。这个开局非常奇怪,封沙第一次接触时亦是颇费了些思考,陈子腾地棋艺一般,不如柳江婕,更不如封沙,见到如此怪异的开局式。久久不敢落子。

中盘过后,侯大勇已经占据了上风,棋盘上白棋只剩下约三分之一的地盘,陈子腾没有料到侯大勇棋艺如此高明。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侯太勇身后的封沙,封沙只是笑呤呤看着陈子腾,一幅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模样。

陈子腾为人极为洒脱,因此才有落弟之后在天街上卖字的举动,柴荣身边多是唯唯诺诺之人,陈子腾气质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这也是柴荣欣赏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当他看到棋盘上残破的江山,就笑道:“米粒之光如何与日月争辉,棋艺相差甚远,实在是有扫侯相雅兴。”

侯大勇亦把棋子放进竹编地提篮,道:“陈郎书法冠绝天下,这围棋之技却不如柳江婕。”

“柳江婕的棋艺在里奇部也是出了名地,我是自愧不如。”陈子腾对柳江婕从军感到颇为好奇,就道:“在石山之时,对花木兰代父从军之事颇为神往,柳江婕先中武举,又参加攻打幽州的盛事,其人其事,比之花木兰也相差不远。”

自从北伐大军搬师回到大梁以后,陈子腾还没有见过柳江婕,此时听到侯大勇提起柳江婕,心中一动:侯大勇是北部行营都招讨使,柳江婕不过是区区的指挥使,两人为何会在一起下棋?

侯大勇微笑道:“石山曾有组建过数支女军,在里奇部生死存亡之际,数次立下不朽功勋,每念及此,我总会发出奇想,若大周军民都如里奇部一般,则胡狄何敢来犯我边境,炎黄子孙的威名方能远播于四方之地。”

陈子腾深爱着他的故土——阴山脚下的石山,侯大勇此语正好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虔诚地道:“里奇部位于胡虏腹部,上百年来,遇到过无数次的困境,所幸天佑里奇,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侯大勇摇摇头,慢慢地道:“里奇部有重大缺陷,极为致命。”

一语惊人,陈子腾面色凝重起来,静听下文。

在里奇部诸子心目中,侯大勇是大周朝最历害的大将:

侯大勇在灵州之时,率领黑雕军大破西京道辽军,夺占了党项房当部的地盘,驱赶着房当残部来到贺兰山西麓,而契丹人和党项人均曾经把里奇部逼入绝境,是胡人中最为强悍地两部,侯大勇和黑雕军之名已经传遍了里奇部。

在此次北伐幽州之役,侯大勇指挥了拒马河以北的战役,其中包括了攻打幽州这样的重头戏,大周禁军飞夺古北口,抢占德胜关,绝断了上京的契丹援军,然后集全军之力,仅用一天就攻破了和太原城相仿的幽州坚城,除了萧思温等少数人,几乎是全歼了幽州城内的契丹军。这一仗,也成就了侯大勇在大周军和百姓中地威名,“绝代名将”“大周卫青”等称呼已有市井流传开来。

侯大勇道:“里奇部百年不倒。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里奇部重视传统,又能吸取胡人之长,在培养子弟方面着实不凡,十六子到大梁时间不长,已有数人闯下了赫赫名声,里奇部实在是人才济济,让人羡慕不已。”

“二是里奇部把大本营建在石山里。石山地形险要,内部又别有一番天地,是天然地堡垒,契丹、党项、回鹘诸胡都曾经用大军围困过石山,最后皆无功而返,所以说,石山是上天赐给里奇部的一份绝好的礼物。只是,”

说到转折之处。侯大勇却停了下来,他深呼吸两口。道:“好香地酒啊,我们喝了酒继续深谈。”

侯大勇说到关键处停了下来,让陈子腾心痒难耐,他压制住开口相询的念头:话题本是侯大勇引起,此时停下不说,不过是卖关子而已。

红果酒的香味在屋里飘来荡去,就如纯洁而多情的少女,专门挑逗菏尔蒙分泌旺盛的成年男子。

侯大勇拍了拍手,不一会,几个军士端着数个盆子走了进来。揭开盖子来,居然全是石山地特色菜,见到这些特色菜,陈子腾心里不断嘀咕道:“以侯相这种身份,特意弄来石山红果酒和石山特色菜招待我,这顿饭只怕好闻好看不好吃。”

两人端起酒杯。均一饮而尽。

侯大勇砸了砸舌头,红果酒酒味极淡,还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实在一般得紧。只是陈子腾喝得意犹未尽,接连喝了四碗,胀得腹中难受,这才停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用小刀割下来肥嫩的小羊肉,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又接连碰了好几碗红果,侯大勇用眼睛向封沙示意了一下。

封沙走到门口,抬起胳膊,挥了挥手,这个动作和侯大勇极为相似,他也不是故意学侯大勇,只是长年跟随在侯大勇身边,侯大勇又极喜欢挥手这个动作,封沙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时常使用这个动作。

两个军士抬进来一张胡桌,另外的军士很快就送来了笔墨纸砚。

“当年王羲之酒醉而书《兰亭序》,成就了天下第一行书之名,今日陈郎畅饮美酒,提笔挥毫,或也可以留下千古传奇。”

书圣王羲之书法中影响最大是《兰亭序》,也是书法史上一段千古传奇的故事:东晋有一个风俗,在每年阴历得三月三日,人们必须去河边玩一玩,以消除不祥,这叫做[修褉]。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三月初三,时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的王羲之邀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文人雅士聚于会稽山阴的兰亭修褉,诸位名士列坐溪边,由书幢将盛满酒地羽觞放入溪水中,随风而动,羽觞停在谁的位置,此人就得赋诗一首,倘若是作不出来,可就要罚酒三觥。

正在众人沉醉在酒香诗美地回味之时,有人提议不如将当日所做的三十七首诗,汇编成集,这便是《兰亭集》。这时众家又推王羲之写一篇《兰亭集序》。王羲之酒意正浓,提笔在蚕纸上畅意挥毫,一气呵成。这就是名噪天下的《兰亭序》。翌日,王羲之酒醒后意犹未尽,伏案挥毫在纸上将序文重书一遍,却自感不如原文精妙,一连重书几遍,仍然不得原文的精华。这篇序文就成为王羲之书法中的顶峰之作,他的书法艺术在这篇序文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发挥。

陈子腾向来以王羲之自许,听到侯大勇之言,也不推辞,一边吟一边笔走龙蛇。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陈子腾出自里奇部,对唐之边塞诗情有独钟,借着酒劲,将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其四》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陈子腾把笔往桌上一抛,抱着手臂细细地品味着自己的作品。

整幅字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倒和陈子腾的性格有几分相似。

等到墨迹干透,封沙小心翼翼地提起字幅,道:“我明日就寻大梁城最好地裱画匠,把此幅字裱起来。”

封沙等人出门之时,轻轻地把门关上。

陈子腾喝了红果酒,虽未醉,可是人多多少少有些兴奋,写完条幅,仍然沉浸在书法和诗句的意境中,他没有注意到,侯大勇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而去。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里奇部百年不倒有两个原因,同时这两个原因也是里奇部致命的缺陷,草原民族都是遂水草而居,不同部落在长期的游走中,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强大地部落,党项八部,契丹的大贺氏联盟,都是不同部族融合而形成强大的部族,而里奇部保持正统的汉家学说,和草原诸胡格格不入,里奇部很难真正融入到胡人中去,也就很难发展壮大。”

“里奇部以石山为据点,虽然安全,但是活动范围受到了极大地限制,从军事角度来说,里奇部没有战略纵深和储备力量,因此每一战都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只能胜不能败,可是世上哪有永远不败的军队,里奇部随时都有可能一战而亡。”

此时,侯大勇恢复了军帐之中的表情,说话间不怒而威。

陈子腾一下从书画的意境中被侯大勇拉回到现实中,暗道:这此宰相,变脸真是快如闪电,刚才还谈笑风声,让人如沐春风,突然间就阴风惨惨,可是他也当真是目光如矩,所说皆直指里奇部的要害。

想到这里,陈子腾往日疑惑之事浮上了脑海:

陈子腾以灵州人的身份进京参加了考试,因缘际会,成为了天子近臣,有机会接触大周朝核心机密,他查阅了灵州送往朝廷的文书,找到了一份灵州报送的有关里奇部的文书,此文书只是不咸不淡报告在河套北部发现了一些远走胡地的汉人,这些汉人人数有多少、在什么位置都没有提及,河套地区汉人原本就多,朝廷接到这个消息以后,也就没有在意,此公文很快就被扔在了一边。

可是,此时里奇部在名义已经臣服了黑雕军,其特殊位置和实力不俗的军队,对于大周朝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侯大勇是出色的将领,自然对此一清二楚,他隐匿不报,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百四十二章 鹿死谁手(四)

侯大勇走到了胡桌旁,随手在蚕纸上画线,很快,一幅地形图就出现在纸上,地形图是一个驼峰的形状。

看到陈子腾有些困惑,侯大勇解释道:“这是大唐的地图。”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条虚线在大唐地图上又勾了几笔,虚线只有实线的十分之一,这一次不用侯大勇解释,陈子腾已经明白,侯大勇画得是大周地图。

侯大勇指着地图上长江南岸,“当日攻打楚州之时,曾制定了分为三步的战略计划,你知道此事吗?”

“知道此事,陛下在瓦桥关也多次谈到楚州定下的统一大计。”柴荣在北伐之际突然发病,无奈之下就在瓦桥关养病,对于不能亲自指挥攻打幽州一役,他一直耿耿于怀,多次在陈子腾流露出遗憾之意。

“收复了幽州,第二步就要对付西蜀、南唐等几个位于南方的割据势力,大周军军威正如日中天,我相信,大周军队很快就能夺回南唐之地,重现当日大唐的雄风。”

侯大勇在地图是用力指了指,“这是里奇部的故地,若周军攻下此地,里奇部的族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回到你们的百年故地,当然,你们愿意继续留在石山也可以。”侯大勇说到这,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我曾经答应过柳长老,要为里奇部寻找一条出路,刚才给陈郎所说之事,我已经派人给柳长老送了过去。”

以大周目前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实力,侯大勇所说地目标完全有可能实现。

陈子腾没有想到侯大勇会突然作出如此承诺。他头脑中有如里奇部的牛群一样,纷乱如潮。

在大唐最为黑暗的年代,江南水乡的大儒们凭空获罪,一族人携老扶幼、泪水婆娑地来到了河套之北,当他们终于习惯于塞北苦寒之地,大唐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就轰然倒地,江南子弟们痛苦地发现。以契丹为首的胡人军队纷纷越过黄河,在中原自由地驰骋,而他们在河套的新家园已经成为胡人的后花园,

江南弟子们曾经想回到江南,可是中原之地到处是占地为王地军队,杀人、放火已是平常之事,中原不再是礼仪之地。而成为虎狼横行之地,反而在草原深处还有不少平静之地。

此时近江南子弟已经在河套繁衍声息了二十多年,多数江南子女均在河套出生、长大,河套的风沙已把这些江南子弟们磨砾得如胡人一般坚强,他们骑着战马,一路北行,经过无数次苦战,最终夺得了石山这个上天赐予他们的宝地。

从此,江南子弟变成了里奇部。

大唐盛世是一个梦。是一个留在里奇部所有人心中的一个梦,虽然他们曾是大唐之罪人。受到了大唐贬嫡。从江南水乡被迫来到了边关大漠,可是一百多年过去了,对于煌煌盛世的回忆并没有衰弱,却在潜移默化之中成为了里奇部集体意识。

进了小院,所有的一切皆有准备,红果酒、特色菜、书法、地图,样样都能打动陈子腾。

陈子腾闪过无数念头,脑中又生出一个疑问:里奇部诸子的头领是柳江清,柳江清地父亲柳红叶是里奇部大长老,可是。侯大勇为何将如此重大之事告诉我?

侯大勇似乎看清了陈子腾的思路,道:“陈郎定然在想,为何要把此事说给你听,我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柳江清在里奇诸子中地位最高,现在任城南尉兼京城左厢巡检,位置极为重要,他干得也很不错,开封府尹多次夸他,很快就会再有升迁,而陈郎是天子近臣,品级虽然不如柳江清,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位置却比柳江清重要得多。”

“目前大粱城看似风和日丽,实则随时面临着一场大风雨,北伐之前,修崛河道时曾先后挖出两块有谋逆之言的石碑,陛下在郊外狩猎,竟然遇到了刺客,枢密使王朴也死得不明不白,这几件事情的幕后黑手直到目前还未见踪影,陛下又久病未愈,真是让我寝食难安。”

陈子腾知道下面的话就是今晚的主题,他尖着耳朵,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侯大勇目光锐利如刀,“大梁城里稳定压倒一切,稳则天下太平,乱则鸡犬不宁,我需要和陈郎互通声息,以应不测之需。”

陈子腾心里已是一片雪亮:陛下随时都有可能驾崩,自己做为天子近臣,掌握着大量的绝密消息,这些消息皆事关国之重器,范质、侯大勇等权臣们自然趋之若鹜。

侯大勇话说得客气,准备工作极为细致,实际上却没有给陈子腾留下任何退路。

柴荣从瓦桥关回到大梁以后,已有了托孤之意,范质、侯大勇、王薄、魏仁浦、赵匡胤五人皆为托孤大臣,柴荣之后的大周朝廷就掌握在这五人手中,侯大勇是皇太后的妹后,又是收复幽州地大功臣,必然将在新朝廷中处于核心地位。

陈子腾对于形势看得很清楚,他没有犹豫:“侯相是国之柱石,又是里奇部的恩人,下官旦有所知,定然会及时禀报。”

中国自古就有一朝天子一朝臣地传统,谁是主子,比才能、政绩都要重要,站错队伍,任是有经天济世之才,也只能对月空嗟叹,陈子腾此语一出,也算是表明地立场。

送走了陈子腾,侯大勇进屋慢慢喝了一杯酸酸的红石果酒。

小院寝房在正堂屋左侧,侯大勇举着油灯推门而入,前屋是一位十来岁的青涩小女子,专为侍候柳江婕而买,此时她早已沉入梦乡。

侯大勇突然想起自己初到大周朝,因战功受到封赏,凭空得了刘三的宅院和无数使女、仆人,当时出于满腔热血,主动遣散了众多仆人,随着对大周朝的了解,侯大勇渐渐领悟到,在战火不断、贫富不均的大周朝,当仆人也是一种不错的职业,至少有衣穿、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还有许多人想当仆人而不得,自已以前是站在另一个时代看问题,并不符合大周朝的现状。

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侯大勇也就不反对买仆人、使女,侯府里的仆人使女也就日渐增多,在城南侯府里,侯大勇时常会发现一些不认识的仆人和小使女,特别是在后院,使女越来越多,侯大勇穿行在花丛中,竟时常有走在红楼梦地大观园之感。

进了里屋,在一盏弱弱的油灯之下,柳江婕趴在胡桌上睡着了,旁边放了一本侯大勇送给他的唐代传奇故事,这些传奇故事对于侯大勇来说实在是小儿科,对于柳江婕就极具杀伤力,她原本以为一个在小院养伤是极为心烦之事,可是有了厚厚几本唐传奇,柳江婕沉迷其中,发觉清净也自有妙处。

侯大勇轻轻拍了拍柳江婕的肩膀,柳江婕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问道:“柴绍最后娶了平阳公主没有?这书掉了几页,看了让人好生焦急。”

侯大勇对于柴绍印象颇深,柴绍是唐朝大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少年时代就是一个任侠儿,以勇武闻名于关中,李渊极有眼力,把女儿也就是后来的平阳公主嫁给了柴绍。

侯大勇知道的皆是史实,可是对于唐传奇中的柴绍就知之不多,他哄道:“我明日派人给你寻来,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就早些休息。”

“当今陛下也姓柴,不知和柴绍有没有关系。”柳江婕青春年少,正是爱幻想和崇拜英雄的年代,此时仍然沉浸在唐传奇的故事中,在柳江婕眼中,指挥着禁军攻下幽州的侯大勇,也是如柴绍一般的英雄人物。

侯大勇来到大梁以后遇到过不少女子,最先是白头山的阿济格,其次在沧州遇到身世不幸的秋菊和春兰,然后娶了名门之女符英,在攻打同心之役中,把同心城的师高月明也收入了房中。

这几个女子特点各异,阿济格豪爽多情,秋菊温婉如水,符英英姿飒爽,师高月明性格刚强,而眼前的这位柳江婕,却是聪明伶俐,会武艺,下有一手好棋艺,还喜欢玄蛟船,现在又迷上了唐传奇。见惯了对自己毕恭毕敬、低眉顺眼的女子,柳江婕的纯朴自然就如一道春风,让侯大勇似乎见到了后世的女子。

外屋的使女听到屋里的说话声,睡眼朦胧地走了进来,见到是侯相,就赶紧退了出去。

“赶快睡了,你身上有伤,别调皮了。”见柳江婕仍然趴在桌上,脸上仍然是神往之色。

侯大勇一边劝说,一边将柳江婕抱了起来,让她趴在床上,等到柳江婕沉沉睡去,侯大勇这才离开小院,回到城南侯府。在外面忙累了一天,侯大勇正欲进澡房洗浴一番,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来到了侯府。

“陛下病重,请侯相速速进宫。”

第二百四十三章 鹿死谁手(五)

侯大勇飞一般冲出了府门。